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噩夢開始的地方——對孫權來說,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其實最近這幾十年,孫權並非窩在江東不思進取,而是竭盡所能地開疆拓土。
然而,在漢吳聯盟的大背景下,孫權能夠進取的方向,除了襄陽就是合肥。
兩者相比起來,襄陽城池堅固易守難攻,平原地帶的合肥無險可守,孫權肯定會選擇合肥了。
再從收益來說,攻克襄陽可打開北進門戶,但東吳並不具備跟曹魏決戰的實力,而且無法發揮水師優勢。
如果攻下合肥,吳國水師就能肆無忌憚地直入淮水,再通過四通八達的淮水支流,直接威脅魏國的徐州、兗州、豫州和青州,那些全是富庶的產糧區。
所以,孫權幾乎把畢生精力放在合肥,可惜天不遂人願,最終成就了「孫十萬」的美名。
如今,孫權不戰而逃,漢軍沒有一刻休整,馬上就浩浩蕩蕩直撲合肥,著實讓王昶與毌丘儉意外。
「唉!早知漢軍來得這麼快,咱當初就該直接退往淮水。
「現在可好,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援兵又遙遙無期,咱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仲恭兄,不必如此悲觀。」望著城外的漢軍運糧隊,王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忘安慰毌丘儉,「朝中確實發生了變故,但司馬懿並非謀朝篡位,陛下不還是陛下嘛?」
王昶的話,讓毌丘儉無法反駁:曹爽輔政的時候,魏國皇帝是曹芳,如今的魏國皇帝仍是曹芳。
再說了,司馬懿與曹爽都是先皇欽點的輔政大臣,但曹爽的很多行為,特別是他的任人唯親與好大喜功,讓朝中文武頗有微辭。
就連王昶也覺得,此次朝中的重大變故,也算是曹爽咎由自取。
只不過,王昶嘴上在安慰毌丘儉,心裡卻是七上八下——自己是曹爽一手提拔起來的,會不會遭到誅連?
想起信中說的「曹爽全族三千餘口被誅」,王昶心裡更是忐忑。
不,應該不會。
司馬懿誅殺的,都是曹爽的親近之人,就如鄧颺、何晏、丁謐、鄧颺、李勝、桓范、張當等人。
而自己與毌丘儉,還有徵東將軍胡遵與鎮東將軍諸葛誕,雖然都是曹爽提拔的「兩征兩鎮」,卻是手握軍權、坐鎮一方的實權將領,司馬懿絕對不敢輕動。
至少在蜀軍犯境的緊要關頭,司馬懿真的不敢輕動——王昶始終這麼認為。
只不過,還是要早作打算。
唉!命運被他人掌握,滋味確實不好受。
更可氣的是,提防著司馬懿也就罷了,還要考慮城外的漢軍。
特麼的,除了漢軍,還要提防毌丘儉!
自從收到姜維的勸降信,這傢伙一直魂不守舍,真怕在睡夢中被他摘了腦袋,以此向姜維邀功。
哼!姜維!
以前吳軍攻打合肥,都是以重兵圍困合肥,從沒敢輕易北上。
而如今,姜維只是在城外駐軍一萬,其餘兵馬全部揮師北上。
合肥城中有三萬五千精兵,姜維難道不知道?
他就不怕合肥守軍突然殺出,截斷其退路與糧道?
不,不,不,姜維不傻!
他只在城外留了一萬兵馬,但其中有將近三千的騎兵!
而且,漢軍還有連弩,還有那種炸聲震天的竹筒。
如果魏兵真敢殺出城外,只能是有去無回了。
所以說嘛,這不怪姜維囂張,他是巴不得自己殺出城外。
唉!還是別想太多,堅守待援吧!
「文舒啊,我不是悲觀,而是……唉……」
毌丘儉欲言又止,原本揉成一團的勸降信,被他小心地收入袖中。
在毌丘儉看來,姜維信中所言沒有錯:司馬懿就是個陰狠小人——竟然在洛陽城中蔭養三千死士,以後誰還敢對他掏心掏肺?
本來嘛,朝中的爭權奪利司空見慣,歷朝歷代皆是如此。
可是,像司馬懿那般誅殺政敵全族三千人,恐怕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
還有,人家光武帝的洛水之誓言而有信,而司馬懿的洛水之誓,簡直就是個屁!
