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的喜歡一個人,便願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拱手送到她眼前,博她一笑,甚至連她的孩子,都視如己出,絕不會傷害一絲一毫。
辛玄笛對於靈晴皇后,曾經就做到了這個地步。
他為靈晴皇后與小太子修建了一座宮殿,將他們安置在其中,山珍海味,綾羅綢緞,應有盡有,他儘自己所能,依舊給了他們皇室的待遇。
但這卻也等於是一種變相的囚禁,因為殿門前有重重守衛,他們無法出去,一般的島民也無法進來。
人說金屋藏嬌,辛玄笛耗費大量心血,卻是「金殿藏後」。
靈晴皇后拋卻了自己的尊嚴與貞潔,換來了「復國派」那一小部分人的存活,他們從此潛伏在島上,忍氣吞聲,假裝歸順,表面上臣服於辛玄笛,實際上復國之心卻一直未滅,只是暗中活動,慢慢壯大自身勢力,等待著推翻辛家的那一日。
這段時日是黑暗而漫長的,所有「復國派」的人都咽著一口鮮血,只盼望海上那一輪旭日快些升起,黎明早點到來。
而辛玄笛不知是否心中有鬼,畏懼神靈,害怕自己的所作所為終遭天譴,也害怕亡故的章懷太子向他索命,他雖強占了靈晴皇后,卻還要欲蓋彌彰,為自己遮掩稍許。
他從海上帶了一個胡女回來,將她納為了小妾,也裝模作樣地安置在了宮殿之中,從此之後,他再踏入宮殿,便可以打著去看望那胡女的幌子,一切顯得正大光明,順理成章了,好歹有一層「遮羞布」了。
而那胡女似乎真對辛玄笛生出了情意,幾年之後,她為辛玄笛生下了一兒一女,這兩個孩子便是辛鶴的父親與姑姑,辛啟嘯與辛如月。
而在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囚禁中,那小太子的身子也越來越差,不管辛玄笛找來多麼珍稀的靈丹妙藥,也無法叫他孱弱的身軀好起來。
他就像一截枯朽的木頭,生命早在公投那一日,在親眼目睹了那場人間煉獄後,就徹底被抽走了精氣神,此後的每一日,每一年都不過在苦苦支撐罷了。
辛玄笛與靈晴皇后皆心知肚明,小太子活不了多久,在他束髮那一年,靈晴皇后終是提出,要為小太子娶親。
辛玄笛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是否……仍舊沒有斷了那顆心?」
他沒有點破,但他相信,靈晴皇后聽得懂。
她想為小太子娶親,是不想讓鍾離皇室絕後,是仍舊存有那一絲復國之念。
可靈晴皇后只是抱緊了昏睡的小太子,蒼白著面容,幽幽說了一句:「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個寄託,我的孩子便是我的寄託,他若沒了,我也不會再活下去了。」
這話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小太子活不久了,靈晴皇后便需要再找一個寄託了,那就是另一個孩子,她的孫兒。
「不是還有嘯兒和月兒嗎?你就不能將他們……也當作你的孩子嗎?」
辛玄笛有些激動,靈晴皇后卻是一言未發,只是面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於是辛玄笛便不再多言,「自取其辱」了,他只是盯著靈晴皇后的眼眸,一字一句緩緩道:「你要知道,焦伯禹已經死了,他那一份地圖的去向,永遠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即便你費盡心思,保住皇室血脈,也無法再開啟那座海底墓,藉助那群不死陰兵復國了,你確定……還要這樣苦苦堅持下去嗎?」
辛玄笛只知道十人各自送了地圖出去,卻不知道,當年的章懷太子還布了條後路,留下了一本《妙姝茶經》,上面記載著他們所有人的去向。
靈晴皇后自然不可能將這重要的秘密告訴他,只是抱著孩子,冷冷重複了那一句話:「若孩子沒了,我也不會再活下去了。」
辛玄笛死死盯了她許久,終是拂袖而去,只留下了一句:「一物降一物,如你所願。」
他即便占島為王,風光無限,在她手中,卻永遠也是個輸家。
當辛玄笛離去後,簾幔飛揚,房中暗處才悄無聲息地走出一人,伏跪在靈晴皇后腳下,淚眼婆娑:「皇后受苦了,吾等必將全力輔佐小主子,復我童鹿,不死不休。」
那人正是流雲十君子中的老四,白清硯,也是「復國派」的核心成員。
就這樣,小太子在束髮之年,與島上一位秀美溫婉的少女成親了,大婚之後,他們又誕下了一子,取名「越」。
這一絲微弱的皇室血脈,如同寒風中搖曳的火光一般,在許多人殫精竭力的付出下,終是保存並延續了下來。
而正如靈晴皇后所預料的一樣,孩子出生不到一年,他的生父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但令所有人意外的卻是,那位正當韶華的「太子妃」,竟然為了小太子殉情了。
從前靈晴皇后想做,卻因使命而沒辦法做的那件事,竟然叫她的兒媳婦做了。
