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啟嘯的記憶中,宮殿裡的那位靈晴皇后,一直是個冷冰冰的女人。
父親有時會帶他去宮殿裡看一看那位傳說中的皇后,還會讓他帶幾束鮮花,或是美麗的珍珠,送給那位皇后。
但無一例外,每一次帶去的東西,都會被那位靈晴皇后嫌惡地扔在腳邊,看也不會看一眼。
久而久之,辛啟嘯也便不再做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了,但不知怎麼,雖然靈晴皇后從沒有給過他一個好臉色,但他心底深處,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和她親近,想看到她臉上對他露出一絲笑容。
這種感覺,是在他的「生母」,那位父親從海上帶回來的胡女身上,從來沒有過的。
年幼的辛啟嘯說不清緣由,或許是,靈晴皇后的孩子,那個病懨懨的小太子……對他很友善吧?
說來奇怪,雖然靈晴皇后對他總是冷若冰霜,但那位小太子,脾氣卻極好,每回見了他都笑得眉眼彎彎,還會撿起地上被靈晴皇后扔掉的鮮花與珍珠,由衷地對他誇讚一聲,真美。
他們有時會坐在一起看窗外的夕陽,小太子問他,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每當那個時候,辛啟嘯心底就會不由湧起一絲憐憫之情,他會繪聲繪色地向小太子描述外面的世界,說海上的風景有多麼波瀾壯闊,他跟父親一起乘船出海交易時,還見到了許多金髮碧眼,模樣奇怪的人,小太子聽得聚精會神,讓辛啟嘯也講得更加興致勃然了。
他後來會刻意將一切有趣的事情都記在腦海里,偷偷跑去跟那小太子分享,每回都搜腸刮肚,恨不能講個三天三夜,有時甚至還會在小太子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起來,常常把那小太子逗得樂不可支。
其實辛啟嘯在島上是有些寂寞的,因為他父親的特殊身份,他身邊的同齡夥伴並不多,只有杜家的孩子喜歡跟在他身後,對他極盡崇拜,但小孩子都喜歡跟「大孩子」玩,在辛啟嘯心裡,比他稍大一些的小太子,每回對他露出的笑臉,都對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
小太子雖然身體孱弱,但是頭腦十分聰慧,記憶卓絕,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讀書寫字都比辛啟嘯強,他也會經常瞞著靈晴皇后,偷偷教辛啟嘯寫字。
窗邊的夕陽灑在他們身上,衣袂隨風飛揚,兩個孩童的眉眼上都鍍了一層金邊,天地間靜謐美好,那是叫辛啟嘯念念不忘的一場夢境。
夢裡小太子親密地叫他「阿嘯」,還對他說:「你真好,我真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他望向他的目光,甚至讓他有了一種錯覺,小太子似乎,似乎……真將他當作弟弟一般了,那樣溫柔,那樣親密。
他心念一動,在那場金色的黃昏里,在窗下繾綣的風中,不知怎麼,竟然迎著小太子的目光,鬼使神差道:「如果有一天,我當上了島主,就立刻將你放出來,然後帶你乘船出海,去看海鳥,看藍天白雲,看一望無際的大海,還讓你瞧一瞧那些金髮碧眼的異域人,好不好?」
童言無忌的話中,是一顆纖塵不染的真心,兩個孩童四目相對間,小太子忽然淚光閃爍,揚起唇角道:「好,一言為定。」
他們手指拉著手指,小太子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變得無比哀傷起來,他說:「希望我能夠,能夠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活到你當上島主的那一天,跟你一起乘船出海,你說會有那一天嗎?」
當然不會有了,即便辛啟嘯在心中如何向老天爺祈禱,甚至寧願將自己的壽命折給小太子,但老天爺也終究無情地帶走了小太子,他沒能像他說的那樣,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小太子死去的那一年,辛啟嘯一個人躲在被中,在一片寂寂的黑夜裡,偷偷哭了很久,但沒有人知道。
誰會想到在那些不驚不擾,溫柔滋長的歲月里,他會與那位宮殿中被囚禁的小太子,生出那樣深厚澄澈,親如兄弟的情誼呢?
