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散盡,金色的陽光灑在湖面上,清風拂過,湖水波光粼粼,泛起層層漣漪。
這片美麗的仙人湖,總算洗去了十數年的罪惡與污名,重回了昔日的安寧與太平。
駱秋遲與聞人雋來到長生廟時,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斑駁灑下,兩道身影正背對著他們,坐在院裡搗著藥材。
喻剪夏得到了聖水,配出了藥方,正在調劑量,熬製解藥,準備將璃仙鎮百姓身上的毒一次性肅清,讓大家不再被所謂的「湖仙詛咒」所困擾,能夠開始一番新的生活。
由於藥量極大,眾人都跟著一起幫忙,分工合作,每天忙得熱火朝天。
裴雲朔就負責幫喻剪夏打下手,一同熬藥,姬宛禾與陶泠西則到了溫記檀香鋪,在鋪子門前設了一個施藥攤,將最新熬出來的藥丸逐一分發給了璃仙鎮的居民們,溫家老小也跟在一旁幫忙。此番溫若憐能逃脫一劫,安然無恙,他們實在感激不盡。
而駱青遙與辛鶴,則留在了長生廟裡,馬不停蹄地搗著藥材,做各種粗重累活,一邊也在廟裡搜尋著跟《妙姝茶經》有關的線索。
據那茶經上記載,辛鶴的爺爺,辛玄笛,曾經應該是來過這裡的,肯定留下過什麼痕跡,但是一時之間,他們卻毫無頭緒,完全不知從何找起。
所幸有一個人,尚活在世上,應當是知曉一些陳年往事的,那便是——
這間長生廟裡,曾經的老方丈。
璃仙鎮百姓在十多年前,將他與一幫弟子趕出去後,他們就流落在了鎮子外,一處荒廢的破廟中,艱難度日。
這一回,那喪盡天良的妖道被抓走了,長生廟又空了出來,璃仙鎮的百姓們大徹大悟,又準備將曾經的老方丈與弟子們請回來。
大概不出一兩日,老方丈就會重回長生廟,辛鶴按捺下滿心激動,一邊幫喻剪夏配製著解藥,一邊等候在長生廟裡,想親眼見到老方丈,當面問個清楚!
許多年前,她的爺爺辛玄笛,是否來過這裡,老方丈有沒有見過他?她的爺爺又是否在這留下了些什麼痕跡?
太多疑問壓在辛鶴腦中,一日不解開,便一日讓她如身處迷霧之中,不得心安。
「小鳥,你別急,等那方丈回來了,咱們一起好好問一問,多多少少,總能問出些東西來,你說是不是?」
院落里,長陽籠罩著兩人的身影,衣袂隨風揚起,辛鶴深吸口氣,點點頭,不再去想,卻是握著搗藥杵,忽地一偏腦袋,看向身邊的駱青遙。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眸中起了促狹之意,唇角一勾,在駱青遙耳邊輕輕吹了口氣,倏然間「不懷好意」地笑道:「瑤瑤,你的藥材搗好了嗎?」
「瑤瑤」兩個字一出來,如同晴天霹靂,叫駱青遙身子猛地一僵。
少年扭過頭,陽光下,俊逸的一張臉緋紅一片,對著滿眼促狹的辛鶴,羞惱不已:「說了不要這樣叫我!」
「為什麼啊?明明很好聽啊,瑤瑤,瑤瑤,你不覺得嗎?」辛鶴瞪大眼睛,一副認真模樣,眼裡的「壞笑」卻都快憋不住了。
駱青遙俊逸的一張臉更加漲紅了,拿起那搗藥杵就想往辛鶴腦門上敲去,「去你的!我寧願你叫我青瓜!」
「青瓜哪有瑤瑤好聽啊?」辛鶴笑不可抑,嘴裡仍舊一個勁地喊著:「瑤瑤,瑤瑤,你跟夏夏是不是好姐妹啊?」
「姐妹你個頭,你還叫上癮了是不是!」
駱青遙愈發羞惱,握著那搗藥杵,卻終是沒敲到辛鶴腦門上,是徑直往紅陶藥缽里一扔,騰出雙手來就去撓辛鶴的癢。
「我讓你叫,我讓你叫!」
辛鶴急忙躲閃,笑得眼淚都要飛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間,終是求饒道:「好了好了,我不叫了,不叫了,做人何必這么小氣嘛,人家阿朔,天天被宛姐叫成小白毛都沒事呢……」
「白毛跟瑤瑤能比嗎?那你叫我青毛也沒關係啊,隨便你喊,就是別再讓我聽到那兩個字了……」
