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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免租

2024-08-27 07:47:17 作者: 鶴城風月
  青史上下五千年,亂世悲歌何其多。

  縱觀史料三千頁,不如親身經歷過。

  左夢庚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

  明末之亂局,後世人諸多見解。慷慨激揚,指點江山。

  可只有實際見識了、經歷過才明白,誰也沒有資格對這個時代的百姓要求太多。

  這還是臨清,災情不算嚴重的地方。

  可農民們已經無以為繼,時刻面臨著死亡的威脅。

  再想想陝西、山西、河南那邊的情況……

  不造反,還有別的出路嗎?

  來莊子之前,左夢庚是抱著處置態度的。

  無論如何,莊戶抗租並且打傷了左嚴。身為左府的主人,屁股天然坐在左府這邊,都要得到一個交待才是。

  但真正地看到了農民們的慘狀後,他最後的一絲怒火也散去了。

  「府中已將打人的奴僕處置了,每人十棍。既然梁越全家賠了性命,此事到此為止,府上不再追究了。」

  左夢庚說出了決定。

  「少爺……」

  剛剛爬起來的左華有些不甘,可是看看寒風中飄蕩的屍體,最終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他到底只是暴躁,心地不壞,也不覺著老爹的傷需要那麼多的人命來補償。

  莊戶們膽戰心驚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一朝陰雲散盡,所有人匍匐在左夢庚的面前,努力地表達著感激。

  「少爺真是佛祖在世,大慈大悲啊!」

  「多謝少爺饒恕,俺們大傢伙給您磕頭啦!」

  這個場面並沒有讓左夢庚的心情好點,相反冰冷一片。

  他做了什麼嗎?

  僅僅是放過了本來就毫無罪過的百姓,然而這些人卻將他當成了菩薩。

  為何百姓們的心愿,變得如此卑微?

  「都起來吧,咱們說說話。」

  左夢庚長出一口氣,覺得需要做些什麼。

  莊戶們紛紛爬起,眼巴巴地看過來,不知道這位大少爺又要做什麼。

  左夢庚不再追究,這固然令人欣喜。可脆弱的莊戶們,實在是經不起任何的折騰了。

  左夢庚已經看出來了,這個莊子上,真正說得上話的,就兩人。

  一個是老秦頭,一個是張延。

  他拉著兩人坐下,任憑其他莊戶圍在四周。

  「今年收成如何?」

  說起這個,莊戶們當中不少人當場就哭了出來。

  老秦頭臉上溝壑一般的皺紋愈發明顯。

  「少爺,活不下去了啊。今年就晚春下了一場雨,全年大旱。地里種下的莊稼,一片一片的旱死。俺們就站在田邊干瞅著,啥辦法也沒有啊。到了秋兒,收拾了一番,一畝地連兩斗都不到。」

  左夢庚在心裡算了一番,心情無比沉重。

  以明代的農業種植水平,平常年景一畝地產糧應該有一石或者兩石。現在竟不足十分之一,可見災情多麼的嚴重。


  他卻有疑惑的地方,指著不遠處的玉帶,道:「既然乾旱,為何不取水灌溉?」

  是的,莊子的外邊明明有一條小河,寬約五、六丈。如今還沒有上凍,可以看到河水潺潺,水量還算充沛。

  左夢庚想不通,明明靠著河邊,莊戶們為何眼睜睜看著田地旱死?

