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關索的魯莽冒進,姜維就惴惴不安,因為這超出了他的控制範圍——就算馬上勒令關索退回,傳令兵也不知何處尋人。
姜維在著急,幾百里外的王昶與毌丘儉,卻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前段時間,兩人奉命馳援合肥,然後緊追諸葛恪一路南下,差點就要追到濡須口;
得知關索領兵殺到,二人為了阻擋漢軍騎兵,毫不猶豫地掘開東興堤,藉機迅速北退;
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關索並沒有追趕諸葛恪的殘兵,而是趟過舒水洶洶北上。
獲悉這個消息,兩人差點嚇丟了。
因為,東興堤被掘開之後,巢湖下游的濡須水水位猛漲,上游的施水水位卻在急速下降。
這就使得施水再難行船,騎兵也能在很多路段無障礙橫渡。
如果關索繼續北上越過施水,然後轉向東行,只需兩日就能截斷王昶與毌丘儉的退路。
但偏偏,他沒有,幾乎與兩人擦肩而過。
戰戰兢兢過了兩日,得知關索既沒有圍困合肥,也沒有過來截殺自己,而是繼續北上,兩人這才恍然大悟:關索那廝,竟然看上了陳泰與畢軌的騎兵!
這真的是劫後餘生,著實讓王昶與毌丘儉撿回一條命。
其實關索並不知道,他的騎兵能順利越過舒水,正是因為東興堤被掘導致水位降低。
不過,關索早就發現了王昶與毌丘儉,只是對他倆沒有興趣。
這也不奇怪,就算把王昶與毌丘儉的兵馬全部俘虜,也比不上陳泰與畢軌的騎兵。
陳泰,不用多說,他是魏國前大司空陳群的長子。
本來,借著陳群與荀家的影響力,陳泰的仕途必然一帆風順,卻不幸成了丟失襄陽的替罪羊。
這一變故,既把陳群氣得一命嗚呼,又讓陳泰再不受重用——就連司馬懿遠征公孫淵,也把扔在長安賦以閒職。
然而,世事難料。
被司馬懿棄用的陳泰,竟然被曹爽極力拉攏,搖身成為虎豹騎「左軍師將軍」。
而曹爽任命的虎豹騎「右軍師將軍」,正是畢軌。
畢軌,兗州東平人,家世並不顯赫,年少時卻名聲在外。
魏黃初年間,他剛一入仕,就成為曹叡太子府的文學掾。
只不過,他隨後的仕途經歷,就與陳泰的經歷多有相似了。
魏太和六年(公元232年),鮮卑首領步度根與軻比能勾結反叛,畢軌奉命領兵平叛。
不幸的是,其屬下將領蘇尚與董弼全軍覆沒,並且雙雙戰死,更不用說有什麼戰功了。
自此之後,畢軌再不受曹叡與司馬懿重用,賦閒了十幾年。
然而,隨著曹爽與司馬懿的明爭暗鬥,畢軌也迎來了出頭之日:先是被曹爽任命為中護軍,很快又轉任侍中、尚書、司隸校尉等職。
曹爽兵敗漢中返回洛陽,急於重振自己的威信,左思右想之下,選了吳國這個「軟杮子」來捏。
在他看來,張特兩千兵馬就能阻擋諸葛恪兩個多月,吳國不是軟杮子又是什麼?
於是,王昶與毌丘儉就成為馳援合肥的先鋒,而陳泰與畢軌率領的虎豹騎,就成為二將的強力後盾。
把虎豹騎做為「後盾」而不是先鋒,曹爽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就剩下這點家底,而且對虎豹騎的戰鬥力深表懷疑。
畢竟,兩次與漢軍騎兵正面相抗,虎豹騎就折損了一大半,曹爽不懷疑其戰鬥力才怪。
不過嘛,考慮到吳國沒有騎兵,曹爽這把虎豹騎部署在淮水一線:用它嚇一嚇諸葛恪,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曹爽心裡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陳泰與畢軌也沒有違抗軍令。
只不過,諸葛恪的一擊即潰,讓陳泰與畢軌不能淡定了。
兩人稍一合計,趕緊領著兵馬匆匆南下——速度必須要快,否則諸葛恪就登船逃了。
其實兩人也知道,淮水距離合肥二百餘里,而合肥距離施水只有二十里,諸葛恪登船逃走是肯定的。
不過,就算追不上諸葛恪,也能趁機把魏國的控制範圍南移至長江一線,仍是戰略上的重要勝利。
於是,就出現了「魏國騎兵南渡淮水,然後被漢軍哨騎發現,關索北上尋敵」等等事情。
其實,如果從戰略這方面來說,陳泰與畢軌的計劃並沒有錯。
只不過,他倆與王昶和毌丘儉都沒想到,漢軍竟然來得這麼快。
想想漢軍的戰無不勝,陳泰與畢軌的心也在發毛,幾乎沒有半點思索,第一時間就在往淮水退走。
至於王昶與毌丘儉,是否會被漢軍截斷退路,那就聽天由命了。
本來就是嘛,那倆傢伙的任務是馳援合肥,而不是追著諸葛恪一路南下。
他倆想立功,就要冒點風險,這話沒錯吧?
