月光幽幽,夜風掠過海水,浪花拍打著礁石,琅岐島上的後海樹林中,樹影婆娑,日復一日的寂靜與清冷。
深不見底的石室中,明珠光芒流轉,照亮了少年蒼白的臉頰,幾縷烏髮垂下,更顯清瘦憔悴。
若是辛鶴此時回來,瞧見少年的模樣,定會大吃一驚,因為他比她離開之時,已經消瘦了太多,下頜輪廓都尖了一圈,更顯得一雙眼眸大了許多,漆黑冷幽,如暗夜中兩簇閃動的靈火,腰身亦是空蕩蕩的,肩上的兩片鎖骨雪白如玉,突出得像兩彎月牙兒,伸手輕輕一觸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散下的長髮包裹住少年全身,他整個人坐在案前,明珠籠罩著他,清光流淌下,用六個字足以概況——
瘦削、蒼白、詭魅。
白翁跪在少年腳邊,心疼得眸含淚光,仍在苦苦勸道:「主子,多少吃點東西吧,你這樣下去不是法子啊,老奴實在擔心你把身體熬壞了,您放心,我已經讓他們在加緊尋找了,該回來的,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白翁的話中沒有點明,但其實,這「該回來」的一番所指中,不僅僅包括了那本《妙姝茶經》,更包括了……那個人。
少年依舊冷冰冰地坐在那,沒有動彈,只是長睫微微一顫,忽然喃喃道:「中秋節快到了……」
白翁一愣,不明所以:「還,還早著呢,主子,現在才是夏時,都還沒入秋……」
少年似乎對白翁的話充耳未聞,只是盯著虛空,不知想到了什麼,倏然冷笑了聲,閉上眼眸,低沉的聲音從唇齒間溢出:「騙子。」
那一年,少女清脆的聲音似乎還迴蕩在耳畔:「小越哥哥,以後每年中秋,我都陪你一起過,給你送月餅吃,團團圓圓,年年歲歲,我都陪著你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他早已沒有了家鄉,卻在吃下她送來的月餅時,被那股溫暖熨帖了整顆心。
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原來吾心歸處,真的便是吾鄉。
心有所系所念之人,身處在這方陰冷昏暗的地下石室中,似乎也沒那麼難熬了,至少每時每刻,都還能有那麼一些……盼頭。
天上的月亮靜靜地照著這方洞穴,他也靜靜地等待著,她每一次到來都讓他心弦為之一顫。
即使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表露出來過,但那一點細微的喜悅與溫暖,卻的確支撐了他許多個日日夜夜,令他不至於在冰冷昏暗的地下,孤獨得發瘋。
或許早在不知不覺間,就不是他在提著那木偶的線,操控著她的一言一行了,而是她,在經年累月里,不覺牽引住了他,悄然操控住了他的喜怒哀樂。
但現在,這根線斷了,她不願回來了,徹底將他……丟棄了。
少年蒼白的臉上忽然又浮現出一絲冷笑,聲音在石室里一字一句地響起:「如果中秋節之前,人和《茶經》還是沒有找到,就將計劃……提前吧。」
「什,什麼?」白翁一愣,似乎沒有聽明白。
少年眸中卻帶了幾絲殘忍的快意,仿佛要施加「報復」一般,聲如鬼魅:「在那樣一個合家團聚的日子裡,若是顛覆了琅岐島上的勢力,令辛家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受盡折磨,償還血債,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說,琅岐島之外的……她,會不會心有感應,回來收下我送的這份大禮?」
洛水園,明月宛宛,萬籟俱靜,一片花海隨風搖曳,清光如許,月下花香繚繞,美不勝收。
丞相府的下人急忙趕來送信時,付遠之正在花圃旁,打理著一片羽衣甘藍花,蘇螢就在一邊靜靜看著,一言未發,只是不時會默默澆上一勺水,看著那剔透的花瓣,在月下泛著晶瑩的水珠,純淨無瑕。
羽衣甘藍的花語,是坦誠真實,無所隱瞞,像一片清澈見底的湖水,搖曳在心尖之上。
蘇螢比誰都懂,付遠之種下這片羽衣甘藍的意圖,但她不能懂,只能一次次裝傻沉默,付遠之也從不拆穿她,只是時常過來打理這片羽衣甘藍。
他們就這樣默契配合著,在一個個微風拂過的月夜下,各自心照不宣,緘口不言,仿佛在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付遠之的耐心比誰都要好,一如他溫潤如玉的性子,從不會咄咄相逼,卻有著水滴石穿的柔韌與威力,蘇螢始終在苦苦支撐著,難以招架。
她實在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抵擋不住,徹底被那道花間清俊的身影動搖,她甚至有過一個荒謬的念頭,希望自己,當真是一個……啞巴。
夜風拂過兩人的衣袂,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花海之中,這靜謐的一刻,竟也有了些許天長地久的味道。
蘇螢凝視著那張清俊的側顏,心神正恍惚間,花道之上,卻忽然傳來一個匆忙急切的腳步聲。
「大人,來信了,駱夫人來信了!」
「阿雋?」付遠之霍然站起,目光一亮,臉上是蘇螢從未見過的神情。
她一怔,腦中莫名閃過從前還在仁安堂時,她穿上那襲杏黃色的衣裙時,他也對著她這樣喊過:「阿雋。」
像是帶有魔力的兩個字,總能讓他心弦顫動,無法自持。
蘇螢長睫一顫,站在夜風之中,心底似乎隱隱明白了什麼,臉色微微一白。
或許,她知道付遠之一生不娶,至如今,仍是孑然一人的……原因了。
那信是從雲夢澤而來,當時雲城知府把消息送回皇城後,付遠之大喜,立刻給聞人雋寫了一封信,詢問她與駱秋遲的近況,沒想到,回信這麼快就來了。
付遠之展開那信箋,欣喜之色溢於言表,蘇螢站在一邊默默瞧著,夜風拂過她的長髮,她嘴裡不知怎麼,竟湧起了一股藥湯的苦澀。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喝藥了,竟還會記得……那股清苦的味道?
