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陳留郡,陳留城外。
畢軌大口大口猛啃雞腿,嘴上卻沒閒著:「陳將軍,已經一天一夜了,咱們還要等多久?」
「餓死鬼!瞧你那吃相!」
瞥瞥滿嘴油光的畢軌,陳泰的鄙視毫不掩飾。
扭過頭,嘴角微微上揚,「蜀軍已經無力突圍,多等一日又何妨?」
「可是,夜長夢多啊!」畢軌狠狠地把雞骨扔向漢軍營寨方向,「我真怕蜀軍給逃了!」
「不,不,不,蜀軍身陷死地插翅也難飛,人無乾糧馬無草料,拖得越久對咱們越有利。」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畢將軍,我可以保證:明日傍晚的決戰,就是咱倆的揚名立萬之戰!哈哈哈!」
陳泰懶得解釋太多,放聲大笑,獨自回到帳中。
畢軌沒有挪動腳步,望著漢軍寨中若隱若現的燈火,始終焦躁不安。
朝中的變故,他跟陳泰已經知曉。
司馬懿的陰狠毒辣,特別是洛水河邊的出爾反爾,讓他更加忐忑。
這幾日,他不止一次詢問自己:如果沒有領兵出征,自己的命運又將如何?
若論跟曹爽的私交,鄧颺、丁謐與鄧颺,比不上自己吧?
若論受曹爽重用的程度,何晏、李勝與張當,比不上自己吧?
他們全都被抄家滅族,司馬懿卻沒動自己,也沒動遠在洛陽的家人,這是為什麼?
不難猜測,無非是因為自己兵權在手,讓司馬懿略有顧忌。
如果此戰大獲全勝,然後及時向司馬懿表達忠心,或者辭官歸隱,應該可以保住全族性命。
然而,此戰真能全殲蜀軍嗎?
想起最近的二十幾天,畢軌只能苦笑。
記得,剛剛把蜀軍誘過淮水的時候,那個名叫關樾的傢伙,只有八百騎就敢猛衝過來。
當時跟陳泰一番合計,都認為那是蜀軍的試探,於是選擇了往北退走,以吸引蜀軍主力速速渡江。
這樣做,沒什麼問題吧?
當蜀軍八千騎全部渡江,猴急猴急猛追過來的時候,選擇避其鋒芒往北退走,藉此誘敵深入,這也沒問題吧?
趁著蜀軍追來,派出小股兵馬迂迴其後毀掉浮橋,這更沒問題吧?
正常來說,後路被斷,蜀軍應該第一時間察覺,應該馬上停止追擊。
然而,蜀軍哨探就像瞎了一般,似乎沒發現浮橋被毀,仍在不顧一切地追殺過來。
這時候,選擇繼續北退,借著「運動戰」消耗蜀軍僅剩的糧草,這樣做沒有錯吧?
幾日之後,蜀軍仍在窮追不捨,這應該是強弩之末吧?
然而,幾次小規模的試探,蜀軍竟然氣勢不減!
服了,真是服了!
偵察後才發現,蜀軍戰馬可能是餓極了,竟然什麼草都吃,而且不會拉肚子。
更可惡的是,它們連麥苗都吃,好像還特別喜歡。
二十幾天的周旋與追逐中,沛國、彭城國還有下邳國的幾十萬畝麥田,竟然被它們啃得渣都不剩。
特麼的,那些不是普通百姓的麥田!
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曹氏宗親的私田。
另外的一大半,是軍屯。
軍屯啊!
不用猜也知道,那群曹氏宗親的彈劾奏表,還有當地屯田軍的奏表,早就像雪片一般飛往洛陽了。
如果曹爽仍在,只要此戰最終擊敗蜀軍,損點麥苗不是什麼大事。
可如今,是司馬懿把持朝政。
如果他借題發揮,自己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事情發展成這樣,陳泰與畢軌傻了眼。
都認為,兩人保命的唯一辦法,只能是全殲蜀軍。
這看似不可能,不過陳泰說得沒錯,蜀軍已是強弩之末。
此話並非沒有根據,因為這裡是陳留郡。
陳留郡,曹峻的封地,魏國朝野一般稱其為「陳留國」。
在豫州、兗州、徐州與青州,這樣的郡國比比皆是,跟其它郡國沒什麼兩樣。
不同的是,自從去年九月到現在,陳留郡內滴雨未下,算得上赤地千里了。
沂水與睢水兩岸還有少許麥田,但那點麥苗,很難滿足蜀軍的八千戰馬之需。
所以,陳泰與畢軌真不是妄自揣測——蜀軍被圍已有兩日,幾次努力也沒能成功突圍。
如果再餓他們一天,明日傍晚的決戰,絕對沒什麼問題。
不,明日不會有大戰,只是衝過去收屍而已。
算了,反正蜀軍也跑不了,為了穩妥還是多餓他們幾日。
想到此處,畢軌如釋重負。
摸摸圓滾滾的肚子,心滿意足回到帳中。
這邊的畢軌在打飽嗝,但幾里之外的漢軍,已經餓了整整兩天。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餓了二十三天。
此時已是半夜,關索睡意全無。
不是不困,而是肚子太餓,睡著了也要餓醒。
「關將軍,關將軍!」
燒戈不知從哪抓到一隻青蛙,滿臉欣喜跑到關索跟前,「關將軍,就算你是鐵打的,也要吃東西才行啊!」
「靠!」
一看那活蹦亂跳的青蛙,關索的肚子就翻江倒海。
不過,燒戈只是嘴裡說說,他並沒有把青蛙送給關索,而是麻利地塞到自己口中。
昏暗的火光下,關索趕緊捂住嘴巴。
因為,他看到燒戈的喉嚨略有突起,而且那「突起」還在緩緩下移。
蠻子!真特麼羌族蠻子!