那位笑起來有些靦腆的太子妃,是辛玄笛在島上「精心挑選」出來的,性情軟弱可欺,極好拿捏,但他卻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
那個姑娘抱著夫君的骨灰罈,一步步走入了大海之中,含笑而去。
鍾離越一出生,父母便不在人世,他身邊只有一個祖母,與他相依為伴。
無數個夜裡,祖母握住他的手,對他說:「阿越,堅持下去,為了曾經童鹿那片美麗的星空,不管前方的路有多麼漫長黑暗,都要堅持下去……」
祖母教他寫下先祖們的名字,一遍遍告訴他那些前塵往事,讓他知道他肩上的使命有多麼的重,不過才四五歲大的孩子,便已經被迫成長,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燃起了一團火熱的信念。
可當他一天天長大,懂的東西越來越多的時候,祖母卻終於支撐不住,像他的父親與母親一樣,將他扔在了這冰冷的世上。
祖母或許太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覺了,可留下他一個人,卻在漆黑的夜晚,再也沒能睡過一個好覺,鋪天蓋地的夢魘將他包圍,每回驚醒時,他臉上都滿是淚痕。
「阿越,好孩子,不管怎麼樣,你都要活下去,祖母會在天上看著你,不要害怕,黑夜再漫長,也會有熬過去的一天……」
夢裡的話一遍遍迴蕩在他耳邊,淚水打濕了整片天地,孩童孱弱的身軀,顛倒的黑夜白晝,支離破碎的國土,血漬斑駁的一顆心。
他多麼想再見一眼祖母,親口問一問她,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有天亮的一日?
那時他已經被關進了陰冷潮濕的地下石室中,因為祖母死了,那辛玄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般,沒過多久也去世了,在琅岐島上再也沒人能夠保住他了。
能留他一命,已經是辛啟嘯的仁慈了。
對,辛玄笛死後,辛啟嘯接任了他的島主之位,那座宮殿與後海樹林裡的那間石室,都成為了島上不能提及的禁地。
辛家人或許就是這麼虛偽,明明做盡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卻還要假意惺惺地留他一條命,給他好吃好喝,任他予取予求,為自己求一個心安。
但也多虧了他們這份「虛偽」,才能夠讓「火種」留存下來,讓白翁那些人能夠潛伏在島上,暗中謀劃復國大計,讓關在石室中的他,終於看見了旭日升起的一天。
「老天有眼,一報還一報,如今辛家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是罪有應得!」大殿中,白翁淚光閃爍,回憶至此,終是咬牙切齒道。
鍾離越站在宮殿中央,蒼白的面容在燈火映照下更顯詭魅,他緩緩揚起唇角,幽幽道:「我已經派人去取剩下的羊皮鼓了,海底墓的地圖很快就能夠拼出來了,開啟陰兵鬼陣的那一日不遠了……祖母,你看到了嗎?我們終於做到了,你看見了嗎?」
他胸膛起伏著,眉宇間掩不住的激動,辛鶴卻倒吸了口氣冷氣:「你,你要開啟陰兵鬼陣,放出那些……那些怪物?」
這樣一股可怕的力量,一旦放出,恐怕天下人都會遭遇一場不可預估的浩劫。
「天下人?」鍾離越目光陡然一厲,仰頭長笑:「天下人干我何事?我為什麼要顧及天下人的死活?天下人又何曾對我童鹿有過半點仁慈?」
他捏緊雙拳,眸中迸發出駭人的光芒:「一切阻擋我復國的東西,無論是人是鬼,是神是佛,我都會一一踏平!為了復國,哪怕我化身為魔,驅使不死陰兵,殺盡天下人,我也在所不惜!」
他霍然扭過頭,看向臉色煞白的辛鶴,露出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待到中秋之夜,我鍾離氏便能再登皇位,你也將成為我的皇后,與我一同見證童鹿的光復,你歡不歡喜?」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那些陰兵不能放出來,我也不會嫁給你……」
辛鶴煞白著臉搖頭,下意識想要後退,卻被身後兩個「宮女」死死按住了肩頭,那鍾離越冷笑著,一步步走近她:「你以為,今時今日,還由得了你說『不』嗎?你此刻不也是我手中的一具木偶嗎……」
他卻還沒踏上台階時,那雙目被剜,臉上頂著兩個「血窟窿」的辛啟嘯忽然顫抖著身子,一聲嘶喊道:「不,你不能娶她,你不能娶鶴兒!」
他仿佛再也瞞不下去,胸膛劇烈起伏著,聲嘶力竭道:「你們,你們其實是有著血脈關係的親人啊!」
這句悽厲的呼喊才在大殿中一響起,人人都乍然變色,就連白翁都始料不及,震驚無比地望向辛啟嘯:「你,你說什麼?!」
鍾離越更是瞳孔驟縮,猛地回過頭,死死攫住那道跪在地上的身影,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倘若辛啟嘯還有雙眼,此刻定會流下滾燙的兩行淚水,那個掩埋多年的驚天秘密,是白翁所不知道的另一半真相,是原本辛啟嘯打算帶進黃土裡的荒謬事實!