「什麼?關索沒有圍困合肥,而是奔咱們而來?」
陳泰又是一個哆嗦,卻又在轉瞬間,心頭湧起一個大膽的計劃。
往西南方向望了望,暫時沒見漢軍的影子,腦中飛速旋轉著。
「畢將軍,關索那廝疾行千里而來,糧草如何才能保證?」
「嗯,我也想到了。」畢軌冷聲一笑,兩腮肌肉因激動而不停顫抖,「那傢伙貪功冒進,焉能不敗?」
察覺到畢軌的戰意,陳泰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卻不想直接說出口:「蜀軍騎兵所向披靡,那關索更是一員猛將,咱千萬不可草率啊!」
陳泰這話明顯是潑冷水,畢軌瞬間收起笑容。
看得出來,他仍在糾結。
同時也能看出,他雖有戰意,卻沒破敵良策與必勝把握。
於是,陳泰越發激動,「你覺得,如果把那廝誘至淮水北岸,咱有沒可能弄死他?」
「淮水北岸?」畢軌略一思索,竟然秒懂陳泰的計策,「嗯,瓮中捉鱉,正合我意!」
「哈哈哈!那廝這次死定了!」陳泰高聲陪笑,同時握緊韁繩與大刀,「難得畢將軍如此膽識,咱就活捉那紅臉怪,建功立業,封官加爵!」
「沒錯!還要一雪前恥!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中,兩人令全軍就地休息,吃飽喝足後才緩緩往北退走。
…………
百里之外。
關索剛剛渡過舒水,馬上就星夜疾行,生怕讓魏軍給逃了。
這一追,竟然追到當塗地界。
獲悉魏軍正要北渡淮水,李遺總感覺哪裡不對勁兒,急忙勸阻即將下令的關索:「魏軍若想退走,兩天前就該渡過淮水,為何咱們貼近了還沒渡江,這中間難道有詐?」
「姐夫,你多慮了。」關索滿不在乎,高高揚起手中大刀,「哼!你難道沒聽軍師說過,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敵軍的一切伎倆都是徒勞。」
「話是這麼說,可是,咱們千里疾行人困馬乏,既無糧草又沒後援……」
「姐夫啊,你怎變得這麼婆婆媽媽?」關索毫不客氣地揶揄,「是不是擊敗了陳泰跟畢軌,咱就有糧食了?
「既然已經擊敗陳泰跟畢軌,哪還需要什麼後援?
「再說了,咱千里迢迢遠道而來,不就為那兩萬匹戰馬嘛?
「剛剛有情報說了,魏軍正要渡江!
「如果咱們再有延誤,如果魏軍渡江後破壞浮橋,那豈不是雞飛蛋打?」
「靠!你特麼鑽錢眼裡了!這樣早晚要吃大虧!」
「哎呀,既然是「早晚」吃大虧,咱就算好時間與距離,等到中午再衝過嘛!」
關索那玩世不恭的模樣,氣得李遺牙痒痒。
正想搬出關銀屏壓他,卻沒想到關索主動湊到耳邊:「姐夫,你難道忘了,一匹戰馬兩千銖啊!如果此戰無功而返,你如何跟姐姐交代?」
關索提到「無功而返」,就輪到李遺猶豫了:「我知道是兩千銖,可是,總覺得不太踏實……」
「哎呀,我的姐夫啊,咱裝備了馬鞍、馬鐙與馬蹄鐵,這些魏軍有嗎?」
「呃……好像沒有。」
「就是嘛!咱裝備了強弓與連弩,魏軍有嗎?」
「好像……魏軍有強弓……」
「靠!咱手上一萬多個竹筒,魏軍有嗎?」
「這倒沒有,可是,魏軍有兩萬之眾,我軍總共才八千,而且已經斷糧……」
「這不就對了?前方二十里就有糧食,你還在猶豫什麼呢?」
「不行!」李遺突然恢復了理智,臉色陰沉得讓人生畏,「孤軍深入,兵家大忌!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哎呀,我的姐夫啊!」關索仍是皮笑肉不笑,「這次出征的時候,諸葛夫人不是給咱卜過卦嘛!
