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妃沖入軍營,歡喜地帶著求到兵和糧草的消息回來。她想告訴所有人他們都得救了,但是軍營氣氛低迷,掛上了白幡。
每個人沉默地運著屍體,沉默地治傷。
趙靈妃茫然地站在營地中,她忽然見到了言曉舟。言曉舟端著一碗藥,從一處帳中鑽出來。纖柔的女郎立在營前,如同一道清薄月光般,朦朧無比,好似隨時會散。
趙靈妃:「曉舟妹妹!」
言曉舟回過頭來。趙靈妃見她眸子依然清黑乾淨,依然沉靜柔美。但是趙靈妃心中不安,總覺得哪裡不對。
言曉舟輕聲打斷趙靈妃的質疑:「我二哥回來了。有什麼事,問我二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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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站在言尚的主帥帳篷中,趙靈妃怔愣地聽著那被言尚召進來的軍士匯報大峽谷的殘酷戰事。
軍士滿腔悲憤:「五萬兵卒,盡埋峽谷!楊將軍死前帶走了南蠻那個厲害的烏蠻王,南蠻那些人氣瘋了,他們拿楊將軍的身體泄憤。
「所有人中,只有楊將軍屍骨無存,被他們毀得不成樣了。我們不願看到將軍死後還這樣受辱,就一把火燒乾淨了。」
他哆哆嗦嗦地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個金色的鈴鐺。
他不敢看那蹲在地上為她二哥熬藥的女郎,只別過臉:「這是楊將軍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趙靈妃呆呆地看著。
她聽到表哥死了,眼淚瞬間濕了眼睛。她再看到軍士手中所捧的金鈴鐺,驀地想起表哥曾說過他想結束這一切後娶曉舟妹妹。趙靈妃恍惚地側過臉,去看言曉舟。
言曉舟蹲在地上扇著扇子,仍在熬藥。她眼睛專注地照看著爐火,她好似完全沒聽到軍士的話一般。
趙靈妃再看向言尚。
那少年時曾讓她心動迷戀的言二郎,披衣坐於榻前,他枯瘦的手搭在蜷曲的膝上,垂下的臉色如紙一般白。言尚垂著眼,一句話沒說,留下滿室的靜。
向來顧忌所有人心情、性情恬淡、與人為善的言尚,就那般坐著不說話。
他已格外疲憊,已格外孤寂。他累到極致,病得一直咳血,他已無話可說。
趙靈妃眼中的淚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掉。
眼淚打濕她的臉,她想崩潰地說不可能,想說自己表哥那般威風、怎麼會死,她又怨恨這場戰爭,怨恨南蠻,怨恨言尚為什麼要離開、放任表哥以命換命……她更怨恨自己。
為什麼她不能早早搬來救兵。
為什麼她阿父是惡人。
是否她阿父間接害死了表哥,她也間接害死了表哥。
淚水淒涼,滿心苦楚。趙靈妃僵立著想了很多,半晌,她蹲在地上,手捂住眼睛和臉,大聲哭了起來。
她哭得喘不上氣,哭得全身發抖——
表哥!表哥!
她恨戰爭,恨所有害死了表哥的人,恨這一切!
趙靈妃抬起臉,面向言尚:「我絕不、絕不、絕不……原諒我阿父!