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曉了,連辛如月都不知道,其實他們的母親,不是那個從海上帶回來的胡女,而是靈晴,是靈晴皇后!
那一年,辛玄笛之所以要從海上帶回一個胡女,納她為妾,將她送入宮殿中,不是為了掩人耳目,給自己扯一塊「遮羞布」,而是因為——
靈晴皇后懷孕了。
懷的正是辛玄笛的孩子,辛玄笛欣喜若狂,靈晴卻如遭雷擊,甚至一度想過要尋死。
她不許辛玄笛將此事聲張出去,辛玄笛也怕這件事情太過荒謬離譜,激起「復國派」又一次的動亂。
所以他想了個法子,帶了一個胡女回來,送進了宮殿中,假裝寵幸了她,讓她懷上了身孕。
實際上他從沒真正動過那個胡女,他只是需要讓靈晴皇后的孩子,有個名義上的「母親」,有個光明正大的來處。
所以胡女假裝懷孕,在宮殿中安胎,辛玄笛打著保護未出生的孩子,怕有人暗中傷害的幌子,加強了宮殿的守衛,嚴禁任何人進入。
那段時日,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宮殿,其實真正在裡面安胎的人,不是那胡女,而是靈晴皇后。
她想過一千種法子讓自己流產,腹中的胎兒生命力卻無比頑強,那胡女也寸步不離地看管著她,即便再怎麼抗拒,她與辛玄笛的孩子終於還是出生了。
那卻是一個男孩,辛玄笛欣喜之下,卻仍希望靈晴皇后能為他誕下一個女兒。
他曾對她說過,如果她生個女兒,一定會像她一樣溫柔秀美,蕙質蘭心。
靈晴皇后拼死不從,可到底叫辛玄笛得逞了,於是胡女又一次「懷孕」了。
這一回,辛玄笛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一個女兒,但是——
這一兒一女,卻從沒有一日,得到過靈晴皇后的疼愛,她從沒有將他們當作過自己的孩子,她甚至希望他們夭折死去!
所以那一日,辛玄笛才會有些激動地說出那樣一句話:「不是還有嘯兒和月兒嗎?你就不能將他們……也當作你的孩子嗎?」
但得到的,只是靈晴皇后嘲諷的冷笑,辛玄笛到底傷心而去。
而後來靈晴皇后的死,其實也不是因為病逝,而是叫那胡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下了慢性的奇毒。
胡女是當真愛上了辛玄笛,對靈晴皇后,有著滿腔的嫉妒與恨意。
當時查出這一切後,辛玄笛幾乎是口吐鮮血,悲痛欲絕,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他萬萬沒想到,竟是自己將最心愛的人害死了!
他毫不留情,當即秘密處死了那胡女,對外卻也宣稱,胡女染上了同靈晴皇后一樣的病,不治身亡!
「父親臨終前,到底將一切告訴了我,他希望我能將他與靈晴皇后……不,是將他與我們的母親,合葬在一起。」
大殿中,辛啟嘯頂著兩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說出的每個字都讓人震驚無比:「若是你們不相信,就看一眼我們的後頸之處,是否有一枚淡藍色的印記,如同兩片舒展開的花瓣一樣,我與阿月身上都有,鶴兒身上也有……」
這「藍花印記」在靈晴皇后的後頸處也有,那時辛玄笛還笑言過,靈晴乃花神轉世,不僅自己身上有這印記,她誕下的孩子身上,也都有著這美麗的胎記。
辛啟嘯說到這,扭著腦袋,似乎在找尋鍾離越的身影,對著虛空顫聲道:「其實你,你也有,我們身體裡都流著靈晴的血脈,身上都有這樣一枚藍花印記……不信,不信你就看一看,便知我所說是真是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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