特麼的,親口發出的誓言都能違背,而且違背得那麼快,簡直是天下第一人!
別人不敢保證,但毌丘儉不止一次問自己:言而無信之人,值得對他誓死效忠嗎?
姜維,姜維!
正如他信中所言,當初的諸葛亮與李嚴,跟如今的司馬懿與曹爽何其相似!
他們都是蜀國的託孤重臣,同樣政見與利益不同,同樣存在著明爭暗鬥。
然而,諸葛亮扳倒李嚴後,既沒有誅殺其全族,也沒有傷其性命。
幾年後,聽聞諸葛亮病逝,李嚴還在為這位政敵垂淚。
能讓政敵為之落淚惋惜,諸葛亮也算是天下第一人。
僅從這事就能看出,諸葛亮的正直與胸襟,司馬懿再過一千年也比不上。
而他的弟子姜維,兵法謀略上青出於藍,胸襟之廣闊亦得其真傳——僅從這封勸降信就能看出。
唉!如今被圍城中,援兵遙遙無期,姜維又以諸葛亮弟子的身份對天起誓,究竟該如何選擇?
王昶!
注意到王昶神色不太對勁,毌丘儉生怕藏起書信之事被察覺,也想探探他的口風。
於是,毌丘儉輕聲咳嗽幾句,旁敲側擊:「文舒兄,依你之見,司馬懿真的會派援兵嗎?」
「……」
這個問題,王昶無法作答。
姜維的勸降信他也看過,既明白當前的形勢,更深知司馬懿的為人。
可以肯定,司馬懿肯定會派援兵,因為合肥不容有失。
問題是,朝中剛剛發生變故,司馬懿必會把大部分精力用於穩固自己的地位,還能有心思顧及合肥?
正如姜維信中所言,就算司馬懿派來援兵,那將是什麼時候?他們能否渡過淮水?
姜維只在合肥留駐一萬兵馬,其主力繞過合肥直逼淮水,不正是阻擋司馬懿的援兵?
記得去年,諸葛恪二十萬大軍洶洶前來,張特能固守合肥三個多月,既是得益於城池之堅固,也是因為他只有兩千兵馬。
沒錯,就是因為張特兵馬不多!
如今,小小的合肥湧入三萬多兵馬,糧草很難支持一個月。
如果姜維真能阻住援兵,合肥城破將是遲早的事。
不必懷疑!如果現在投降,跟城破之後再投降,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對了,勸降信!
記得毌丘儉看過書信後破口大罵,還狠狠地將其揉成一團,他到底扔在哪了?
奇了怪了,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王昶很想詢問書信的去向,卻擔心被毌丘儉懷疑,只能裝得義憤填膺,同時裝作若無其事,目光謹慎地四下尋覓。
…………
柴桑水域,十幾艘魏國商船,滿載著銖錢與金銀玉器順江而下。
這支商隊,本是去永安購買蜀錦與美酒,卻在雲夢澤水域突然折返。
打頭的商船船首,一名綠裙少女亭亭玉立,卻又心事重重。
寒風中,她矗立在此已有一個時辰,早就凍得滿臉通紅。
然而,她仍沒有回艙之意,口中還不停地呢喃。
「小姐……」
侍婢終於鼓起勇氣,低聲勸說,「現在已是三月,但江邊寒氣甚重,還是趕緊回艙吧!」
「好!寫得太好了!到底什麼樣的男人,到底什麼樣的胸懷,才能寫出如此意境的好詩?」
「好詩?」侍婢知道少女所指,言語多有不屑,「那也能叫「詩」?小婢實在看不出什麼文采。」
說這話的時候,侍婢不由得面頰發紅,「春風拂多情,吹我羅裳開,這也能算詩?