「言二哥,你讓我上戰場吧!讓我去和南蠻人打吧!我想殺了他們,我想為表哥報仇!」
她崩潰大哭,蹲在地上一直流淚。
言曉舟則安安靜靜的,比起她崩潰的情緒,言曉舟平靜很多。言曉舟端起熬好的藥遞給自己二哥,她輕聲:「二哥,你先喝藥吧。二嫂還等著你回去,整個大魏都在等著你主持公義……你不能倒。」
趙靈妃茫然抬眼,不知為什麼言曉舟竟然會不哭,竟然一滴淚都沒有。為什麼言曉舟這麼平靜,就好像……冷漠得沒有情緒。
言尚一言不發,他接過妹妹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他又用帕子掩口吐血,低頭看著帕子上的血跡,他再低聲吩咐:「你們出去吧,幫我叫將軍們進來。」
他要繼續主持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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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繃著極大的壓力。
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妻子,一邊是全軍戰死的楊嗣。
他吐血不住,卻不敢耽誤。他當日昏迷清醒後,撐著自己殘破的身體,連夜再次審問使臣。
來自廣州的南蠻使臣再次問他是否退兵,言尚一字一句:「絕不退。」
楊嗣解決了蒙在石,劍南的戰場很快就要贏了。楊嗣用性命換來的勝利,言尚豈會為私情而退兵。
使臣囂張又憤怒:「你再不退兵,你的夫人就會被我們大王殺掉!你就沒有夫人了!」
言尚目中無光。
他似笑了一下,那笑意卻慘然無比。
他說:「沒有就沒有。」
他如同發了怔一般,喃聲:「我將性命賠給她……可我不能撤兵。」
國家與個人,他到底要選國。
天下黎民和愛人,他到底要放棄愛人。
就如同讖語一般,他總是這麼選擇。夜深人靜時,連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唾棄自己。為什麼他總要這樣。
他情緒崩潰時,衝動地想要撤兵,可他又用強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他覺得自己如行屍走肉一般,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晚上想到暮晚搖,就咳血不住,身體越來越差。
他身體就要被自己熬壞之時,劉相公慨然赴死的消息自遙遠的長安傳來。
於是言尚不敢生病了,不敢再去想暮晚搖了。
他撐著身體回到劍南,主持戰事。蒙在石已死,只要抓緊時間,劍南戰場一月就能結束。他同時也放棄了廣州,放棄了讓使臣傳消息。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發現言尚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他說很少的話,三言兩語發下命令。他的命令詳細無比,差不多要規定好將士們的每一步該怎麼走。
他懼怕楊嗣的事情再次重演。
他也格外冷酷。他違反了不斬來使的原則,直接用重刑審問那使臣,分明是要活生生將人折磨死。
言曉舟依然在軍營中救治傷員,趙靈妃上了戰場。
六月份,劍南戰事開始收尾,長安的勤王兵將南蠻打回隴右河西,言尚終於和被圍了三個月的長安通上了消息。
同一時間,那使臣看出言尚的必殺之心,他抵制不住大刑,死前招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信息。而得到信息,言尚就讓人快馬加鞭,去找人。
綿綿細雨的深夜,倚台而坐,就著一盞燈燭,言尚披著外衫、長發散肩,給在長安的韋樹寫信:「長安之圍終解,弟與韋家和解,兄心甚慰。
「天下之罪,長安之禍,在於昏君無道。亡天下者,唯獨此君。
「又有內宦劉文吉把持朝政,裡通外國,陷害忠良者,非死無以慰天下英靈。
「兄得知一消息,昔日服侍先皇的大內總管成安未死,此人身在河西,弟可讓人按圖去尋。隨信附上圖紙。
「兄雖身在劍南,卻掛心長安政事,謹以薄見,以同平章事之責,與弟商討誅殺大內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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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王兵馬到,長安之圍隨之而解。勤王兵接替了之前隴右精兵的職務,將南蠻兵趕回隴右。而韋樹之前託付的四方諸國從後而攻,與大魏合作。雙方將南蠻夾於其中,力求徹底結束河西戰場,打敗敵軍。
南蠻兵力疲衰。
舉一國之力,做了無數準備,精心策劃的這場長達一年的入侵戰,卻是如此。若是他們得到長安,有長安作為助力,自然可以笑傲大魏,讓大魏慘敗。但是攻長安一戰失敗,劍南戰場上蒙在石死亡,他們的王者阿勒王也深陷此局。
如今大廈崩塌,南蠻兵馬慌亂,他們聯繫不上自己的王者,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走。
南蠻要敗了。
