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原本想教齊凌怎麼在野外生存,但看了看天色,實在沒那力氣鬧騰,乾脆就自己去采了些野果將就。
齊凌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透著明亮溫和的月色去看衡玉的一舉一動。
判斷出這種野果可以吃後,衡玉把它們全都摘下來,回頭一看齊凌正蹲在不遠處盯著她的動作,倒也算滿意,把野果遞了過去,「記下來,這可能是你未來一段時間的主要口糧。」
【零,你為何要教齊凌這些事?】
衡玉繼續去掰扯其他野果,「第一自然是因為我要在這裡待上很長一段時間,總不能每天養傷修煉完還為他準備吃食。」
「第二,打天下我倒是打過幾回,但還沒當過謀士為別人奪取天下。這個世界,我乾脆走個謀士能臣路線好了,而齊凌的身份正好合適。」
她正好藉此考察考察齊凌的心性,如果不是可造之材,那就把齊凌送回明月教就好。
亂世別的不多,有野心的人可不少,她完全可以慢慢考察。要是真沒滿意的人,她就自己揭竿而起。
又找了一種野果,衡玉領著齊凌沿著山腳走,繞過一個彎道,他們眼前就出現了一條溪流。洗過野果,衡玉接過一個吃起來。
酸酸甜甜,味道還行。
「介紹一下你的身份吧。」衡玉盤腿坐在溪邊。
齊凌也沒講究,多日的奔逃生活已經把他的矜貴自持打磨得差不多了。
好像一直在等著衡玉問出這句話一般,齊凌輕輕吸了口氣,將早就組織好的語言說出口,「我父皇是已經駕崩的先帝,而我是先帝親封的東梁朝太子齊凌,當今天子是我親叔叔。」
若是她沒記錯,先帝駕崩已有三載。
先帝是個性情寬厚的帝王,在位期間勤勉朝政,東梁朝氣數雖絕,在他的執政下倒是多了幾分喘息的機會。
但三年前先帝無故駕崩,留下的遺詔卻是說太子年幼,皇位由他的親弟弟端親王繼承。
當今天子即位後,荒淫無道,天下怨聲載道。對齊凌和太后也不客氣。
「與我所料沒太大區別。」衡玉咽下最後一口果肉,拍拍手站起來。
齊凌:「……」
這是不需要他再說下去了嗎?
「先帝駕崩時你年紀尚幼,端親王早有謀逆之心,定是早早收買了朝中重臣,再加上他偽造的遺詔,足以登上皇位。留下礙眼的你三年,他現在越來越荒淫無道,突發奇想要把礙眼的你除掉,你父親留下護著你的人聯繫上明月教,最後犧牲了很多人才助你逃出帝都。至於太后,應該也出了意外吧。」
月色下,衡玉靜靜站在溪邊,月華自她身後披灑而下,恍若鍍了一層柔和的薄紗。
齊凌咽了咽口水,「沒錯。」
其實並不難猜,但僅憑三言兩語就猜到所有事情,眼前的人也許比他想像的還要厲害。
齊凌站起身來,認真拍了拍衣擺,理齊自己的衣襟,「先生請教我。」
衡玉一本正經道,「你還在長身體,人當惜身,尤其是做大事的人。先回去休息吧。」
她困了。
齊凌覺得有些懵,但還是跟著衡玉離開了。
兩人換了另外一個洞穴休息。第二日天剛亮齊凌就醒了,他一睜開眼睛立馬驚坐起來——洞穴里只有他一個人。
心底漸漸漫上惶恐不安,齊凌的手有些抖了起來。
洞穴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衡玉身上帶了些清晨的寒露,踏著初升的朝陽走進洞穴里。
瞥見正望著她的齊凌,點頭道:「我已為蘇紅念挖好安葬之處了,你可要去送她一程?」
「好。」齊凌的嗓音有些乾澀,但心情卻落到了原地。
他覺得自己真是脆弱得很,這麼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卻因為相依為命的緣故,他竟然會因一時間看不到對方而深感惶恐。
*