「依小婢看來,只有那些不務正業,整天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才能寫出此等下作淫詞!」
「不,我說的不是這首。」少女淺笑著搖搖頭,繼而低聲念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難以想像,能寫出這兩句詩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憂國憂民,到底有何等胸襟與抱負?」
「小姐!」侍婢稍稍提高嗓音,言語中略有責怪之意,「咱不是去永安買酒嗎?為何南轅北轍去往建業方向?」
「不,這不是南轅北轍!青溪渡口有家新開的酒坊,聽說價格比永安便宜了不少……」
「哼!你能輕鬆騙過春香與夏竹,可惜騙不了我!」侍婢輕哼一聲,緊盯著少女眼睛,「小姐啊,就為了兩句詩,你竟然扔下侯爺的生意,天南地北到處尋找作詩之人?若是被侯爺知道……」
「秋月!不可胡說!」
「我哪有胡說?小姐,你看你臉都紅了!」
「我……哪有啊?」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少女微微側過身,假裝整理鬢間頭髮,藉此擋住火熱發燙的臉,「秋月,你回艙里歇著吧,我想單獨待會兒。」
少女的窘迫,侍婢全然看在眼裡。
她沒有挪動腳步,而是委婉地繼續勸說:「小姐啊,咱是瞞著侯爺偷跑出來,如果沒有買回上好的錦緞與美酒,侯爺必會大發雷霆。」
「怕他作甚?」
少女噗嗤一笑,恢復了平時的從容與鎮定,「他遠在洛陽,平日裡人影都看不到,此事你不說我不說,他怎會知道?
「再說了,知道了又能怎麼著?就算帶來的金銀全都沉了江,他還能殺我不成?」
少女不經意間轉移了話題,可侍婢仍然不依不饒:「小姐,千萬別怪小婢多嘴啊,你跟荀公子是有婚約的……」
「秋月!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不得再提婚約!」
少女的面頰又有些發燙,卻裝作若無其事,「我只是覺得,姐姐的滿腹才學有點可惜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她早早見到那首《岳陽樓記》,她還會嫁入司馬家嗎?」
「哦?」侍婢眉頭一挑,憋著笑湊到少女耳邊,「小姐,你是在惋惜還是慶幸?」
「慶……慶幸?」
少女略一琢磨,秒懂了侍婢之意,雙頰變得更紅了。
或許是為了掩飾,竟然伸出手輕擰侍婢胳膊,「竟敢拿我尋開心,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啊……小姐饒命啊!」
侍婢驚聲求饒,並且不停躲閃,但嘴裡仍在挑釁,「大小姐十年前就嫁到了司馬家,她沒法跟你搶了,你急啥啊?」
「你這妮子,口無遮攔,看我不打死你!」
少女佯裝生氣,加快步伐緊追過去。
然而,那侍婢滿口嬉笑,還繞著船頭不停轉圈,「小姐!人家是蜀國好大好大的將軍,而你是魏國人,千萬不要庸人自擾啊!」
「哼!魏國人又咋了?他以前不也是魏國人?他能寫出那兩句詩,必定胸懷天下,會在意我是魏國人還是蜀國人?」
「啊?」
侍婢眼睛瞪得老大,猛然停下腳步,「小姐,你,真的看上他了?」
「呃……其實……」
少女停下腳步,嘴裡有些吱唔,臉上卻很坦然,「我只是佩服他的文采與胸襟,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麼樣。」
「小姐!你已經中毒了!」侍婢的擔心毫不掩飾,輕搖著少女胳膊,「小姐,他是有妻妾的人,而且正妻是蜀國丞相的女兒,你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切!有妻妾又咋了?他們蜀國的太子,不就跟他的庶女定了婚約?你看看,那是何等胸襟?」
「……」
「所以說嘛,人家蜀國的滿朝文武,全都不在意太子妃的庶女身份,我這王家庶出的女兒,做個妾又怎麼了?」
「小姐,你……不是認真的吧?」
「不,我就是認真的!」這一瞬,少女的目光異常堅毅,「胸懷天之男子,胸襟必然寬廣,我絕不會看錯。」
「可是……小姐,這也太荒謬了吧?
「你僅憑兩句詩,如何能斷定他胸懷寬廣?如何能斷定他為人不錯?」
「這還不簡單?」少女自信一笑,「他身為蜀國人,竟然賦詩稱讚敵國將領,如此胸襟誰人可比?」
沒管侍婢的震驚,少女倚著船頭,自顧自低聲念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唉!小姐啊,你,唉……」
侍婢不太理解詩中之意,卻能理解少女的心跡。
堂堂大魏國前大司徒的孫女,竟然看上敵國將軍,一心想給人家做妾,這如何了得?