「她親口說的,咱們萬事都會逢凶化吉,你難道忘了?或者說,你在懷疑諸葛夫人卜的卦?」
提到諸葛果,李遺又有些猶豫。
趁機,關索勒緊了韁繩,「既然咱的命那麼硬,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干就完了!」
哈哈狂笑著,懶得跟李遺多費口舌,揚起大刀高聲令道:「魏軍只有兩萬,優勢在我!
「兩萬匹戰馬就在前方,隨隨便便搶到一匹,家中妻兒頓頓有肉吃!
「兄弟們,勒緊褲帶,打起精神跟我沖!給我干他丫的!」
「唉!」
李遺的嘆息,瞬間就被喊殺聲淹沒。
九江郡,平原一望無際。
二十里的距離,騎兵轉眼即到。
然而,是慢了一點點:漢軍抵達淮水時,魏軍後隊剛剛渡至北岸。
關索正要下令急追,卻被羅憲勸阻:「關將軍!咱的戰馬疾行一整天,實在跑不動了。
「正巧魏軍扔下些糧食,咱要不要趁機休整一下,吃飽喝足後明早再追?」
羅憲話音剛落,燒戈又在勸說:「關將軍,既然咱們成功占領浮橋,那就沒了後顧之憂,還是休整一夜吧?」
「呃……這個……」
關索早就餓得咕咕叫,看看眾將士的疲憊與期待,再看看北岸正在遠去的魏軍,咬牙下達了休整指令。
其實,關索與眾將並不知道:他們收集到的糧食,並不是魏軍為了加速逃跑給戰馬減輕負重,而是故意扔下的。
這既是向漢軍示弱,也是讓漢軍勉強吃飽一頓,這樣才有力氣繼續追趕。
浮橋完好無損,也不是魏軍倉惶退走來不及燒掉,而是故意留給漢軍。
只要漢軍渡河追趕,一路魏軍就會從平阿方向悄悄摸過來,悄悄毀掉浮橋。
浮橋!
淮水,跟舒水與施水大不相同,它的江面非常寬闊。
哪怕在隆冬季節,它的水量也特別充沛,騎兵絕無可能從某處趟過去。
也就是說,渡江追趕的漢軍,如果沒了戰船或浮橋,將被困死在淮水北岸。
沒錯!就是困死!
在淮水以北,豫州、徐州和兗州的平原沃野千里,騎兵可以肆無忌憚地任意馳騁。
同時,這是魏國最為重要的產糧區。
但,現在是隆冬季節,麥苗只有兩寸左右,漢軍到哪裡尋找糧食?
方圓千里,魏國的城池與據點眾多,陳泰和畢軌可以方便地從各個城池獲得補給。
而漢軍騎兵沒有攜帶攻城裝備,無法攻城,也就無法從城中獲得補給。
這樣一來,不出五日,漢軍的戰馬就要全部餓死。
沒了戰馬的騎兵,那就是步卒。
迫不得已之時,騎手可以食用馬肉充飢,但面對兩萬魏騎的包圍與剿殺,那就基本是全軍覆沒了。
這,正是陳泰與畢軌的瓮中捉鱉。
這一切,關索、俄何、燒戈與羅憲並不知道。
這一夜,冷靜下來的李遺又在勸說。
然而,兩萬匹戰馬的誘惑,還有建功立業的誘惑,實在太大。
僅憑他一人之力,沒法阻止八千漢軍北渡淮水。
面對洶洶追來的漢軍,陳泰與畢軌並不著急。
他們就像放風箏一樣,始終與漢軍保持幾十里距離,同時緩緩北退。
他們這樣做,其實是在等待——等到漢軍的戰馬全部餓死,再來個一擊必殺。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場追逐,竟然持續了好幾天。
不,準確來說,是十三天。
因為姜維剛剛抵達建業,就收到關索的第三封催糧信——從發信時間來看,正好十三天。
「狗日的!就知道給老子找麻煩!」
姜維怒罵的同時,狠狠地把信紙揉成一團。
「那廝啥事兒都做得出來!從來不考慮後果!」魏延沒看過書信,卻能大致猜到信中內容,「三日前,鄧芝與張嶷率戰船進入巢湖,但無法繼續北上。」
魏延稍稍頓了片刻,無奈地繼續說道:「你知道的,沒了東興堤蓄水,在這個季節,戰船很難駛入施水與肥水。
