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城東二十里,十萬吳兵屯兵江上。
這支吳國水師的規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除了五十艘滿載糧草與軍械的樓船,還有一千五百多艘艨艟戰船,另有斥候快船、突冒、鬥艦與走舸八百餘艘。
這支水師的最高統帥,正是吳國大將軍諸葛瑾。
沒錯,就是諸葛瑾!
半月前,他沒有得到孫權詔令,卻自作主張前往舒縣方向,試圖勸說諸葛恪阻截江北漢軍。
當時的諸葛瑾心急如焚,差點被諸葛恪的自私與紈絝氣得吐血,還幾乎被那兒子完全架空。
然而,就在大軍退往建業的路上,突然收到孫權的詔令,還收到孫權的絕密書信。
孫權,孫權!
這一瞬,諸葛瑾仿佛有了主心骨。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擁兵自重的兒子諸葛恪,可以不在乎孫權詔令,卻不敢公然地「不忠不孝」,只好向諸葛瑾上交了軍權印綬。
只不過,得到軍權的諸葛瑾只是屯兵江上,急得麾下眾將寢食難安。
「大將軍!蜀軍騎兵正在圍困建業,咱們還要等到何時?」
焦急問話的人,正是老將丁奉。
由於朱然奉命向漢軍投降,吳國此時的車騎將軍,正是東興大捷的功臣,丁奉。
其實除了丁奉之外,唐資、留贊、蔡林、凌封、凌烈、劉承、魯淑、諸葛融等等小將,全都獲得飛一般的升遷。
正因為如此,這些「小將」對孫權越發感激,同時越發的忠心。
「大將軍!你還在等什麼?趕緊下令吧!末將不需要太多兵馬,三千水師足矣!」
驃騎將軍唐資話音剛落,衛將軍留贊又在請戰:「大將軍!末將也只需三千兵馬,只需一次夜襲,就能輕鬆把蜀軍趕到江里餵魚!
「就算蜀軍後援趕到,那又如何?
「縱然全軍覆沒粉身碎骨,末將也要咬下蜀軍一塊肉,絕不辜負陛下信任與重託!大將軍,你就趕快下令吧!」
「大將軍……」
凌封也要上前請戰,卻被諸葛瑾揮手制止,「傳我軍令,全軍後退二十里!」
後……後退?
建業城被漢軍圍困,孫權在城中生死未卜,諸葛瑾竟然下令撤退?
退?還能退到哪裡?
再退二十里就是江乘縣,基本要入海了!
真的要後退?
眾將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而諸葛瑾依舊胸有成竹,甚至有些如釋重負,「已經半個月,蜀軍應該追不上了。」
半……半個月?
什么半個月?
什麼追不上?
眾將越發懵逼,紛紛出言詢問,諸葛瑾卻不著急。
獨自斟滿酒,輕抿一口,緩緩說起退兵原因。
原來,孫權早就不在建業了。
那是二十多天前,得知漢軍即將殺到,建業城的富戶百姓,紛紛拖家帶口,爭先恐後乘船出逃。
當時那情形,就跟諸葛菱說的一模一樣:裝滿金銀的車馬不計其數,幾百條船將碼頭堵得水泄不通。
孫權正是偽裝成城中富戶,攜帶一眾嬪妃與二百多內侍和婢女,趁著混亂與夜色匆匆出城。
這一切,不僅朝中文武沒有察覺,就連姜維的細作也沒察覺。
十五天前,沿江各城各寨向漢軍投降,朱然、全琮與朱據等將領紛紛繳械投降,確實是奉了孫權詔令。
孫權這樣做,其實是麻痹漢軍。
在他看來,那些位高權重的文武與姻親,要麼倚老賣老,要麼碌碌無為,甚至可能與漢軍暗中勾結。
那樣的臣子留在身邊,或者在軍中擔任重要職務,只會讓吳國亡得更快。
在這危急時刻,如果還要給他們授以重要使命,孫權一百個不放心,不如廢物利用。
還有,孫權通過顧雍向趙統遞交乞降信,仍然是麻痹漢軍,為的是把漢軍拖在建業,為自己的逃跑爭取更多時間。
諸葛瑾也經常打敗仗,還經常在奏表中言辭激烈,讓孫權很不喜歡。
不過,縱觀整個朝堂,他的資歷與忠心無人可及,只有他可托大任。
令他在建業以東的江面設防,正是阻擋漢軍水師可能的追擊。
對於這個決定,孫權有十足的信心:諸葛瑾無法阻擋三路漢軍進逼建業,卻能輕鬆阻住漢軍的三百戰船。
無需太久,一個月,甚至半月就足夠。
…………
東方,二百艘戰船浩浩蕩蕩。