那個承諾兌現不了了,他永遠也無法帶著小太子乘船出海,去看一看海鳥,看一看藍天白雲,看一看一望無際的大海了……
在小太子離世多年後,辛啟嘯仍清楚地記得他的模樣笑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記那麼久,為什麼會對小太子有那樣深的感情?
直到,父親臨終前,將那個驚天秘密向他和盤托出時,他才在無比的震驚之中,霍然明白過來——
原來他們真的是兄弟,是血濃於水的兄弟,是有著世間最親密關係的兄弟!
那時小太子看向他的目光中,包含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深意,他如今徹底明白過來,原來他是真的將他當作了弟弟啊!
他淚如雨下間,父親卻又猛地抓住他的手,對他說了一番更叫他臉色大變的話:「殺了鍾離越,不能再將他留在世上了,否則有朝一日,死的就是你們兄妹倆!」
辛玄笛叱吒風雲,占島為王一世,比誰都看得清楚,鍾離越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若不是他對靈晴皇后那般痴愛,他根本不會讓他多活這麼多年!
如今他要走了,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隱患」,這一絲殘留的皇室血脈必須斬斷,否則琅岐島上暗流涌動,將永無安寧之日,他的一雙兒女,日後也必不得善終!
「你聽爹的,千萬不要心慈手軟,一定要除去鍾離越,否則有朝一日,你們兄妹倆一定會落在他手中,生不如死!」
爹的遺言字字灼熱,熊熊燃燒在辛啟嘯耳畔,他心頭大悸,卻在看向那張同小太子相似的蒼白臉龐時,到底……下不去手!
那樣瘦瘦小小的孩童,瞪著一雙漆黑的眼睛,警惕害怕地望著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就如同當年被囚的小太子一般,叫他心中不由自主就湧起一絲憐憫與疼惜之情。
他想起了曾經答應小太子的那個承諾,在百般掙扎間,到底放過了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
既然他答應小太子的東西永生也無法兌現,那麼就放他孩子一馬,讓這個承諾兌現在他孩子身上,這樣也算是……告慰小太子的在天之靈了吧?
辛啟嘯最終還是沒有殺鍾離越,只是將他關在了地下石室中,他還騙了自己的妹妹辛如月,隱瞞了父親的遺言,或者說是,將父親的遺言改得「面目全非」。
那時島上波瀾不斷,辛如月懷疑幕後推手是鍾離越,幾番向他暗示,還對他說:「大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讓……那個人徹底消失吧!讓他活了這麼多年,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他卻斷然阻止:「不行,絕對不行!」
他又搬出了爹的「遺言」,叫辛如月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忿忿不平道:「就是因為記得爹的遺言,這些年我才沒有動過他,還好吃好喝地供著他,每回見他還得下跪磕頭,他算老幾?」
其實,辛如月哪裡知道,他留下鍾離越一命,不是因為什麼「遺言」,更不是因為他是什麼皇室後裔,而是因為他是小太子的孩子,是跟他們有著一絲同樣血脈的……親人啊!
他那時對妹妹道:「再怎麼說,他也是我們的……你忘了爹留下來的遺言嗎?不能動他,哪怕我死了,也不能動他一根汗毛!」
其實他那時真正想說的,不是因為他是皇室後裔,而是那樣一句話——再怎麼說,他也是我們的親人啊!
「孩子,你看一看我們後頸處的藍花印記就知道了,我與你爹,其實是同母異父的兄弟,而你跟鶴兒,其實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啊,你不能娶她,這有悖倫常啊!」
大殿中,狼狽跪在地上,臉上兩個「血窟窿」的辛啟嘯嘶啞喊道,幾乎是泣不成聲。
辛如月在他旁邊也是渾身劇顫,她眸中寫滿了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身旁的哥哥,呼吸急促萬分,眼眶血紅一片,卻因為舌頭被割,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來,急得身子不住顫抖,似乎根本不願意相信這一切!
同她一樣身子劇顫,快要瘋掉的人還有那個蒼白瘦削的少年,鍾離越在大殿中不住搖著頭:「不,不可能,你在騙我……」
他忽然幾步上前,猛地扯下辛啟嘯的衣領,看向他後頸處——那裡果然有著一枚淡藍色的印記,如同兩片舒展開的花瓣!