駱青遙氣惱的一番話還沒說完,身後已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熟悉的女子聲音,帶著無盡的欣喜,激動喊道——
「瑤瑤!」
駱青遙身子又是一僵,坐在長空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霍然站起身,扭過頭,望向風中那張清雋柔美的面孔,不可置信道:「娘……娘!」
鼻頭驟然一酸,少年雙眸中淚光湧起,心潮起伏下,再也忍不住,猛地朝那美貌夫人飛奔而去,一下撲入了她懷中,「娘!」
「臭小子,悠著點,別把你娘摔壞了!」旁邊的駱秋遲白衣飛揚,嘴上嫌棄地哼哼道,卻是望著相擁的母子倆,唇角也不知不覺微微揚了起來。
長空下,辛鶴怔怔地站了起來,望著這一幕,不知所措,雙眼瞪大間,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了。
「見過,見過伯父、伯母……我,我是駱青遙的同窗……辛,辛鶴。」
她嘴皮子一向溜得很,難得這樣結巴一回,這次也不知怎麼了,見到駱青遙的父母,自己心裡竟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緊張。
事實上,駱青遙的父親,她之前已經見過了,但因為情況危急,那時自己又頂著厚重繁雜的妝容裝束,扮作著「湖仙娘娘」,就好似隔了一張面具,將她的緊張情緒都極好地掩飾住了。
可這一回,自己素麵朝天,徹徹底底地「暴露」了出來,不僅見到了他爹,連他娘都來了,這應該算得上正正經經,她第一次……見他的父母吧?
汗水滑過辛鶴的臉頰脖頸,她站在陽光下,心裡忽然有些無來由的懊惱。
自己在這裡忙了一上午了,一身大汗涔涔的,衣裳凌亂,頭髮也沒怎麼好好梳過,還混著一股子藥材味,不用想都知道,她現在這副模樣,一定是蓬頭垢面,十分「驚人」!
正在心中懊惱時,那美貌夫人果然朝她望了過來,辛鶴一激靈,立馬挺直背脊,規規矩矩地站好。
哪知那夫人目光古怪,眉心微蹙,臉上似乎帶了幾分疑惑之色。
辛鶴一顆心,更加揪了起來,正咬住唇,局促不安間,卻見那美貌夫人竟是湊到了駱青遙父親的耳邊,一邊偷眼看她,一邊不時在說些什麼。
辛鶴呼吸紊亂,忐忑不安著,汗水流得更厲害了,腦中莫名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是不是駱青遙的娘親,對她第一眼的印象……不太好?
其實她哪裡知道,陽光下的聞人雋,只是湊在駱秋遲耳邊,壓低著聲問道:「老大,你不是說,不是說是個……姑娘嗎?」
駱秋遲雙手背在身後,白衣隨風飛揚,望著不遠處那道纖秀的「少年」身影,微眯了雙眸,又暗暗打量了一番後,唇邊笑意不變,只輕輕說了一句話:「的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姑娘』啊。」
陽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檀香繚繞,辛鶴踏入房中時,看著對她露出笑臉的駱青遙父母,人還有些發懵。
「伯父,伯母,不知叫我來,是為了何事?」
他們說有點事想單獨請教她,將她叫入了房中,反而將自家兒子,駱青遙關在了門外。
院落里,駱青遙站在外面,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心裡一片緊張忐忑。
「怎麼,怎麼把小鳥叫了進去?他們想幹什麼?難道,難道爹娘瞧出了什麼?」駱青遙自個兒「心中有鬼」,便越想越慌,在長廊上來回踱著步子,心裡七上八下,唯恐他爹娘跟辛鶴說什麼不該說的東西。
「不應該啊,我雖然對小鳥有……那什麼念頭,可是向來掩飾得很好啊,從未表露出來過,白毛夏夏宛姐小陶子他們應該也都不知道啊,更別說我爹娘了……」
少年,你真的沒有表露出來過嗎?