  孰料說起這個,莊戶們的臉色更加難看,就連左貴也怒不可遏。

  「少爺有所不知,要想從河裡引水過來,必須得經過隔壁馮員外的田。可那馮員外一心要謀咱家的地,不讓咱們取水。」

  左夢庚大怒。

  「豈有此理?災情如火,多收一分糧食,就能多救幾條人命。那個馮員外竟如此惡毒?走,找他算帳去。」

  然而誰都沒有動作,左榮和左貴還一左一右,擋住了左夢庚。

  「少爺,萬萬不可。那馮員外勢大,咱們惹不起。」

  左夢庚到底不是熱血少年,一下子冷靜了。

  「那馮員外什麼來頭?」

  左貴知之甚詳。

  「那馮員外是鎮守太監馮綸的侄子,在此地乃是一霸,無人敢惹。和他鬧起來,咱家後患無窮。」

  一聽說是鎮守太監的侄子,左夢庚也無奈了。

  這是真的惹不起。

  誰都知道,能出任鎮守太監的,必定是皇帝的親信,亦或者是宮中大佬的孝子賢孫。

  這種人手眼通天,做掉地方大員都輕而易舉。

  左家這種小門小戶,對於老百姓來說高不可攀,在人家鎮守太監的眼中,連芝麻綠豆都算不上。

  萬萬沒想到,自家的莊子旁邊蹲著這麼一尊真佛。

  一想到明明靠著河流卻無法取水,只能坐視莊稼旱死,左夢庚幾欲吐血。

  左貴還怕他衝動,絮絮不停。

  「鎮守太監馮綸可是李朝欽的乾兒子,是宮裡的紅人。少爺千萬不敢和這等人置氣,免得災禍臨頭。」

  左夢庚轉轉眼珠子。

  「你是說……馮綸是李朝欽的乾兒子?」

  沒等左貴回答,左夢庚的嘴角就慢慢彎起。再看向極遠處馮員外的田地,就好像看著噴香四溢的肥肉一般。

  不過此事不急,還得回去慢慢籌劃。

  成與不成,也要看機緣的。

  眼下莊子上的情形,卻到了刻不容緩的程度。

  「糧食歉收,你們這個冬天咋過?」

  老秦頭看看張延,張延幾度猶豫,倒也坦誠。

  「往年這時候,俺們都會進城,去碼頭那邊幫工。莊戶人家有的是力氣,賺點辛苦錢可以補貼家用。可今年流民都跑到咱們這兒來了,城裡不讓進,就只能幹靠著。」

  四面八方湧來就食的流民給了臨清極大的壓力,官府不得不派出人手在城外攔阻。

  為了安全,城門進出也嚴格把控。

  像左夢庚這樣的官宦人家進出自然隨意,但普通百姓就不行了。

  田畝歉收,進城打工又不成。

  這個冬天對於莊子裡的農民們來說,只怕是道生死難關。


  老秦頭見左夢庚不似別的主家那麼霸道,話也多了起來。

  「月前地里的莊稼還沒收完,官府就來了人,田稅、遼餉都徵到了五年。莊戶們的家底都填進去還不夠,有幾戶人家乾脆逃了。明年開春,官府又要拉著俺們去幹活。哎,沒活路啦。」

  聽到賦稅都徵到崇禎五年了,左夢庚便知道,農村的問題,實在是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程度。

  這就是個火藥桶,隨時都能爆炸。

  明末陝北農民起義聲勢驚人,以至於許多人都以為,就只有陝北的農民在造反。

  事實上,整個崇禎年間,大明可謂是處處烽煙。

  從南到北,無一處不亂。

  只不過其他地方的亂子,沒有陝北農民起義影響那麼大罷了。

  奈何他就是個將二代,能力有限,明白時局如何,也做不了什麼。

  不過眼前的莊戶們……

  左夢庚想了想,府上原本打算收租,是因為左良玉想要用錢。但現在左良玉丟官罷職,也就沒有了用錢的地方。

  既然如此,便不急迫。

  「大傢伙的狀況,我都看到了。既如此,今年的租子,我做主,免了吧。」

  話語雖輕,卻如同核彈爆炸,驚到了所有人。

  老秦頭哆嗦不止,生怕只是一場夢。

  「少爺,租……租子真的……真的免了?」

  張延蹭地一下站起來,萬難相信。

  「少爺……莫不是誆俺們?」

  左榮也急。

  「少爺,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免租這種事,對任何人家來說,都是天大的事。左榮見他都不和府里商議,就做了決定,不免擔憂。

  左夢庚不管他,只看著張延。

  「騙你等如何?不騙又如何?看看你們的樣子,還有什麼值得騙嗎?」

  張延愕然,低頭看看自身,突然大笑。

  「是了,窮光蛋一個,扔油鍋里都榨不出二兩油,還怕被騙嗎?」

  他猛地回頭,對大傢伙吼道:「都聽著,少爺大發慈悲,免了咱們今年的租子。」

  聲音遠遠傳開,不管遠近的莊戶全都聽到了。就連許多沒有衣服、窩在屋裡的莊戶,都推開房門露出腦袋。

  「少爺活命之恩,吾等永世不忘,唯有做牛做馬相報。」

  數百莊戶跪了一地,感恩的聲音裡帶著沖天的驚喜。

  這一幕,令左榮等人全都看傻了眼。

  左富偷眼看去,心裡琢磨,少爺這是在收買人心嗎?

  可這些泥腿子,賤命一條,收買了他們的人心,又能如何?

  死氣籠罩的莊子,免租宛如一股颶風,為這裡帶來了全新的氣息。肉眼可見的,大多數人的臉色都活泛了起來。

  雖然這個冬天他們依舊無衣無食,日子艱難。但沒有了主家的租子負擔,壓力一下子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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