他瞳孔驟縮,又猛地看向辛如月的後頸,竟也赫然浮現著一枚藍花印記,同辛啟嘯身上的一模一樣!
「不,不會的……白翁,白翁你看看,你快看看我的後頸處!」
鍾離越一張臉愈發煞白,他驚惶地喊著白翁,似是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整個人在瀕臨崩潰的邊緣。
那白翁趕緊上前,卻在扯開少年的衣領一瞬間,一張臉也面如土色,淚水倉皇落下:「怎麼,怎麼會,怎麼可能?」
鍾離越如遭雷擊,身子劇烈一震,他緩緩扭過頭,看見白翁眸中的淚水,像萬箭穿透他心間一般,在一剎那間幾乎要將他擊垮!
他忽然一把推開白翁,腳步踉蹌間,在大殿中嘶聲吼道:「鏡子,來人,給我一面鏡子!」
光華照人的鏡子很快被送來,少年的手心一抖,似有遲疑,卻到底抓住了那面冰冷的鏡子,粗暴地扯下自己的衣領,扭頭對著鏡子照去——
白皙光滑的後頸處,的確隱隱浮現出一抹淺藍色的印記,美麗旖旎,就如同兩片舒展開的花瓣一樣,在燈火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
少年身子猛烈一顫,手中鏡子倏然墜地,四分五裂間,他身影搖搖欲墜,忽然仰頭髮出了一記撕心裂肺的聲音:「不,我不信!」
淚水洶湧落下,他一激靈,神似癲狂,忽然三步並作兩步地踏上台階,一把推開那兩個架住辛鶴的「宮女」,將她的衣領猛地扯下,看向她後頸處。
辛鶴渾身寒氣竄起,只聽到那個聲音如同瘋魔了般,在她耳邊又哭又笑:「是真的,是真的,我們竟然真的是……」
少年仰頭悽厲長嘯,踉踉蹌蹌間,摔在台階上,披頭散髮,淚流滿面:「笑話,當真是個笑話,我鍾離越這一生,當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辛鶴一顆心也是狂跳不止,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渾身不住顫抖著,卻在這一瞬間,忽然明白了許多從前想不通的東西——
難怪,難怪她第一次見到小越哥哥,就忍不住想要親近他,想對他好,想看見他臉上的笑容,這麼多年來,她對他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她以為這是男女之情,但其實,其實並不是!
冥冥之中,是那份天然的血緣關係在「作祟」,是因為他們兩個,其實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啊!
兜兜轉轉間,這一切多麼荒唐,如同天意一般,是任何一齣戲文都寫不出來的因緣巧合!
「主子,主子!」白翁看著摔在台階上,神態癲狂,又哭又笑的少年,心痛無比地想要上前將他扶起,卻被那少年一把推開。
鍾離越血紅著雙眼,悽厲長笑,抬手指向虛空:「天道不公,欺我至此,欺我至此!」
他這一生,活得如同個笑話般,荒謬絕倫,被老天爺玩弄於股掌之間,漫長黑暗的囚禁中,唯一給他帶來溫暖,帶來一線光明的人,竟然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妹妹?!
多麼荒唐啊,他以為自己坐在幕後,運籌帷幄,操縱人心,掀起風雲,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做成他手中的牽線木偶,可其實到頭來,他才是,他才是那個木偶啊!
原來他才是那個被老天爺牽在手中,百般玩弄,最可悲、最可笑、最荒謬絕倫、身心最由不得自己的木偶!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這一生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遭受這樣巨大的痛苦?
「天道不公,欺我至此,我卻偏不叫你擺布!」
鍾離越一聲嘶吼,猛地一下站起身,血紅的雙眼一一掃過殿中眾人,放聲長笑,最終仰頭指向虛空,神情癲狂道:「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不會叫你擺布的,我的線,牽在我自己手中,我的命,由我自己說了算,誰也阻擋不了我!」
他長發披散下,面目駭人不已,癲狂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一字一句,傳入每個人的耳中,讓人心頭一震,難以置信——
「中秋之夜,立後儀式照樣舉行,不就是娶自己的妹妹嗎?我鍾離越,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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