生吃也就罷了,嚼都不嚼一下!
就不怕它在你肚子裡呱呱叫?
「關將軍,這真是人間美味啊,而且很頂餓呢,你也趕緊去抓幾隻,晚了就沒啦!」
燒戈剛剛離開,俄何又湊到近前,「關將軍,這玩意兒也不錯呢!看起來軟綿綿的,咬起來卻嘎嘣脆!」
「嗚哇——」
關索再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猛吐酸水。
特麼的,俄何那蠻子更噁心!
他吃的不是青蛙,而是蚯蚓!
不是蜀中常見的瘦瘦的蚯蚓,而是四寸多長的碩大蚯蚓,渾身泛白,又肥又壯!
「叔,別再吐了,趕緊吃點肉才行啊?」關樾輕拍關索的後背,輕聲勸道:「俄何與燒戈將軍說得不錯,那些玩意兒就適合生吃,真的很扛餓呢。」
「靠!我就算餓死,也不吃那些噁心之物!」
「可是……如果烤熟就沒多少肉了,大家都是生吃……」
「夠了!別再提那些東西!」
關索稍稍緩過勁,馬上就推開關樾,將一束雜草根胡亂塞入口。
草根又苦又澀,關索心裡更加苦澀。
到底追了魏軍多少天,早就不記得。
這期間經過了哪些地方,也不記得。
只知道,哪怕戰馬累得口吐白沫,仍然追不上魏軍——他們總是在前方十幾里。
沒辦法,雙方都是北方的同種戰馬,體型和體力基本一樣,而且魏軍戰馬吃的是精料與豆餅。
而漢軍戰馬,由於只吃青草和麥苗,體力越來越差。
每天都追在魏軍身後狂奔八九十里,沒有跟丟已經很不錯了。
然而,這裡是陳留郡!
因為半年多的乾旱,郡內幾乎是寸草不生!
漢軍能想到的樹皮、野菜與草根等物,早就被當地百姓扒得乾乾淨淨。
唉!大意了!
當時只顧著追趕魏軍,傍晚停下休整的時候,才現不對勁兒。
意識到危險,關索本想馬上離開。
然而,戰馬剛剛奔跑一整天,哪還有體力?
沒力氣跑也就罷了,還要餓肚子。
還要像往日一樣,時刻提防魏軍夜襲。
戰戰兢兢挨到早上,兵將與戰馬稍稍恢復一點體力,趕緊像往常一樣沖向魏軍。
這鬼地方,必須儘快離開。
然而這一次,魏軍沒有狼狽逃竄,而是列陣迎戰。
這,正是關索所求——只要衝到近前,就能用炸彈撕開一條血路。
然而,戰馬沒跑幾步就氣喘吁吁,還有很多竟然栽了跟斗,根本就無法作戰。
魏軍也是聰明,哈哈笑著不停挑釁,就是不主動進攻。
到了飯點,還高舉著碩大麵餅,遠遠地喊話誘降。
這一招漢軍經常使用,但這次與以往大不相同。
唉!當時只顧著追趕魏軍,大意了。
估計明早,還能站立的戰馬十不足一。
士卒還好辦,可以吃餓死的戰馬,少說也能堅持一個月。
問題是,這一次不會有援兵,堅持再久又能如何?
突圍?呵呵了!
就算有炸彈又如何?兩條腿的步卒,如何跑得過戰馬?