在這個時代,這支船隊的規模算不上世界第一,卻仍是一支龐大的艦隊。
然而,這支艦隊身處大海,那真的是風雨飄搖,隨時可能葬身海底。
「唉!」
孫權輕嘆口氣,抬眼望向天空。
眼神中透著無奈與不甘,但更多的是躊躇與期待。
幾隻不知名的海鳥,不知從何處飛來,吱吱叫著落在桅杆上。
孫權頓時來了興趣,緩緩舉起長弓。
正要開箭,卻被孫魯班輕輕拉住,「父皇,是否忘了方士的讖言?」
「哦,對哦,朕抵達倭奴國之前,千萬不能殺生。」
孫權鬱悶地放下弓箭,繼而輕嘆,「若是王夫人與趙夫人在身邊,朕也不會這般無聊。」
聽到「王夫人」與「趙夫人」,孫魯班眼中馬上就透著殺意,不過一閃而過。
「父皇,咱們,真的要去邪馬台國?」孫魯班明顯有些擔心,猶豫著問道:「臣女聽說,邪馬台國兩千里之遙,咱們,要不……」
稍稍頓了頓,孫魯班繼續問道:「如果地圖有誤,咱們還能平安抵達麼?」
「不可能!」孫權拳頭緊握,臉上卻是溫柔與慈愛,「二百年來,倭奴國使者前來朝拜好幾次,所以這張地圖不可能有誤。
「魯班,朕知道你在擔心,甚至不太樂意,可是,這是唯一的辦法。
「如果不這樣,咱們必會落到蜀軍手中,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
說到這裡,孫權又在輕聲嘆氣,無奈回望身後的建業方向。
然而,除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什麼也看不見。
「朕,已經沒有退路!」
孫權臉上的慈愛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讓人生畏的殺意,「文武百官皆可降敵,魏國絕對容不下朕,蜀國,更容不下朕。
「就算他們能容,朕也絕不投降,這就叫「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看看手中地圖,孫權一聲冷笑,「此時的邪馬台國正是「屯長打架」,武器卻是石頭、木棒與竹矛。
「只要朕的大軍一到,倭奴國眾部落只能向朕俯首稱臣,包括邪馬台國。
「如果那卑彌呼不算太醜,如果朕的心情好,或許可讓她做個小妾。
「若是朕心情不好,就把她送給你做個賤婢,專門幫你倒洗腳水,哈哈哈!」
孫權笑得格外自信,但孫魯班仍在低聲嘆氣。
然而,孫權對此毫無察覺,仍在憧憬著橫掃那片蠻荒大陸,然後養精蓄銳,打回江東,奪回曾經失去的一切。
此時此刻或許沒人知道,孫權的決定看似草率,實則謀劃了好幾年。
當年,孫權俘獲難升米與都市牛利時,就從他們口中了解到那片大陸的一切。
得知「漢倭奴國」分裂成百餘個部落,得知實力最強的卑彌呼部只有兩千兵士,而且還在用原始的木質武器,就萌生了橫掃倭奴國的打算。
可惜的是,一直跟魏國和漢國打得難解難分,實在抽不出精力策劃此事,而且沒有足夠的戰船與兵士。
如今,吳國的屢戰屢敗與漢國騎兵的長驅直入,讓孫權感覺到大勢已去。
正如他所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與其兵敗戰死或者投降受辱,不如召集大軍漂洋過海,輕鬆橫掃倭奴國眾部落,做一個真真正正的皇帝。
這二百艘「打前鋒」的戰船,確實只有三千宿衛兵,但他們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而且忠勇可靠,橫掃倭奴國絕無問題。
況且,這支緩緩東行的先頭部隊的身後,還有諸葛瑾的十萬大軍。
不出一個月,他就會趕來匯合,並帶來足夠的糧草、軍械、各種種子與草藥。
準備得如此充分,就算遇到當年登陸夷州時的各種疾病,孫權也能有足夠的應對辦法。
這次出行確實倉促,女人帶得不多,但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倭奴國各部落有的是。
再一想,此行真沒什麼問題。
祈求老天保佑,千萬別遇上颱風。
哦,對哦,現在是隆冬季節,哪來的颱風?