她雖說是庶女,但她姓王啊!
這事要是傳了出去,輕則王家顏面掃地,重則整個王家慘遭誅連。
想到此處,侍婢猛地一個激靈:「小姐,胸襟再寬廣也不能當飯吃啊!不要忘了,你跟荀家公子有婚約!」
「不!我就是喜歡他的胸懷!我相信,這樣的男人,做他妾室也會幸福一生!」
「唉!小姐啊,你就是書讀得太多,人都讀傻了,這該如何是好,唉……」
侍婢欲哭無淚,恐懼與擔心全都寫在臉上。
然而,少女滿臉都是期待與憧憬,嘴裡輕唱著剛剛學會的《周郎顧》,那是姜維專門為周瑜寫的歌。
這一路上,不管漢國還是吳國商隊,甚至江上的漁夫和戰船上的漢軍士卒,全都在高唱這首歌:
「綠綺輕拂剎那玄冰破,九霄仙音凡塵落;
「東風染盡半壁胭脂色,奇謀險兵運帷幄;
「何曾相見夢中英姿闊,揚眉淡看漫天烽火;
「談笑群英高歌劍鋒爍,緩帶輕衫驚鴻若;
「淺斟酌、影婆娑,夜闌珊、燈未輟;
「丈夫處世應將功名拓,豈拋年少任蹉跎;
「江東美名卓,伴曾經明君佐,豪情肯擲千金重一諾;
「奏一曲舞纖羅,君多情應笑我,且挽蘭芷步阡陌。
「……
「曉寒輕、晨光朔,殘紅翩、雙影落;
「更深紅袖添香聞桂魄,漏盡未覺風蕭索;
「彈指檣櫓破,憶數年竟如昨,而今空餘故壘江流豁;
「展文武定疆廓,惜星隕似流火,風雲散聚任評說。
「大江東去千古浪淘過,亂世塵灰轉眼沒;
「帥將鴻儒只堪載軒墨,從何閱盡纖毫錯,才俊風流傲三國……」
…………
「啊……啊切……」
姜維猛打一個噴嚏,毫無徵兆。
魏延眉頭微皺,頭也不回,「怎麼?這才半年不到,家中妻妾又在想你了?」
「啊……啊切……」
姜維接連又打好幾個噴嚏,終於緩過勁兒。
使勁捏捏鼻子,凝望望著眼前的滾滾淮水,滿心憂慮:「按照最快速度,浮橋也要一個月才能建好,我是真的擔心關索啊!」
「我說過,吉人自有天相,你就放心吧!」
「放心?如何能放心?那傢伙真不是省油的燈!早知他如此莽撞,當初真不該放任不管!」
說這話的時候,姜維急得手足無措,拳頭捏得咯咯響。
而魏延,神情看似淡定,心裡卻忐忑不安。
八天前,關索的大致位置在豫州睢陽縣,被魏國騎兵重重包圍。
探馬最後一次報來關索的位置,是五天前。
地點,在兗州郡的任城縣。
兗州!
那地方,距離主力漢軍紮營的壽春,足有九百里之遙,中間還橫亘著難以逾越的淮水。
任城縣!
就算魏延與姜維摳破腦袋,也想不到關索為何會在那地方。
關索知道自己糧草不足,更知道自己難以獲得補給,就該抓住一切機會往南才對,但他偏偏選擇了往北。
只可惜,在魏國騎兵的包圍之下,探馬無法跟關索直接聯繫,只是根據魏國騎兵的動向,大致推測他的位置。
特麼的,任城縣!
魏延與姜維只能猜測,關索被四倍於自己的魏軍圍追堵截,只能被迫往北。
一個月,一個月!
建好浮橋,最快也要一個月!
姜維當前能做的,就是用戰船把更多的兵卒與糧草送至北岸,還要儘快建好堅固營寨,做好接應關索的準備。
問題是,在魏國騎兵的堵截之下,關索一直往北移動,探馬無法跟他取得聯繫。
唉!他手上的八千騎兵,幾乎是漢軍三分之一的家當,千萬不能有失啊!
騎兵沒了還能重建,大不了復興漢室多等幾年。
可是,關索那小子,性命只有一條!
如果他有什麼閃失,將來,如何跟關聖帝君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