「關將軍,那邊還有一條小溝,裡面好多好多魚蝦螃蟹!運氣好還能抓到鱔魚呢!」
「關將軍!東城那邊也有一條小溝,溝里好多青蛙,趕緊去抓吧!」
「嗝——」
想想那滑溜溜的腥臭鱔魚,還有那烏漆麻黑的青蛙,關索又在返酸。
溝里確實有很多小動物,可漢軍有八千之眾!
就算把小溝翻個底朝天,又能抓到多少?
「弟弟,好歹吃點吧!」
李遺遞來一條泥鰍,用狗尾巴草穿著,還在活蹦亂跳。
關索剛要擺手拒絕,羅憲又送來巴掌大小的螃蟹,「關將軍,你都不肯吃東西,咱如何打到洛陽?」
洛陽!
說起洛陽,圍在一起的幾名將軍,馬上就兩眼放光。
幾天前,幾人圍在一起談笑時,偶然說起洛陽城中的傳國玉璽。
大家一至認為,那玩意兒,絕對比三萬匹戰馬更值錢,說不定還能揚名立萬。
沒一會兒功夫,就商量出閃擊洛陽的計劃,就跟姜維的千里奇襲建業一樣。
第二天,幾人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追趕,魏軍突然折向西邊。
這下子,幾人樂得合不攏嘴——往西過了陳留郡與河內郡,很快就是洛陽了。
當時真的沒想太多,拍馬追就完了。
後來才知道,那是陳泰與畢軌的詭計。
唉!全都大意了。
「關將軍,你還是吃點吧!這玩意兒帶著殼一起吃,真的很扛餓!」
羅憲把螃蟹遞到近前,繼續出言引誘:「咱不是說要去長城嗎?這才走到一半呢!」
長城,長城!
除了幾名羌將見過長城,漢軍之中,再也沒人見過長城。
但姜維多次說過,不到長城非好漢。
從地圖上看,從此處往北進入冀州,再往北渡過黃河,然後不遠處就有長城。
就在追趕魏軍的前幾天,幾位將軍還在打趣:如果魏軍一直往北退,那就一直追,直到追至長城腳下,看他們還能往哪裡逃。
唉!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傳國玉璽,北方長城,沒希望了。
不!只要有一絲希望,咱就要百倍努力,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
「當年的諸葛丞相是這樣,如今的漢軍兵將也是這樣,這就是漢國人獨有的浪漫。」
這話,是姜維說的。
希望,希望!
現在是三更,再過一會兒,偷襲魏軍的「敢死隊」就該出發了。
只要趁夜摸到魏軍營地,亂扔一通竹筒炸彈,再隨意鼓譟一番,應該能嚇得魏軍屁滾尿流。
只要魏軍退出營地,必能搶到一些草料。
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能讓突圍的希望成倍增加。
這種事情,將軍們必須衝殺在前。
所以,管它鱔魚、泥鰍、青蛙還是螃蟹,吃一點墊墊肚子也不錯。
想到此處,關索強忍噁心,緩緩接過泥鰍。
正要咬牙送到嘴裡,耳邊卻響起嘈雜聲。
「關將軍,剛剛抓到個細作!」
「誤會,誤會,我不是細作!」
「一聽就是魏國口音,還在咱營門外鬼鬼祟祟,敢說不是細作?」
「哎呦,你輕點!幾位將軍明鑑,我真不是細作,而是替陳留王給你們送信的……哎呦,別打人啊!」
「油腔滑調!再不從實招來,一刀砍死你!」
「別,別,別,幾位將軍,我真是替陳留王給你們送信的!信就在我的腹兜里,你們可以掏出來看看嘛……哎呦,輕點啊!」
「喲!真有一封信!關將軍……」
「哇……」
關索猛吐酸水,連同剛剛吞下的泥鰍一併吐出。
擦擦嘴角,隨手接過信件。
陳留王,曹竣?
大開城門,邀請漢軍進城?
不僅為漢軍提供糧草,還為漢軍補充弓弩箭矢?
曹峻,好像是曹操的第十三個兒子,好像是秦夫人所生,漢章武二年(公元222年)封陳留王,建興二年(公元224年)改封到襄邑縣,建興十年(公元232年)改回陳留王,之後一直在留在封地。
如今,漢軍駐於陳留城外五里,東南西北十里皆被魏國騎兵包圍,這位曹氏宗親為漢軍大開城門,難道不是請君入甕?
「狗東西!」關索憤憤罵著,隨手把信扔進火堆,「拖下去!砍了!」
「慢著!」
李遺眼疾手快,一把從火堆中拿回信紙,「我軍正處死地,一擊即潰,曹峻沒理由搞一出關門打狗。」
說話的同時,李遺不停拍打信紙,但還是被火燒掉了好大一塊。
鬱悶地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於是將目光轉向被捆男子,「陳留王不是姓曹嗎?為何要相助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