哈哈哈!
倭奴國,朕來啦!
…………
「狗東西!竟敢玩金蟬脫殼!」
得知孫權往東逃走,並且有二百戰船與三千宿衛兵,姜維急得吹鬍子瞪眼。
直到這時這才明白,諸葛瑾屯兵建業以東,原來是給孫權斷後。
唉!果兒早就說過有可能「節外生枝」,怎就沒想到孫權會乘船出逃?
呵呵,逃?他能逃到哪裡?
他最有可能的去處,應該是沿著海岸線而下,繞至揚州南部的會稽郡山區。
如果真躲到山裡做了「山越亂民」,以漢國現在的實力,還真不好對付。
因為,漢國要抽出絕大部分的兵力,在關中、襄陽與合肥跟魏國三線作戰,沒辦法跟孫權在山裡周旋。
另外,諸葛瑾與孫權匯合之後,還有可能橫渡大海去往夷州。
那地方,諸葛直與衛溫在十幾年前就去過,對吳國水師來說輕車熟路。
如果這樣,仍然是個巨大隱患。
唉!竟然讓孫權給逃了!
當前最重要的,就是搞清孫權去了哪裡。
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擊敗諸葛瑾的水師,再從他口中打聽孫權的去處。
要想以三百戰船擊敗兩千戰船,姜維不僅有辦法,而且有必勝把握。
否則,一個月前,就不會三路大軍齊齊開往建業了。
此時最擔心的,不是諸葛瑾戰船眾多,而是他避而不戰。
「報……軍師:諸葛瑾兵退二十里,已至江乘地界!」
靠!怕什麼來什麼!
諸葛瑾那廝還在退?
看來,孫權是鐵了心出逃!
唉!
近年來與魏吳兩國多次交戰,不論面對司馬懿還是陸遜,姜維全都成竹在胸。
而這一次,諸葛瑾占有絕對優勢卻主動避戰,讓姜維徹底沒了主意。
這是真的沒了主意,因為諸葛瑾已經退到海上,他戰法再也沒法發揮作用。
「你別看我,我也不知咋辦!」
魏延仍然沉浸在攻占建業的喜悅中,兩手一攤,「你現在最該考慮的,是奏書該怎麼寫。
「其次應該考慮的,是如何把糧草送到關索手中。
「至於諸葛瑾與孫權,壓根兒就不需要考慮。
「因為會稽郡地廣人稀,山越橫行,就算孫權到了會稽,也會在半年內全軍潰散。」
「潰散?」姜維苦笑搖頭,鬱悶,「沒那麼簡單,因為還有諸葛瑾!」
「不,不,不,就因為有了諸葛瑾和十萬大軍,孫權才會迅速潰散,哈哈哈!」
「哦?」
姜維略一琢磨,很快就猜到魏延說出此話的原因,但還是不敢放心。
畢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只要孫權一日不死,或者沒能將其擒獲,誰也不敢放心。
正如魏延所說,給劉禪的奏表應該怎麼寫,著實是個問題。
姜維苦悶至極,魏延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伯約,咱此戰大動干戈,占領揚州南部卻沒能擒住孫權,陛下和朝中文武,很難認可你的滅國大功啊!」
「哎呀,這點小事兒不提也罷!」
姜維確實不在意什麼滅國大功,擺擺手,淺笑著,「為免除後患,還是要儘快探得孫權行蹤。
「在這同時,必須穩定揚州各郡縣百姓之人心,千萬別出什麼亂子。」
說起這事,姜維馬上就面色凝重,魏延卻哈哈大笑:「伯維啊,你多慮了!