將蘇紅念的事情處理好,衡玉就開始採集藥材調理自己的傷勢了。
自從內力被廢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日,衡玉一直沒有很好處理過自己的傷勢,其實與蘇紅念、齊凌等人說話的每時每刻,她體內都有經脈逆行的痛楚傳來。
尤其是這具身體嬌養慣了,承受不住太大的痛楚,更是把痛感放大了許多。
只是處境陌生,又是在陌生人面前,衡玉表現得淡定,齊凌等人根本無法從她的外表看出她每時每刻都在承受著一抽一抽的痛楚。
之前的兩匹馬已經被衡玉拉去集市賣了,換的錢就拿去買吃食、衣物還有藥材。
洞穴里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瀰漫著濃濃的藥味,齊凌蹲在旁邊添火,衡玉采了草藥回來,正坐在洞穴口炮製草藥。
齊凌糾結一個問題糾結了好幾天,他沉吟片刻,還是出聲問道:「我曾聽我父皇提過,世上有一個地方名曰縹緲峰,隱於世間。每逢動盪之年,縹緲峰必有一人行走天下,輔佐選定的聖主爭奪天下,登上皇位。」
祁衡玉雖說自己是玄道宗棄徒,但她對局勢判斷如此清楚,也許……玄道宗棄徒只是她的表面身份,她其實就是縹緲峰之人呢?
當年他父皇會提及,是因為他們東梁朝的開國帝王,就是被縹緲峰弟子選中輔佐的人。
在得到輔佐之後,太.祖凡戰必勝,最終奪得天下。
就在太.祖籌賞功臣時,縹緲峰之人留下書信辭別。太.祖詢問對方想要什麼時,對方便將縹緲峰的宗旨告知,隨後飄然而去。
衡玉正在低頭研磨草藥,聞言抬起頭,笑瞥齊凌一眼,「那我是否該掐指一算,算算你身上可有帝王紫氣,算算紫薇星象是否應在你身上。」
齊凌臉上流露出幾分期待,難道他身上當真有帝王紫氣?紫薇星象就應在他身上?
察覺到對方的期待,衡玉攤手,「很可惜的是,我不會卜卦。」
「啊……」
衡玉繼續低頭炮製草藥。
「若是縹緲峰當真存在,縹緲峰之人卻沒有為我所用,我會是天命所歸嗎?」齊凌問得有些小心翼翼,話里卻帶著沒有掩飾的野心。
比起沒有野心,對權勢有著嚮往之人更合衡玉心意。
她停下手中動作,抬頭想了想,勾唇笑道:「是不是天命所歸又如何?」衡玉拍了拍手,把手上的草藥碎屑拍下來,站起身理了理裙擺,「我輔佐何人,這天下就會落入何人手裡。」
「縹緲峰之人?註定的手下敗將罷了。若是他也選擇效忠於我選中的人倒正好,若是他選擇效忠其他人,那就讓他縹緲峰的傳說就此終結好了。」
輕描淡寫,意氣風發。
齊凌不知眼前女子是從哪裡來的自信,但無可否認,她這樣驕傲又睥睨的模樣,實在太能讓人忍不住去信服了。
「祁姑娘……你會輔佐我嗎?」對這樣的人,他的用詞是「輔佐」而非「臣服」。
這樣的人,你很難想到她會臣服於某一個人。更何況現在的齊凌很有自知之明,他並沒有讓人臣服於他的資本。甚至於他曾經高高在上的身份,也都成了老黃曆了。
衡玉偏頭瞥他一眼,突然收斂起唇邊的笑,認真而又嚴肅道:「在你問我這句話之前,麻煩先幫我把藥熬好,火要滅了。」
「啊?啊!」齊凌連忙低頭加柴火,等他再抬起頭,對方已經走出洞穴不知去做什麼了。
罷了罷了,還有下次機會,若是祁姑娘當真有她說的那麼厲害,那麼他肯定得表現出吸引對方的特質才能贏來效忠。
慢慢來吧。
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尤其是身份處境的一遭顛倒,齊凌也早早被磨礪得成熟。
*
五月天,帝都。
馬車慢悠悠碾過城外的青石板路,往帝都城門方向駛去。車夫不知出示了什麼令牌,馬車很快就進了帝都城。
傅致靠著馬車車壁,剛受過重傷的身體沒得到好好調養,原本漂亮的嘴唇因為虛弱而顯出幾分病態的蒼白。