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這個結果。
只有長安城中皇宮中的皇帝不知道。
因為所有人瞞著皇帝,沒有告訴皇帝這個消息。就連皇帝信任的劉文吉,他也幫著大臣們隱瞞皇帝。
任由皇帝夜夜做著長安淪陷、自己被擄為人質的夢。
言尚與韋樹來回通信,言尚與朝中幾位相公來回通信。這場戰爭,死去的人太多了,不知不覺間,掌控著劍南戰局的言尚、說服禁衛軍們背叛皇帝的韋樹,成為了這場戰事後期的主力軍。
大臣們沉默地配合二人。
群臣安靜地看著言尚和韋樹共同編織的一場反擊戰,在長安上空織起了密網。當所有人都希望一個人死時,當所有人都參與了這場謀殺時,那個人,絕無生還的希望。
深宮之中,皇帝再次一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醒來。他精神緊繃,一會兒覺得禁衛軍要殺自己,一會兒夢到自己被擄為人質。
他在深夜中口乾舌燥:「劉文吉!劉文吉!」
劉文吉進殿掌燈,安撫皇帝。他看皇帝披衣坐起,劇烈地喝了三盞水才平復下來。
皇帝惶恐不安地握著劉文吉的手:「朕夢到皇宮不安全,那些南蠻人攻入長安了……劉公公,那些南蠻人還沒有打進來麼?」
南蠻人早就撤了。
但是所有人都欣賞著皇帝驚懼的模樣,沒有一個人拆穿謊言。
劉文吉面不改色:「陛下放心,臣已將皇宮中的禁衛軍全都趕出去,和南蠻作戰了。如今皇宮中,只有北衙的兵保護陛下。」
皇帝鬆口氣:「北衙的人,朕放心了。」
皇帝又憂心:「那南蠻軍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攻進來,韋七郎那個狼子野心的人又把持朝政,都不許朕走!難道他們真的想看朕成俘虜麼,那豈不是大魏的恥辱!」
劉文吉心想有你這樣的皇帝,才是大魏的恥辱。
劉文吉端詳皇帝惶惑模樣,突然問:「陛下真的那麼想離開長安麼?」
皇帝激動道:「長安都要淪陷了!朕是為了保存實力,才想離開!可惜那些大臣們……如果素臣在就好了,素臣是最忠心、最向著朕的臣子。素臣一定會保護朕平安離開的。」
劉文吉哂。
皇帝這時候倒是想起言尚了。
劉文吉:「大臣們不想皇帝離開,無非是怕失去主心骨,怕城中百姓恐慌。他們無非是要藉助陛下的身份,來給百姓吃定心丸。陛下如果想離開,有一法——陛下將皇位傳給太子,讓太子守城,陛下成為了太上皇,就能離開了。」
皇帝當即驚喜:「就這麼辦!」
劉文吉:「……」
他垂目:「可惜大魏尚未有太子。」
皇帝不以為然:「皇后的兒子不就應該是太子麼?朕這就立太子!劉公公,還需要朕做什麼?你代表朕去和韋七郎他們談判,只要他們肯放朕走……這個皇帝,朕不要也罷!」
劉文吉淡聲:「陛下豪氣。」
將天下折騰成這樣,還想一走了之。
劉文吉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白宣,鋪在書案上:「陛下要退位,得先寫『罪己詔』。陛下寫了『罪己詔』,臣才能拿著這個去和大臣們談判,他們才會放陛下走。」
皇帝一陣遲疑。
然而想到南蠻人就要攻入長安了,他咬牙持筆:「朕寫!」
他開始寫罪己詔,並且怕自己寫得不誠懇,被那些大臣們打回來不接受,他花費了自己的所有筆墨,來深情無比地這這麼一封書——
「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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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皇帝的退位書、立新皇書、罪己詔全部送去中書省時,聚在中書省的臣子們,耐心地將這三封書看完。韋樹拿著聖旨,將罪己詔念出,滿堂燈火通明,臣子們呢喃著「罪在朕躬」幾個字。
初時聲音極低,後來聲音顫抖。
然後不知是誰,溢出了沙啞的、悲戚的笑聲:「他承認了……他承認了……他承認這天下是他禍害的!承認他是昏君,承認他害了劉相公,害死了數十萬將士,害死了無數無辜黎民……
「他承認了!承認了!」
滿堂大笑,笑後又哭。
臣子們一個個抱著皇帝的手書哭坐在地,嚎啕悲涼。
來送書信的小內宦往後退一步,懼怕這些臣子。他顫抖的:「陛下的書信已經送到……劉公公問,可否讓陛下出城。」
韋樹抬頭。
韋樹道:「開城門,讓他出城!」
小內宦鬆口氣,連忙跑走。張相公抹掉自己臉上的淚,從地上爬起來,詫異的:「巨源,如此昏君,豈能讓他走……」
韋樹幽聲:「城外還有散落的、虎視眈眈盯著長安、抱著野心想打回來的南蠻散兵。城外並不安全,他出城,便是尋死路。」
張相公:「如果他在南蠻人那裡說自己是皇帝,要得到保護……」
韋樹:「我們有了新的皇帝,哪有什麼另一個皇帝?大約是冒牌貨吧,遇到就殺了以謝天下便是。」
張相公垂目頷首。
他忽問:「素臣讓我們找的成安,找到了麼?」
韋樹淡聲:「成安只是給劉文吉定罪用的。劉文吉……該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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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和大臣們通過消息,得知韋樹居然肯放皇帝走,劉文吉一時不可置信。但是劉文吉立即發覺這是自己的一個機會,韋樹等人必殺他,他要想法子。