「剛才在江邊,吳國百姓的熱情你也看到了,他們巴不得成為漢國百姓,全都期待著分田分地減租減賦,哪會出亂子?」
「話是不錯,可是,我是擔心他們遭到某些人的蠱惑……」
「蠱惑?孫權都逃了,誰能蠱惑他們?你真以為百姓是傻子?」魏延上下打量著姜維,似乎眼前這人特別陌生,「伯約,你還是別擔心這些,趕緊考慮考慮,應該如何拿下合肥才對!」
合肥?這麼快就要攻打合肥?
對哦,計劃中的滅吳之戰太過順利,就像沿江旅遊了一遭,腦子還沒轉過彎。
雖然讓孫權給溜了,雖然勝利得並不徹底,但相信他搞不出什麼花樣,最多就在會稽郡的沿海區域鬧一鬧。
而漢軍,每占領一地必會「分田分地」與「三年免賦」,必讓百姓拍手稱快。
所以說,穩定揚州各郡縣之人心,確實不會太難。
眼下諸葛瑾不戰而走,暫時沒必要浪費兵力去追,反正他在會稽郡搞不出什麼名堂。
這不是看不起諸葛瑾,而是會稽郡就像原始的蠻荒之地,不僅開發不足,而且山越橫行。
魏延說「孫權有了諸葛瑾只會加速潰散」,正是因為,會稽郡負擔不起十萬大軍之口糧。
所以,當前最要緊的,還是要鞏固揚州以北之防務,以防魏國趁虛而入。
沒辦法,此時的漢國兵強馬壯,但還沒有實力跟魏國爭奪天下,更沒有三線作戰的實力。
鞏固揚州之防務,其實是鞏固揚州南部之防務,也就是長江以南的部分揚州。
說到底,應該是鞏固長江防線。
然而,守江必守淮,難免跟魏國正面一戰。
不過嘛,順勢拿下合肥與壽春,將防線推進至淮水,本來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當初籌備進兵的時候,把漢軍主力放在長江以北,正是為此而考慮。
合肥!壽春!淮水!
想起這些,姜維馬上就想起關索。
估計,就算把糧草送到了壽春附近,他也沒那麼容易拿到。
唉!
那個天不怕地不怕,運氣卻好得出奇的莽夫,希望這次也有好運。
「軍師!」
姜維正在考慮兵進合肥,突有校事快步前來,「軍師,這是剛剛收到的密信,從襄陽轉來的!」
襄陽來的?難道是……
姜維心頭一怔,趕緊接過。
小指粗的竹筒中,只有一張薄薄的小紙片,很不起眼。
然而,簡單的幾個字,瞬間讓姜維瞳孔地震。
「司馬懿謀反?誅曹爽?」
特麼的,這,不就是期待已久的高平陵之變?
這麼快就發生了?
為何半點徵兆也沒有?
由於是襄陽轉送的飛鴿傳書,姜維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再沒獲得其它信息。
信中的內容,姜維並不懷疑,只是驚嘆發生得太過突然。
更驚訝的是,司馬懿在洛陽蔭養三千死士,如此大的陣仗,竟然瞞過了自己的細作。
也對,那些細作並不是萬能的——他們連孫權出逃都沒發現,更別說小心謹慎的司馬懿了。
還有,他們必定是確認了此事,才會給自己發來消息。
從襄陽到建業,最快最穩妥的送信方式,必然是斥候快船。
即便如此,最快也要十天才能送到。
也就是說,司馬懿誅殺曹爽一事,至少發生在半月以前!
嗚呼!太特麼可惜了!
沒能提前獲得消息,沒能提前做好準備,也就沒法渾水摸魚。
不過嘛,合肥的王昶與毌丘儉,估計該收到消息了。
特別是毌丘儉,他誓死效忠的應該是曹魏,而不是司馬懿。
既然如此,「傳令下去:全軍渡江,速速兵進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