但即使虛弱,傅致依舊坐得筆直,眼睛明亮地望著對面的人。
「果如先生布局一般,如今江湖人都以為玄道宗那裡出沒的人乃明月教的人,各大門派都正在暗地裡行動想要對明月教出手。」
傅致,武威侯世子。年且二十,正是英氣勃發、姿容俊秀的年紀。
坐在傅致對面的人看著很年輕,卻有一頭白色長髮,讓人有些難以猜測他的具體年齡。身上披著一件寬鬆道袍,長相很普通,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他靜靜坐在那裡,身上卻好像籠罩著許多謎團。
「但還是出了些紕漏,沒想到世子會受重傷。」魏道子淡淡道。
傅致擺擺手,「是我太過不小心了。與先生四載未見,先生的容貌依舊沒有一絲變化,倒是更為神秘了。」
四年前先帝還在位,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東梁天下亂象已定。
四年前傅致只有十六歲,一日外出打獵突逢大雨,他與侍從進入一個破舊道觀里避雨,在裡面碰到了一身道袍打扮的魏道子。
當時魏道子盤腿坐在角落,聽到動靜抬起頭,認真打量傅致幾眼,突然出聲道:「我等世子許久。」
然後,他直言傅致身上有帝王紫氣,東梁天下一亂,就是他乘勢而起的時候。
再然後,魏道子為傅致提出一個建議,讓武威侯府派遣忠心之人打入江湖各門派,挑起江湖爭端,將江湖勢力把控在自己手裡。
江湖勢大,且奇能異士多,若是將他們握在手裡,就能有一支奇兵。
提出這個建議,魏道子再建議傅致韜光養晦靜待五年,隨後翩然而去,在傅致連聲追問下只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魏道子。
這幾年,傅致琢磨著,結合自己翻閱過的記載,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縹緲峰來人。
天命果然在他這邊。
說起來這只是傅致和魏道子第二次見面,但魏道子這個人太過神秘,以至於傅致再與對方重逢,立刻將對方認了出來。
「先生此次出現,可會待久些再離去?」擔心會引起對方不適,傅致這話問得頗為小心翼翼。
「若是世子不棄,貧道打算在世子身邊多留一段時間。」
傅致大喜,「這實在是極好極好,待到了武威侯府,我定會為先生安排一處僻靜之地作為住處。」
「有勞了。」
四年前魏道子曾批算過東梁氣數還有五年,也就是說距離天下豪傑並起,群雄割據混戰,還有一年時間。
傅致為此已準備四載有餘,此時的衡玉卻還在悠閒熬著藥恢復體內的傷勢。
喝了一月有餘草藥,再配合上針灸,這一天,衡玉盤腿坐在溪邊,閉著眼將經脈里亂竄的內力梳理,並且引導它們往丹田處遊走。
內力越靠近丹田,越是壓迫神經。剛被安撫的丹田因為突如其來的內力再次傳出撕裂的痛楚。
衡玉面上雖沒什麼表情,額上卻是滲出了汗水。但這個過程極為關鍵,衡玉閉著眼忍受著痛楚,繼續加大力度將內力引導入丹田。
內力貫通丹田那一刻,喉間泛上一絲猩甜,被衡玉默默咽下。
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她盤腿調息,一個時辰後,衡玉緩緩睜開了眼。
齊凌無事可做,捧著衡玉特意尋來給他的《左傳》翻閱,但注意力一直沒辦法集中,時不時就要往衡玉那看幾眼。
衡玉一睜開眼,就看到開小差的齊凌。
「你的內力恢復了嗎?」齊凌撓撓頭,出聲問道。
衡玉雖然盤腿坐了快兩個時辰,但一直都很平靜,沒什麼異常的動靜,齊凌也判斷不出來她是成功還是失敗。
衡玉沒說話,只是抬手,往不遠處的溪流轟出一掌。
「轟」!
