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力不像人力,不需要休息,而且是人力的數倍、數十倍不止。使用了機械力後,這些紗錠可以日夜不休地轉動紡紗。你說,這樣一來,產出的紗布數量將會提升多少?而且減少了人力等成本的投入,紗布的價格又會下降多少?不但如此,機械力穩定,以此為動力放出的紗布質量也比手工紡紗的質量要好。屆時成本更低、質量更好的紗布湧入市場,那些手工紡紗業者,一定會被衝擊的破產。」
難得有一個說得來的人,左夢庚便說了個痛快。
徐若琳的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
「這樣一來,豈不是很多小民會家破人亡?這是災禍啊。」
這屬於時代的見識問題。
「傳統的男耕女織模式是必然會瓦解的,但這些小民在破產之後,也不是沒有出路。他們可以脫離土地,轉化為產業工人。就像你家裡的那些織工一樣,他們不靠耕田勞作,也可以養活一家。」
徐若琳沒有那麼容易被說服。
「那不一樣。江南之地,雖說不種田者眾,但大量的農田也是存在的。按你的預想,一旦紡織的規模增大,那麼必然會需要更多的土地種植棉麻,農民也會被侵占。可沒有了糧食,百姓們吃什麼?」
左夢庚也來勁了。
「你在這裡有一個誤解。其實江南之地的糧食供應,靠的並不是本地。如果單靠江南的農田種植,連如今的一半人口都養不活。」
「那是靠哪裡?」
左夢庚說了兩個字。
「湖廣。」
他又道:「湖廣熟,天下足。現如今大明的主要產糧區,就是湖廣。江南和京師的糧食供應,大部分靠的都是湖廣。其中京師不惟湖廣的糧食供應,相當大的一部分還來自於陝西、山西、河南、山東等地。」
徐若琳想到了什麼。
「你先前說如今的氣候是什么小冰河時期,北方各地大旱加上蝗災,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左夢庚苦笑不已。
「我的徐大小姐,你不是親身經歷過了嘛。這個天下呀,已經亂了。」
他是順口習慣,徐若琳卻鬧了個紅臉,不禁啐了一口。
什麼「你的」「我的」亂說,人家答應了嗎?
「雅雅曾說,北地災情本就急如星火,偏偏還有貪官污吏殘民以逞,加上各項水利工程年久失修。長此下去,這大明江山還有救嗎?」
對於徐光啟的觀點,在經歷了這個時代後,左夢庚並不是很認同。
甚至可以說,後世許多人對這個時代的認知同樣是錯誤的。
「如此天災面前,非人力可抗,雖有解決之法,但朝廷卻做不到。」
徐若琳沒聽出他的本意。
「倘若朝廷能夠澄清吏治,多用能臣幹吏,減免苛捐雜稅,興修水利,勸課農桑,百姓多少也能恢復一些元氣。」
左夢庚長嘆一聲,不得不用無情的事實來打擊她。
「沒有用的。貪官污吏、苛捐雜稅固然是壓垮百姓的最後一根稻草,可即使沒有這些,北地百姓依舊會走上絕路。現如今北地最大的問題,就是天災。」
徐若琳完全不信。
「怎麼可能?」
左夢庚攤開手,很無奈。
「事實就是如此。就算北地遍布海剛峰一樣的清官又能如何?不下雨就是不下雨,沒有水就是沒有水。一旱經年,河流枯竭,水庫見底,修了水利工程又有什麼用?」
許多穿越書里對明末北方的天災都有一個很大的誤解,仿佛可以靠人為緩和或者改變。
可事實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就拿抗旱最常用的手段————興修水利來說,面對這樣的災情真的有用嗎?
這種乾旱一來就持續數月、數年,即使修了水庫蓄了水,可不出兩月,水庫里的水就蒸發的一乾二淨,有什麼用?
興修水利工程,對付小規模的旱災和水災效果出眾。但是面對這種末世級別的災情,只能是徒勞無功。
什麼叫赤地千里?
大片大片廣袤的土地數年滴雨不降,最嚴重的時候甚至黃河都斷流了。
這種程度的災情,以現今的技術手段,根本就不是任何官吏能夠解決的。
徐若琳出身官宦之家,父祖論證時旁聽了一些。可即使她的祖父徐光啟,也對明末的災情預估不足,導致她的認識不可能多麼的深刻。
此時被左夢庚揭開血淋淋的事實,不由怔怔。
「難道……難道真的是天要亡我大明江山嗎?就沒有辦法了?」
「有。」
左夢庚說的斬釘截鐵,令徐若琳激動不已。
「有何辦法?」
「殖民,向外殖民。」
他怕徐若琳不懂,深入解釋了一下。
「你認識那些西洋來的傳教士,可曾聽他們說起過,如今的歐羅巴也是災害橫行?」
徐若琳露出懊惱的神情,頗為不好意思。
「我沒有詢問過。」
對此,左夢庚也只能惋惜不已。
明末的中國人和西方交流,局限性太大了,很多重要的信息都沒有掌握。
事實上明末這場將華夏折磨不輕的災害,其實在歐洲也同樣肆虐橫行,造成的危害同樣不小。
為何歐洲挺過去了呢?