果然,比起稍縱即逝的甜蜜,人更能記住的,是苦澀的味道,因為這具有提醒的作用,能將人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拉回來,再也莫去奢想那份不屬於自己的甘甜。
月下,付遠之將信看完後,唇邊笑意愈深,幾乎是喜出望外道:「太好了,原來青遙那幫孩子也在雲夢澤,他們竟跑了那麼遠,還在璃仙鎮裡行俠仗義,做了一番大好事,這一對父子倆啊,果真是一樣的性情,沒想到還真在江湖上遇到了,世上事兜兜轉轉,實在無巧不成書……」
他感慨之間,全然沒有注意到,旁邊的蘇螢,目光一動,忽然抬起頭來,似乎在隻言片語中,捕捉到了什麼關鍵的字眼。
聞人雋在信里說得清楚明白,不僅將璃仙鎮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寫下,還告訴付遠之,讓他不用擔心,等那解藥配好,除去璃仙鎮所有百姓身上的餘毒後,她就會把那幫孩子帶回來,讓他們回到宮學念書,不再闖蕩什麼江湖,流落在外。
畢竟江湖之大,兇險難料,這一回能遇到駱秋遲及時出現相救,下一回呢?
這幫孩子涉世未深,心思單純,怎知江湖險惡?聞人雋委實放心不下,即便他們不願意跟她回皇城,她也少不得要做一回「惡人」,逼他們「就範」了。
這倒與付遠之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也是擔心駱青遙那幫孩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希望他們能儘早回到宮學裡念書,不再胡鬧。
月夜下,他緊繃已久的心弦總算稍稍放鬆了些,長吁了口氣,卻沒有發現,風中花圃旁的蘇螢,眉眼低垂,一直在心底默念著那六個字——
雲夢澤,璃仙鎮。
她雙眸之中,閃過一抹異色,恐怕駱青遙他們,無法如付遠之所希望的那般,再回到宮學了。
璃仙鎮,陽光照在仙人湖上,湖水波光粼粼,那老方丈在十多年後,總算又再一次踏入了長生廟裡。
他步履蹣跚,掃過那些熟悉的佛像燈台,領著眾弟子,一時間熱淚盈眶。
廟裡卻有一個人,比他還要激動百倍,辛鶴放下那搗藥杵,滿頭大汗都來不及擦,飛奔而來。
她在門邊一見到那老方丈,雙眸就立刻放光,心潮澎湃下,仿佛見到了自己親「爺爺」一般!