一道震天的聲音響起,溪水四濺升騰而起,形成一道壯觀的水幕。有些水跡濺到她身上,直接被內力外溢的烘乾。
衡玉忍受丹田被廢的痛楚已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里內力一直在她的經脈里亂竄,帶來痛苦的時候也在擴寬著她體內的經脈。她這具身體資質本就不錯,如今破繭重生,丹田重新貫通,資質已經當得起一個「極佳」。
衡玉站起身,「我們明日就可以啟程前往明月教了。」
丟下一句話,衡玉將長劍握起,往空曠之處走去。
齊凌看出她是打算練劍,連忙跟上。
他雖不了解江湖,但也知道一些常識——一個丹田被廢的人本應該成為廢人,但祁衡玉不僅無恙,還能重鑄丹田,他實在好奇祁衡玉的實力。
長劍出鞘,迎著陽光折射出幾道細碎的光。
長劍前挑,往前一刺,簡單而凌厲。
明明只是幾招簡單的劍招,但不知為何,齊凌就是覺得那柄劍很晃眼奪目,殺機斂於平凡的表象下。
幾息後,衡玉收劍。
齊凌遲疑片刻,上前問衡玉,「如果我想要學武功,這個年紀學是不是晚了?」
衡玉將劍收入劍鞘,扭頭,「為何突然想學武功?」
「在這個世道,有武功方能更好地護住自己。」
「漢高祖曾說過一句話: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頓了頓,衡玉繼續道:「你本身的資質並不出眾,若想要把手頭的很多事做好,本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雖有習武資質,一則現在起步有些晚了,二則要習得絕世武功需要日夜苦修,你同樣要它付出大量時間。你哪裡來這麼多精力和時間。」
「所以,你再考慮看看,你想要成為誰?」
丟下這麼一句話,衡玉擦肩而去。
齊凌靜靜站在原地思考。
漢高祖那句話的意思齊凌自然知道,祁姑娘想說的,其實是在問他對自己的定位吧。
祁姑娘樣樣皆通,他這些天看著,對自己的反思也更多,就忍不住想要學更多的東西,可有很多東西,是他不一定要學的吧。
齊凌轉身,小步往衡玉跑去。
「祁姑娘。」齊凌喊道。
衡玉停下腳步,側了半邊身子看他。
「你……」齊凌深深吸了口氣,「你可以教我嗎?」
衡玉沒說話,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齊凌知道,自己必須得說些什麼打動對方。
他努力思考,組織語言,「我想要拜祁姑娘為師。」
衡玉眉梢微揚,有些意外。雖然她這一個月來對齊凌多有指點,但她也沒想到齊凌願意拜她為師。
古代的師生之情可是重如親情,齊凌以前被視作皇儲培養,教導他啟蒙的老師無一不是天下聞名的大儒,這時候他想要拜她為師,是走投無路,還是真的想要從她身上學得東西?
「你想學什麼?」
「帝王之術。」
衡玉沖齊凌微抬下巴,示意對方繼續。
「祁姑娘會效忠於我嗎?或者,你會效忠於未來天子嗎?」
「很遺憾,不會。」衡玉淡淡道。
「祁姑娘想要傳播佛教,我會將佛教列為國教並且尊崇它。祁姑娘日後若是想在朝為官,我可將你奉為太傅,奉為丞相,奉為……你所想要,我所能給的尊榮。」
對方無動於衷。
齊凌咽了咽口水,「……雖然我也看不清自己的前路,但若是祁姑娘輔佐於我,我必將你視為自己的師長,自己的親姐。」
如果承諾權勢無法打動對方,那對這種人打感情牌呢?
「我知道自己沒什麼能承諾的,但這是此時的我能給出的最大誠意。」
齊凌一口氣說完,沒聽到對方或是拒絕或是同意的話語,於是他輕輕抬起雙手置於身前,俯身行了一禮,「老師。」
從頭到尾,一禮揖到地。
對方沒有出聲阻止。
拜師之禮成。
※※※※※※※※※※※※※※※※※※※※
把這個世界改了個名字
提早了些,大家看完早點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