有人說,是因為西方的平民逆來順受,即使生存的再艱難也不敢反抗。
這就是扯淡。
人在餓肚子的情況下,什麼瘋狂的事情都會做的出來,哪有什麼逆來順受之說?
之所以這種小冰河時期引發的災難沒有在歐洲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一個根本性的原因就是,如今的歐洲開始了殖民時代。
大量的歐洲人口遷徙到了美洲、非洲等諸多無主之地,這一下子就讓歐洲的土地壓力得到了緩解。
殖民不但稀釋了本土的人口壓力,還可以從海外的殖民地得到充沛的物資反哺本土,這才是歐洲順利度過小冰河時期的真相。
「那些歐羅巴人為何能夠萬里迢迢跑到咱們這兒來?就是因為他們的足跡踏遍了這個地球,同時尋找到了許多富饒而無主的土地。他們從本土派出大量的人口,將那些土地占為己有。原來本土可能和咱們一樣,每人一畝土地都沒有,現在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口去了海外,那麼人均耕地面積就會大幅增加。又有了海外豐富的物產補充,這樣的天災對於他們來說,也就不算什麼了。」
道理很淺顯,順著左夢庚的描述,徐若琳很容易就在腦海里勾勒出了完整的圖像。
「只能向外移民嗎?」
左夢庚重重點頭。
「當今的情勢,要麼向外大量轉移人口,稀釋單位面積下的人口數量;要麼就只能依靠災害、戰爭來大幅削弱人口數量。兩者的最終目的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要減輕土地的承載壓力。」
徐若琳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雙目無神。
「可我華夏之民,又能移到哪裡去?」
左夢庚覺得她想的有點多了。
「現如今的問題,並不是該如何移民出去,而是朝廷根本不可能支持對外移民。」
徐若琳驚醒過來,疑惑不已。
「這是為何?」
左夢庚面色轉冷,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
「皇帝、勛貴、地主都將百姓視為圈裡的豬羊,滿心歡喜地從百姓身上吸食血肉。如果將百姓都放跑了,怎麼滿足他們的貪婪?對這些人來講,寧可讓百姓爛死在疆內的鍋里,趁著百姓臨死之前滿足他們最後一點的貪慾,也絕不會讓百姓脫離控制。」
左夢庚的目光變得深遠,話語也變得沉重。
「坐龍椅者稱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皇帝私產;持杖印者曰牧民,驅使百姓如同牛羊。從來只聽說牧羊牧馬的,焉有牧民之理?百姓在他們的心目中,又是個什麼?」
徐若琳滿以為自己足夠離經叛道了,可此時聽了左夢庚的憤懣之言,她才發覺,自己居然是個良善的。
可內心的本知又在告訴她,左夢庚言論其實是對的。
天災不可逆,然腐敗墮落的朝廷卻將百姓們所有的生路都堵死了。
奈何家國天下,話題沉重。
他們兩個,一個將門二代,一個豪門貴女,似乎輪不到他們來指點江山。
徐若琳心底嘆了口氣,打起精神,堆起笑臉,將書稿揚起來給左夢庚看。
「你這大作,文筆倒也算了,就是這字,也忒丑了。」
左夢庚難得羞愧。
「我這手,舞刀弄槍的還行,寫字嘛,能認出來就不錯了。」
他所寫的《國富論》,其實連第一篇都未過半。實在是毛筆寫字太慢,耽擱效率。
可徐若琳卻看的入迷,一刻也等不得了。
她眼珠子轉了轉,提議道:「這樣如何?你來說,我來寫。本小姐雖然見識淺薄,但是這寫字嘛,還算是馬馬虎虎。」
說著,她拽過紙張,重新將已經寫出的部分撰抄起來。
秀雅淑麗的簪花小楷一出來,左夢庚除了豎大拇指,也無話可講。
「徐小姐大才,可否將我這粗陋之作潤色一番?」
左夢庚最糾結的,就是記憶中的《國富論》乃淺白文字翻譯而來。
這等文筆,給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看了,只怕要笑掉大牙。
孰料徐若琳卻不同意。
「你這文中,論證頗多。以此等白話文筆來寫,反而精準詳實。倘若用了之乎者也,反倒不美。」
是這麼回事嗎?
左夢庚很有自知之明。
在這個時代談論文事,他是絕對不如徐家真傳的。
既然徐若琳這麼肯定,他也只能言聽計從。
接下來的日子裡,兩人時常湊在一起。
左夢庚說,徐若琳寫,不知不覺,《國富論》的內容也漸漸積累起來。
對於個中內容,兩個更是反覆討論,都覺得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