「不過,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已令馬岱與張翼沿陸路運糧,應該很快就能抵達壽春。」
「陸路?壽春?」姜維眉頭一緊,「我聽說,王昶與毌丘儉兵退合肥?」
「看起來有點冒險,但也是個機會。」望了望建業城的方向,魏延繼續安慰道:「我已讓魏容領一千騎兵過江,就在兩日前。」
魏延提到騎兵,姜維終於鬆了口氣。
王昶與毌丘兵退合肥,那三萬兵馬就像一顆釘子,牢牢釘在九江郡。
他們進可攻退可守,還能隨時出城襲擊馬岱與張翼。
當然,他們出城之前,必會派出哨探四處偵察。
魏容領騎兵過江,他們必會探查到,就不敢貿然出城襲擊運糧隊。
只不過,陸路運糧實在太慢,而且數量特別有限,很難滿足八千騎兵之需。
最讓人無語的是,關索那廝只知道催糧,卻沒在信中約定送糧的準確位置,更沒告知自己的準確位置。
更讓人無語的是,就算把糧草送到了淮水,也因為沒有戰船無法渡江。
魏延正是考慮到這一點,只能憑著感覺,讓馬岱與張翼把糧草送至壽春附近。
只希望關索那廝不是太笨,還希望他的信使與哨探,能及時發現浩浩蕩蕩的運糧大軍。
當然,前提是,他得有命退回淮水,還要能想到渡江的辦法。
「軍師!你終於到了!」趙統拍馬來到江邊,樂呵呵地指著城西,「按照之前的約定,孫權素車白馬,肉袒面縛,銜璧牽羊,率眾臣聚於西門,跪地請降!」
「嗯!」
姜維隨手把信紙扔到江里,縱身跳到岸上,「孫權是陛下親封的江陽公,這段時間,你們沒有為難他吧?」
「這怎麼可能?」趙統連聲否認,「算起來,陛下還得叫孫權一聲舅舅,咱哪敢為難他?軍師,這邊請!」
引著姜維上了馬,趙統繼續說道:「這段時間,咱們從沒踏進皇宮一步,沒有干涉進出的內侍與宮女,還通過孫峻送去酒肉布匹。」
「這就好。」
姜維隨口回應,心裡卻在思索——孫峻那傢伙,還沒被孫權斬首?
在這個禮儀大防的時代,那傢伙跟孫魯班出了這種醜事,為何還能得到孫權的信任?
記得上次活捉孫峻的時候,曾經特別仔細地觀察過,那傢伙既不能文又不能武,既油膩又猥瑣,孫魯班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難道那傢伙,就像傳說中的嫪毐一樣天賦異稟?
呵呵,天賦異稟?
我勒個去!想到司馬遷筆下的嫪毐「以其陰關桐輪而行」,姜維只能自嘆不如。
只能說,人比人,氣死人。
建業皇宮,緊臨長江邊,是孫權在公元229年稱帝後新遷的。
受降這種事情,再怎麼說也是國禮,姜維自然不敢怠慢,小心整理好衣甲纓盔。
隔著老遠就能看到,西門城外烏壓壓跪倒一大片,少說也有千餘人。
由於全都穿的素服,而且耷拉著腦袋,沒法看出那些人身份與官職。
不過可以肯定,正前方光著上身,低頭垂髮,手裡牽著山羊的老者,應該就是孫權。
雖說不太在乎功名利祿,但想想自己改變了歷史,心裡還是有點小激動。
「軍師!」
周魴快步追到身側,「軍師,那人好像不是孫權!身形一點都不像!」
啊?
周魴的聲音並不大,卻震得一行人猛停下腳步,紛紛緊握著腰間劍柄。
與此同時,百餘騎兵迅速圍攏過來,把姜維與十餘人護得嚴嚴實實。
強弓與連弩,紛紛瞄準跪地人群。
只要有半點風吹草動,他們就會「格殺勿論」,無需等待任何命令。
因為,這既是受降儀式,也是戰場。
諸葛瑾!
想到諸葛瑾還有十萬兵馬,並且就屯於十里之外,姜維的心咯噔一跳。
再也顧不上什麼禮制,大手一揮,周鯨快步上前。
就在距離孫權十餘步時,突聽得一陣狂笑。
「姜維!你聰明一世竟然也會中計!哈哈哈!實話告訴你吧,陛下早就走遠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