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空竟飄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
人們顧不得寒冷,仰頭望天,只希望雪能夠下的大一些。
長久的乾旱之後,這竟是老天唯一的恩賜。
左夢庚卻遭了罪,想要多睡一會兒都不成。
實在是太冷了。
鋪的厚厚的被褥,到了早晨一點溫度都存不住,腳趾凍的發麻。
饒是如此,他起床之後,也是用冷水洗漱,困意盡消。
徐若琳竟也起了,貪婪地捧著小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滾燙的米粥。
「現在我相信你說的,那個什么小冰河時期了。」
左夢庚也用米粥溫暖臟腑。
「別說山東了,聽說江南、江西那邊都滴水成冰,大雪封山。這個冬日,百姓們只怕更難了。」
他開始盤算,要在家裡進行改造。
這麼寒冷的天氣,還睡木床的話,人的身體只怕遭不住。
吃過了早飯,來到前院,左榮八人已經等著了。
「少爺,把這個穿在裡面吧。」
左榮拿來一件棉甲。
今日要去莊子上,那些莊戶抗租,還打傷了人,焉知情況如何。
多些防護,多點安全。
如果是以往,憑左夢庚的傲氣,覺著對付幾個泥腿子,肯定不屑於配甲。
但現在的左夢庚不一樣了。
尤其是先前在畿輔險些喪命,讓他對安全十分看重。
棉甲不重,穿在棉袍里,外面看不出來。
雖然按照明律,私藏弓弩、甲冑者視同謀反,但到了明末,律法廢弛,效力還有多少,就只有鬼知道了。
特別是左府這樣的將門,弓弩甲冑一應俱全。
到了城外,流民比昨日更多了。
不過今日有良善人家出城,給流民施粥。
靠近城門處,一溜馬車排開,每駕馬車上都放了大木桶。蓋子掀著,米粥的香氣在這樣的天氣里格外誘人。
數十個漢子,維持秩序的維持秩序,打粥的打粥,倒顯得其中一個黑裙少女格外不同。
這女人渾身黑袍黑裙,裹的嚴嚴實實,臉上都戴著黑色面巾,可只看身段都是極品的美人兒。
其他人都好好趕路,唯獨左代探頭然腦的。
「這是誰家女眷?沒見過呀。」
左永取笑他。
「六哥是想媳婦了嗎?臨清官宦多如狗、進士滿地走,哪能誰家的小姐都認識。」
左富話不多,但幫著左代。
「確實沒見過。」
他們說的熱鬧,左夢庚也就瞥了一眼,道:「走吧,沒什麼好瞧的。以為施粥就是菩薩?沒準是聞香教邀買人心呢。」
六年前聞香教頭目徐鴻儒作亂,將大半個山東打爛,以至於人人色變。
此時聽左夢庚提及魔教名頭,幾兄弟不敢鬧了,乖乖跟著遠去了。
誰也不曾注意到,路邊一個正在吃酒的大漢,目光始終盯著左夢庚。哪怕左夢庚跑的不見了蹤影,他的眼睛都追著不放。
左家的莊子在城北二十里處,極為偏僻。
幾人順著官道縱馬,跑了一會兒,拐入一側的岔道,貼著一片樹林,道路越走越是坎坷。
左夢庚忍不住吐槽。
「莊子也忒遠了些。」
左榮解釋道:「沒辦法,咱家起勢的太晚,臨清的好地都被占完了。就是這三百畝地,還是老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
再跑了一炷香功夫,遠處道路再次分岔。
一邊通向遠處,一邊斜拐,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岔路的盡頭,有個不大的小村子。
左華突然沖了出去,聲音留在了風雪裡。
「少爺,我去把梁越那個畜生抓出來。」
左夢庚來不及喊,左華已經跑遠了。生怕這個暴躁的傢伙鬧出事端,他也只好加快馬速。
可衝到莊子外時才發現,左華並沒有進去。而是傻了一般站在原地,似乎受到了什麼刺激。
別說他了,左夢庚等人看到莊子裡的情形,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哪怕曾經在畿輔面對鋪天蓋地的亂民,都沒有讓他們如現在這般驚悸。
莊子裡大約三十多間茅草屋子,一間瓦房也沒有。外面圍了一圈籬笆,可如今大多塌了。
只要想進出,什麼地方都能進去。
茅草屋在莊子中央圍了一個圈,留出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一顆三人環抱粗的大槐樹,怕不是有幾百年的樹齡。
然而如今此樹不見生機勃發,更像是地獄的招魂幡。
只見大樹上,赫然吊著七、八具屍體,在寒風中擺來擺去,似乎演奏著什麼曠世的悲鳴。
沙場上慘烈的殺戮固然驚心動魄,但這種無聲無息結束生命的方式,更有一種震懾心靈的衝擊。
左夢庚完全失去了意識,怔怔的看著那些卑微的生命,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人逢亂世,命不如狗。
一個連生存都被肆意剝削的世界,又該是怎樣的絕望?