待到老方丈用過晚膳後,辛鶴幾人就迫不及待地拉過他,神神秘秘地在佛像下,不知說些什麼,還將門都關了。
這幾個少年少女的舉動,自然逃不過駱秋遲的眼睛,只是他們閃爍其詞,並不正面回答,只說辛鶴的爺爺曾來過這間長生廟,他們只是找老方丈打探些陳年舊事。
孩子們這麼一說,駱秋遲也不好逼問了,只多留了個心眼,暗中觀察起來。
夜風拂過廟宇,輕輕拍打著窗欞,佛像之下,燭火搖曳,那老方丈雖然年事已高,頭腦卻十分清醒。
他望著駱青遙與辛鶴幾人期盼的眼神,緩緩地點了點頭:「那一年,辛施主的確來了我們廟中,那時的方丈還是我師父,我對辛施主,印象極其深刻,大概是因為,他雖風塵僕僕而來,衣襟上還染了些血污,但目光卻平和堅定,跪在佛像之下,收斂了一身殺氣,眉目間還流露出一份,對和平安寧的無盡渴望與嚮往……」
當年的辛玄笛,與老方丈年紀相仿,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來到長生廟時,帶著一把劍,身上染了點鮮血,長發也有些散亂,面上卻帶著溫和的笑意,氣度不凡,彬彬有禮,並未嚇到廟中僧人。
他的來意極為簡單,只是向廟中捐了一筆香火錢,並且留下了一面羊皮鼓,希望能置於佛座之下,日日夜夜浸染佛祖的氣息,得到香火的供奉。
「我師兄問他緣由,他笑了笑,眼神卻有些難過,說自己家鄉正在遭遇一場劫難,這面羊皮鼓就如同他家鄉一般,希望能被供奉在廟裡,得到佛祖庇佑,香火浸染,保佑他的家鄉度過這場浩劫。」
「出家人慈悲為懷,我師兄自然點頭答允了,只是又有些奇怪,問向辛施主,為何要選擇來到璃仙鎮,供奉在這樣偏僻的一間長生廟裡,而不是去雲城,找些大一點的廟宇?那香火不是更加旺盛,佛氣不是更加充盈嗎?」
「辛施主又笑了笑,低聲說了一句話,我師兄卻沒聽清,辛施主也沒有再重複,只說長生廟外的那片仙人湖很美,湛藍清澈,月光照在水面上,十分安寧,就像他的家鄉一樣。」
「他將這面羊皮鼓放在這裡,就是希望他家鄉的那輪明月,能夠安寧如初,照在他們那片土地上,就像平靜的仙人湖一般,重回昔日的美好。」
老方丈回憶到這裡,白髮蒼蒼的一張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迎向駱青遙與辛鶴幾人的目光,在燈下幽幽道:「但其實,辛施主說的第一句話,我聽見了。」
辛鶴幾人微微一驚,那老方丈眯了雙眼,望向虛空,緩緩道:「我當時就在他身側,他雖然說得很小聲,可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的是——偏僻一點好,那樣才沒人找得到。」
「也不知為什麼,這句話我記了很多年,在辛施主走後,一直對那面羊皮鼓頗為上心,每日照看著,像是守著對辛施主的一個承諾般,不敢大意,因為我知道,那面羊皮鼓,在辛施主心中,一定萬般重要,更是對他的家鄉有著非凡的意義。」
「我在心裡祈禱著,他家鄉的那場浩劫,能夠早些過去,他能夠在某一天,再一次來到我們長生廟,告訴我們這個好消息,讓我們知道,佛祖真的庇佑了他們,他家鄉的那輪明月,又安寧地照在了他們那片土地上。」
「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辛施主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守著他留下的羊皮鼓,時常望著長生廟外的那片仙人湖,出神地想著,辛施主的家鄉,如今還好嗎?那場浩劫有沒有度過,他的家鄉如今又是怎樣一番模樣呢?」
老方丈沉重地嘆了一聲,佛像之下,一時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廟裡靜寂無聲,只有窗外的夜風嗚咽呼嘯著,像有人在月下哭泣一般。
辛鶴呼吸紊亂,渾身顫抖著,雙眸早已被淚水模糊了,她隱隱間徹底明白了什麼,無數畫面閃過她的腦海之中——
章懷太子的畫像、被鐵騎攻破的童鹿、屍橫遍野的子民……最後停留在琅岐島上,那間地下石室里少年蒼白瘦削的身影。
「茶是會令人想起故鄉的東西。」
「詩是能令人暫時放下世間怨尤的東西。」
「同是家鄉人罷了。」
「你做的月餅,是家鄉的味道,我很喜歡。」
……
那些當時聽起來不以為意的話語,如今再次迴蕩在耳畔,簡直字字泣血,敲擊在辛鶴心頭,令她一瞬間疼痛得無法呼吸。
她被一股鋪天蓋地的悲愴淹沒,雙唇發白間,望著老方丈,紅著雙眼,一字一句道:「當年那位辛施主,已經沒有家鄉了,他渴盼的和平安寧,最終還是沒有到來,他的家鄉,徹底消失在了戰火硝煙中,那輪皎潔的明月,再也見不到了。」
老方丈望著辛鶴的淚眼,久久未動,似乎明白了什麼,雙眸也泛起了淚光,低下頭,轉起了手裡的念珠,輕聲念起了佛經。
佛像下的幾個少年少女,雙眼也不知不覺都紅了一片,辛鶴聽完那段佛經後,深吸口氣,終是按捺住了滿心悲痛。
她望向老方丈,顫聲問道:「方丈,那面羊皮鼓,如今,還在長生廟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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