他當即安排人手護送皇帝一同走。
劉文吉帶著北衙的兵護送皇帝一同走,皇帝走時,還要搜羅自己喜歡的妃子一起帶上走。但是他們才剛到皇宮門前,就面對著皇城中遍布的禁衛軍。
獵獵火炬,在黑夜中沉靜相對。
韋樹立在禁衛軍前。
劉文吉心驀地沉下。
皇帝怒聲:「韋巨源你這是何意?朕已經不是天子了!朕已經聽爾等的話退位了,你們這是攔著朕不放朕走麼!」
韋樹盯著劉文吉。
韋樹道:「你可以走,其他人必須留下,北衙的兵一個也不許走。長安正是用兵之際,精兵不能用來保護一個廢人。」
皇帝惶然。
他都不敢計較韋樹罵他是廢人,他心中狡詐的意識,讓他覺得自己不能待在長安。禁衛軍肯放他走,一下子,他顧不上自己要帶的妃嬪,也不敢和劉文吉對視。他亂沒形象地奔跑向皇城門。
數萬禁衛軍,沉默地看著跳樑小丑一般的逃難皇帝。
韋樹與劉文吉對視。
韋樹抬手,禁衛軍們對北衙的軍隊舉起了箭。韋樹一字一句:「內宦亂國,絕不能留!」
劉文吉諷笑。
他後退,讓身後的北衙軍隊出來,和禁衛軍相對。
他身後的內宦們,綁起了那些妃嬪們,扯著對方一同退回皇宮。隔著宮城門,雙方軍隊對峙。
劉文吉知道大勢已去,但他手握著新的皇帝……他怒吼:「給我沖,給我殺了這些亂臣賊子!他們是要控制我們新的天子,是要殺光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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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皇帝身份的皇帝跑出了長安城,他惶惶地立在空無一人的月光下,看著四方戰火。
他不知道何去何從,又覺得自己終於安全了。他剛剛露出一個放鬆的笑。
然而此時,不懷好意的南蠻人,在黑暗中,將箭只對準了他——
「這個人竟然敢從長安城中跑去來,衣服這麼華麗,一定是那個姓韋的小子!聽說那個小子很能說,聯絡四方小國一起抄我們的後路。
「他現在出城,肯定是又要出來和我們談判,算計我們!不能放過他!」
皇帝又輕鬆又解壓,他不敢多想,不敢回頭。他即使出了長安門,都覺得像夢一樣。他一個激靈,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些噩夢,想到那些南蠻人在夢中用各種方式殺他。
他不敢停留,繼續向外跑。
「嗖——
「嗖嗖——」
空氣中,極輕的射箭聲,數道箭只叢草叢中、灌木下,射向那個瘋瘋癲癲奔跑的男人。
男人被射中倒地,他茫然抬頭,又想到了自己的夢。幽黑四野,暗藏殺機。
他忽然後悔,忽然覺得逃出宮是錯的。他大聲高呼:「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你們不能殺我——所有人都聽我的,我是皇帝,朕是天命之子!」
箭只不留情面地射過去,將他射成刺蝟。他不甘心地趴在地上,身上插著數箭,他乾枯的手伸出長袖,抓著空氣亂揮。
後方長安城門的角樓上,將士們立在那裡,平靜地看著城外的射殺。將軍手扶著城樓欄杆,靜靜地看著那個男人咽氣。
他回頭,對士兵們說道:「可能是一個因為戰爭而怕瘋了的廢人瘋了,喊著自己是皇帝。這種事多的是,不用管。」
眾人緘默,共守著同一個秘密,共看著同一場殺戮,共同做著謀殺者。這場殺戮,他們會在心裡記一輩子,並且一輩子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城外,南蠻人躲在叢林間嘀咕:「他說的什麼?不會真的是和我們談和吧?
「管他呢,反正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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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廣州彈盡糧絕,撐無可撐。
城下持續攻戰的南蠻王之前一個月還在指揮人挖地道挖進城,到最近幾日,駐紮城下的南蠻軍隊也失去了動力。
城中城外,全都斷絕糧草。
阿勒王絕望地每日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壞消息,知道無力回天。他卻不肯服輸,他聲音吼得沙啞,指揮著自己手下的殘兵,向城中射帶著火的箭只:
「再堅持一下!城裡已經斷糧了!城裡抵抗不了了,只要我們攻入廣州,我們就不算敗……」
他手下的一個將軍坐在地上,抹著臉慘笑:「我們不算敗麼?我們打下廣州有什麼用?劍南已經沒希望了,河西恐怕也不行了……我們拿下廣州,能守得住麼?
「大王,我們輸了。
「我們會窮死的,我們會餓死的,我們會付出代價,大魏不會讓我們好過的……我們根本不該打這場仗!」
他的悲涼傳遍軍營,所有人開始悲戚地哭。
阿勒王沉默,卻仍吼道:「我們受高山女神眷顧,我們是戰不敗民族!我們不會輸!都給我爬起來……把廣州給我奪下來!」
這隻南蠻軍隊,已經沒剩多少兵力了。他們被阿勒王吼著,勉強打起精神,向城樓上射箭。他們心中被阿勒王鼓勵出一點希望來:是不是真的拿下廣州,就不會輸得太慘?