莊子裡並非沒有人。
就在大槐樹的周圍,明明圍了許多人。
可那些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即使左夢庚等人策馬而來,也沒有讓他們動彈分毫。連死都不可避免的時候,又何須在乎什麼?
左夢庚下馬,撥開左華,緩步走入了莊子,離著那些吊死的屍體更近了一些。
這些上吊的人,明顯是一家的。
有年過六旬的老太太,還有面黃肌瘦的婦人,甚至還有一個總角丫頭。
風吹搖晃,小丫頭的屍體轉過來,正好衝著左夢庚。猶存著對這個世界的不舍,嘴角彎起,仿佛在努力留住最後一絲幸福。
好好的一家人,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結束,或許在這樣的末世,並不是個例。
一直到這時,才有個老頭在孫子的攙扶下,湊了上來。
「大爺,二爺,你們來晚啦。梁越……梁越昨日傷了大管家後,就逃走不見了。他老子娘、媳婦、孩子,知曉沒了活路,大晚上的都吊死在這兒了。」
左榮和左華臉色難看,雖然有所預料,但真的聽了,心情還是難免鬱悶。
左榮尚好,左華卻不肯善罷甘休。
「以為此事就此作罷?哼,等爺爺找到他,讓他也下去全家團聚。」
莊戶們都聽到了他的叫囂,全都嚇的瑟瑟發抖。唯獨一人很是不忿,沖了過來。
「本來是府上的人打死了梁越老父,不對在先,如今又逼死了梁越全家,當真要趕盡殺絕嗎?」
左華危險的眼神瞄向那人。
「張延,往日裡你就上躥下跳,攛掇這幫泥腿子搞事。怎麼著,想學西北那些亂民造反?」
那人三十歲不到,身板在面黃肌瘦的莊戶中倒是比較壯碩。聞聽左華所言,臉色劇變。
「在二爺眼中,俺們這些泥腿子便不算人嗎?誰人不是爹生娘養,掙扎於世?二爺要是覺著梁越全家不夠給大管家償命的,把我們都殺了吧。」
左華暴怒,就要抽刀。
「混帳,以為爺爺不敢嗎?」
左夢庚彈起一腿,將左華踹了個跟頭。
「輪到你做主了嗎?」
所有人大驚,才將目光集中到這個一直沉默的少年身上。
「這位是……」
那個老人看向左榮,目光探究。
「老秦頭,這是少爺。此間事,全憑少爺做主。」
聽得主家的人來了,所有的莊戶都嚇壞了。顯然,他們是生是死,全在左夢庚一念之間。
老秦頭硬著頭皮,努力想要辯解。
「大少爺,打傷大管家的只是梁越一人。咱們大傢伙都是老實人家,可不敢對主家不敬呢。」
左夢庚的目光掃過那些等待宣判的莊戶,赫然發現,其中許多人竟然連雙草鞋都沒有。
更奇怪的是,聚在此處的莊戶多是男人,少見婦人和小孩。
「莊上的人,都在此地了?」
老秦頭有些羞愧。
「能出來的都在這兒了。」
左夢庚心裡一緊。
「莊上病倒的人不少?」
明末的災害可謂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左夢庚最怕的,就是莊子上鬧了瘟疫。
誰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許多人家衣裳不足,無法見人,並非怠慢少爺。」
竟是這個原因。
看著許多莊戶的褲子連小腿都遮蓋不住,左夢庚便知道實情如此。對於這個時代的百姓處境,又有了幾分認知。
這樣的世道,百姓的怒火焉能不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