駱青遙一邊在心裡自言自語著,一邊胡思亂想著,越想越覺得就是這個方向。
他心亂如麻,緊張萬分,控制不住地就開始擔心起來:「若是,若是爹娘當真知道了,會不會,會不會不讓小鳥待在我身邊了?畢竟這種事情,沒有哪個父母能夠接受的……」
是了,爹娘一定會覺得是小鳥蠱惑了他,讓他鬼迷心竅,走了歪路……可,可這並不是小鳥的錯啊!
一時間,駱青遙越想越篤定,各種場景在他腦海中呈現著,他一身熱血都翻騰起來,「若是,若是爹娘執意要趕走小鳥,我也一定要陪小鳥而去,絕不會扔下他的!日後歲月漫漫,爹娘總有一天會想通過來,接受小鳥的!」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原來那道纖秀的身影,在他心中,早已占據了這般重要的地位。
那只會說會笑,能吃能打,重情重義,又總在深夜時莫名撩動他心扉的……小鳥,原來早就叫他離不開了,早已融入在他的生命中,密不可分。
那時在靈犀山,漫天星光下,他就說過:「小鳥,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看遍四時風景,走遍萬里山河,吃遍天下美食,永遠……永遠也不要分離,好不好?」
此心已定,此生不變。
那是他的小鳥,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小鳥,不管別人怎麼阻攔,用如何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他也不會放手的!
房裡,檀香繚繞,駱秋遲抬手倒了杯茶,遞給辛鶴,笑道:「忙了一上午,累壞了吧,先坐下,喝杯茶,潤潤嗓子。」
辛鶴誠惶誠恐地接了過來,連忙低頭道:「伯父,伯父太客氣了,我,我自己來就行了。」
「別緊張。」駱秋遲眼眸含笑,輕輕吐出三個字:「辛姑娘。」
辛鶴霍然抬頭,臉色一變,難以置信。
「喝茶啊,辛姑娘。」那身白衣依舊滿眼笑意。
辛鶴呼吸急促間,騰地一下站起,差點將手裡的茶杯打翻在地,「不,不是的,伯父,您是不是誤會了?我之前的確是扮作了那『湖仙娘娘』,但其實,其實那是……」
「男扮女裝」四個字還未說出口,那身白衣已經氣定神閒地笑道:「其實你一直是女扮男裝嘛,我明白的。」
辛鶴臉色陡然一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駱秋遲唇邊的笑意卻愈深,聲音在屋中一字一句地響起。
「辛姑娘,我那兒子傻,我可不傻,走南闖北了那麼多年,風風雨雨什麼沒經歷過,若是這點眼力都沒有,還瞧不出你是男是女,那可真是白活到這個歲數了,你說呢?」
辛鶴額上冒出冷汗來,臉色微微發白,一時像踩在海水之中,浮浮沉沉,搖搖欲墜。
聞人雋坐在駱秋遲身旁,見到她這反應,眼眸一亮,不禁道:「辛姑娘,你,你真是女扮男裝啊?」
她似乎有些喜不自勝,脫口而出道:「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說嘛,辛姑娘,你生得明眸皓齒,五官多秀氣啊,一定是個小姑娘沒錯的,聽說你還會武功呢,簡直是女中豪傑,令人欽佩不已……」
喋喋不休的誇讚實在是「熱情」過了頭,意圖太明顯了,旁邊的駱秋遲連忙拉了拉興奮的聞人雋,咳嗽兩聲,沖她使著眼色,小聲道:「矜持點,別嚇到人家了。」
他們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叫辛鶴一時愣住了,卻又是目光變幻不定,心中只道,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她知道自己終究是「暴露」了,在駱青遙父母面前藏不住了。
咬了咬唇,她忽然彎下腰,對著座上的兩人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伯父伯母,我,我不是故意要隱瞞的……」
事實上,走到今天這一步,辛鶴是當真不知該如何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她原本女扮男裝,只是為了混入宮學中,尋找茶經的下落,結識駱青遙只是個意外,但這「意外」,卻反而越來越……融入在她的生命之中,與她不可分割。
有什麼東西,在朝夕相處間,不知不覺就發生了改變。
她不知該如何向他坦承身份,或者說,還沒想清楚,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他,畢竟,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對他,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
朋友?兄弟?生死之交?還是……別的什麼?