偵察兵臉色蒼白地來報:「不好了,一支大軍從西邊來了,是大魏的旗幟……」
隨著這話聲,一隻響箭飛上天空,一隻又一隻響箭在空中炸開,如同白日煙火一般。大魏軍隊用特有的語言傳遞著訊息和軍情,響箭聲震如雷。
滿軍營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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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立在城樓上,看著對面城下射箭。如敵人所說,大軍都到了強弩之末,城中糧食儲備已經空了。將士們疲憊,當城下箭射來時,他們連躲避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已經斷食兩日,他們失去了希望。
無論暮晚搖再如何鼓勵他們,將士們都沒有了力氣……暮晚搖心中絕望,她看著所有人疲憊的臉、赤紅的眼,她連斥責的話、鼓勵的話都說不出來。
已經累到極致,還能要人如何?
並非惜命,而是實在看不到希望了。
所有人都問她:「殿下,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
暮晚搖木呆呆地立在城樓上,她恨不得天降甘霖,來救一城百姓;恨不得天降隕石,砸死城下的敵軍……
而就在這時,角樓上一直觀察遠方的士兵爬上城樓,高聲興奮:「殿下,我們得救了!
「劍南軍來支援我們了!
「駙馬來了!」
所有癱坐靠牆的將士,全都支撐著爬了起來,確認著這個消息。暮晚搖望著他們燃起希望的眼睛,她向後一靠,露出笑容,閉上了眼。
哪怕城下的火只依然射進城來,哪怕城門已經抵抗不住敵軍,哪怕城中百姓的房舍被火燒了起來……全都無所謂了。
暮晚搖抬高聲音:「不要管城下戰了,隨他們放火吧!我們去救百姓,去救城中火!」
將士們齊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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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領兵來援。
來之前,他做了最壞的打算。他說是來支援,但他來之前吩咐好了一切,留好了所有信件。
他不是來支援廣州的,他是來求死的。
他是來以身殉城,隻身賠她性命的。數月煎熬,他已繃到極致。他心如死灰,已無生志,只求一死。
然而廣州的情況,和他想的不同……
言尚入了城,軍隊們在外和敵軍作戰,輕鬆地包圍敵軍,他領著另一部分軍進城,救援城中百姓,給城中分發糧食……他如做夢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他恍恍惚惚得如鬼魂一般。
所有人碰上他,都高興的:「駙馬!
「府君,您終於回來了!
「殿下和我們都等著您!殿下去城東救火了,您沒有遇到殿下麼?」
言尚在街上走,向他們說的城東去。紛亂人群,四處大火。房屋倒塌,殘垣斷壁。女人匆忙去領糧,男人熱火沖天地赤身澆水滅火。
言尚忽然在一被火燒焦的斷牆前看到了暮晚搖。
她坐在地上,衣衫上沾滿了灰土,她抱膝而坐,頭埋在膝蓋間。即使只是這麼一個影子,即使她衣衫凌亂,言尚仍一眼認出了她。
他怔怔地看著。
跪在暮晚搖身邊的秋思俯身跟公主說一句話,暮晚搖抬頭向這個方向看來。她眼神仍是木的,漂亮的臉蛋上全是一層灰一層土,她的眼睛卻格外亮,見到他時,更是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
言尚向她走來。
他跪到了她面前,怔怔地看著她。
二人對望。
好像有一腔話想說,又好像無話可說。
二人就是這般看著。
言尚輕聲:「我給你的玉佩呢?」
暮晚搖呆愣,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是這個。她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間大腦發木,都沒想起來該如何撒謊。
而她就看著言尚,見他眼眶忽然紅了。
他洞察她的迷惘,便知她又想說謊哄騙他了。他嘴角微勾,笑出聲來。
但緊接著,淚水從他眼中滾落。
暮晚搖從未見過他落淚,她呆住,又慌亂地忍著疲憊,傾身來問他怎麼了。她就看著他這樣,他一邊看著她笑,一邊眼中不停落淚。
他面容瘦極,神情憔悴,眼中噙淚,睫毛滴滴答答地向下滾著水光。
他顫抖地俯下肩,顫巍巍地伸手摟住她的脖頸。
他抱住她,珍愛無比地將她扣在懷中。痛到極致,他身子蜷起,竟是難以控制的,在她頸間哽咽出聲。
滿是心酸,到底要向何人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