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太過於微妙,太過於複雜,辛鶴一時之間,根本沒有想好怎麼去面對,也不敢去面對,所以只能一直隱瞞下去,隱瞞到……她想清楚的一天吧?
「不打緊的,辛姑娘,你或許有什麼難言的苦衷,我們都能理解的,畢竟行走江湖,扮作男裝的確要方便許多。」
屋裡,駱秋遲「善解人意」地道,他與聞人雋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間,眼角眉梢的笑意都藏不住了。
「你放心,只要你自己還未想好,我們都不會說出去的,一定會替你隱瞞身份,尊重你的意願。」
院裡微風輕拂,在長廊上來回踱著步子,心亂如麻的駱青遙,忽聽到「吱呀」一聲,那扇緊閉的門竟然打開了。
「小鳥!」他驚喜回頭,看到出來的辛鶴時,卻一下又有些「慫」了,忐忑地問道:「怎麼在裡面待了這麼久,我,我爹娘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呀?」
辛鶴神情也有些慌亂,只看了駱青遙一眼,便連忙低下了頭,目光閃躲間,含糊道:「沒什麼,我,我先去給夏夏送藥了……」
她匆匆忙忙地轉身就走,駱青遙叫都沒叫住,這一下,可叫少年臉色陡變,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完了完了,爹娘果真『挑明』了,現在小鳥都開始躲著我了,他心裡一定覺得我很噁心,很變態吧?」
駱青遙霍然握緊了雙手,心亂如麻間,欲哭無淚:「我不是,不是……斷袖啊,我只是對你一個人而已!」
一輪明月掛在樹梢,柔和的光芒照著湖面,層層漣漪泛起,一片波光粼粼。
夜色之中的長生廟,比白日裡更添了幾分清幽與靜謐,駱青遙把聞人雋叫出來時,喝得醉醺醺的,滿臉通紅,像頭無家可歸,被人拋棄荒野的小獸。
「娘,我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
他夜裡本來還是想像往常一樣,去找辛鶴一同睡覺,卻哪知被他推了出來,他閃爍其詞的,只說這長生廟大得很,房間到處都是,兩個人沒必要擠在一起睡,夏夜炎炎,怪悶熱的。
駱青遙如遭五雷,一顆心碎得不能再碎了,獨自回房後,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借酒消愁。
「娘,你們,你們白日裡,到底跟小鳥說了些什麼啊?」
院裡清光流淌,樹影斑駁,一地搖曳如水。
駱青遙俊逸的一張臉通紅著,越想越覺得難受,委屈不已的少年,到底在母親面前沒能忍住,紅了眼眶:「其實,其實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要為難他,他根本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是我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就是滿腦子都是他,一天看不到就會心裡發慌,老想對他好,看他笑,幫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想跟他分開……娘,你說,我是不是,是不是得病了啊?」
少年喝得醉醺醺的,睫毛顫動著,嘴裡不住說著胡話:「可是我對別的……別的人都沒有這種感覺的,只是對他,只是對他一個人,我也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大錯特錯,是駱家的不肖子孫,日後都可能沒辦法給家族傳宗接代了,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喜歡他啊,不管他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好,我都喜歡他……」
一聲聲「喜歡」飄在夜風之中,帶著少年一番不管不顧的決絕,讓聞人雋聽得心中一喜,眼睛越發放光了。
她攙扶著踉踉蹌蹌的少年,看著他醉醺醺,一副傷心難受的模樣,一時間,不知是該心疼,還是該覺好笑了。
她在月下,幾番欲言又止,卻終究沒有開口,只是在心裡長長一嘆——
我的傻兒子啊,你根本沒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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