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哭泣。
暮晚搖茫然又心疼地抱住他,替他擋住眼淚。
而他發抖著,握住她的手。他眼前模糊,看著她纖細玉白的手指,他一根根地摸過去。
言尚眼眶中噙著的淚順著睫毛向下滴,他輕聲:「手指是好的。」
他終是沒有釀成大錯。
她全身上下,除了臉上沾著的土和裙子上濺上的灰,她都是完好的。
言尚再次緊抱住暮晚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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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深淵,是污泥。這個深淵拉著所有人向下沉,向下淹沒。而後污泥覆體,一抔黃土。
沒有不會犧牲的戰爭,沒有不殘酷的戰爭。人妄圖以綿薄之力阻止戰爭中的死亡,你再如何才華出眾、手段了得,也不過是枉費心機。
言尚便是這樣。
劍南戰事已平,只留了將軍在那裡鎮守、清掃戰場。言尚回到廣州,只花了一日時間,就讓城下本就精疲力盡的南蠻兵投降,活捉了阿勒王。
阿勒王不願降,在營中想自盡了結,被及時闖入的魏軍阻止。到今日,阿勒王必死,必然要為這場戰爭付出代價。但阿勒王應該被帶去長安,在所有人眼皮下謝罪。
他不值得死的悄無聲息。
到此,只剩下河西戰場還未收尾。但言尚離開劍南的時候,已經讓幾位將軍領著一半軍馬去助河西。再加上當日救援長安的勤王兵、韋樹向四方諸國求來的異國兵馬,南蠻那部分兵馬被困在河西,已經進退維谷。
投降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言尚要去河西作戰的將士,在一月內結束戰爭。
即到八月,言尚要大魏和南蠻的戰事徹底平息。南蠻那片不毛之地,大魏並看不上,大魏要採取羈縻統治,扶持一個大魏放心的新王上位。到時候,便要從俘虜中選出合適的王,選出合適的人,來和大魏談判。
不知不覺,言尚將大魏的軍政全都抓在了手中。這種大規模的戰爭,最快程度地讓他在政治和軍事上的話語權前所未有的高。尤其在劉相公犧牲後,兵部尚書被關押後,言尚實際上已經成為大魏朝堂上說一不二的領導者。
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人不在中樞。
中樞另有韋樹在。
不知多少人等著看言尚回長安,和韋樹爭權。
這些都是後事。
看似言尚官運亨通,權勢大握。但暮晚搖知道,若有選擇,言尚寧可不要這些,也想換回那些死去的人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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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的戰爭對言尚來說比劍南輕鬆得多,他和暮晚搖重逢後,暮晚搖心驚他狀態之差。她哄著言尚睡下後,才問清了外面發生的事。
廣州封城半年,與外界全無聯繫,暮晚搖到現在才知道,死了那麼多故人。
尤其是劉相公,楊嗣。
這二人的死,對言尚而言,恐怕是摧毀性的打擊。
深夜時分,言尚在帳中睡得不安穩,暮晚搖點了一點兒他一直用慣的降真香,看他緊蹙的眉頭平下去,暮晚搖才出了寢舍。
吩咐一聲要侍女們盯著駙馬後,暮晚搖去書房,詢問這半年來她缺失的故事。
坐在書案旁,公主長裙曳地,顏色姣好,氣勢極穩。
跟隨言尚行軍的這個衛士,只看這般美麗的公主一眼,就紅了眼眶。他都心酸,何況言尚?
衛士哽咽:「……三郎死的消息傳來時,正是那可惡的南蠻人一直跟我們說殿下在他們手裡。他們還用了一截手指頭說是殿下的,來騙我們。二郎本就痛苦,那般一來,就直接吐血了。」
暮晚搖眸子微縮。
她手指蜷縮,用力地抓緊憑几。
她一時間大腦空蕩蕩的,心臟痛得讓她彎下腰,喘息困難。
她眸中很快凝起了水霧。
這麼多人戰死,他的老師沒了,她的青梅竹馬沒了……她只是聽到就這麼難受,言尚忍了那麼久,他是花了多大力氣,才忍下來,才見到她時,會落淚?
如他那般人,若非痛到極致,豈會哽咽難言。
暮晚搖閉目,顫聲:「下去吧。」
她需要冷靜,她需要自己將心臟上的傷口舔乾淨。她消化這一切,才能讓言尚好起來。
昔日總是言尚安撫她。
而今,必須是她來撐著他不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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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一晚上都睡得不好。
那些每日每夜都會折磨他的噩夢,即使在他回到暮晚搖身邊,依然沒有結束。
他夢到太多的死屍,太多的兵刀相向。他夢到自己的老師,也夢到楊嗣滿臉血地跪在地上,任由萬箭穿心。
——為什麼他救不了。
「吱呀」。
木門推開。
暮晚搖躡手躡腳地提裙進來,本想看一看言尚如何了。她見言尚長發披散,坐在床榻上發呆。日光照在他身上,單薄無比。
他側過臉來看她,青年眼圈仍有些紅,眼底也儘是紅血絲。暮晚搖怔了一下。
心想他一看就沒睡好。
暮晚搖面上笑盈盈:「你醒了呀?醒得好早,正好我們一起去你阿父家吃早膳吧?你嫂嫂今日熬了粥,你阿父和兄長都想見你呢。」
她掰手指算著今日要忙的事:「城戰中塌了好多房子,許多百姓無家可歸,還有你帶來的糧食,也要分一分。百姓們都涌到府衙前,想給我和你磕頭呢。
「這麼多人,都要見一見吧。」
言尚開口時,聲音有點兒啞:「今天就算了吧。」
暮晚搖面不改色:「那就明日再說吧。你先起來吧。我今天不出門,就在家中陪你。我們什麼也不做,就曬曬太陽,賞賞花,怎麼樣?」
言尚漆黑的眼睛盯著她。
暮晚搖低頭:「玉佩……確實弄丟了嘛。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就不要因此生我氣了吧?咱們之間,定情信物沒了就沒了,有什麼關係呢。我不信那些,我們之間的緣分不是靠那些來維持的。
「我已經跟你阿父認錯了!你阿父也原諒我了啊。」
言尚端詳著她。
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他焦躁的情緒好似慢慢平復下來。他開始重新變得溫和,語調很慢:「我把玉佩給你帶回來了。你沒有翻我的衣物,沒有找到麼?」
暮晚搖睜大眼:「沒有哇。」
言尚盯著她。
他忍不住笑:「撒謊。」
他道:「你怎麼可能不翻我的東西。在殿下眼中,我整個人都是殿下的所有物,一年不見,殿下難道不會確認一下自己的所有物是不是還是你的麼。不查不問,殿下怎能放下心。」
暮晚搖:「……」
她抱怨:「你現在說話好直白啊,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我。」
言尚:「抱歉,我有點兒累,沒心情注意哪些。」
暮晚搖卻抿唇笑:「沒關係,你知道的,我很喜歡你發脾氣,很喜歡你不去顧忌別人的心情。我就喜歡任性的言二哥哥。」
言尚怔忡半晌,見她俏麗地立在他幾步外,嘀嘀咕咕地跟他說很多話。他左耳進右耳出,她卻仍是快樂的,高興的,在他面前踱步。她像花蝴蝶一樣,華麗無比。明明戰事還沒結束,明明她也知道了那些消息,她卻還能撐得住。
言尚輕聲打斷她的話:「殿下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暮晚搖一頓,偏頭看來。
看他坐在榻上,向她伸手笑:「搖搖,你過來。」
暮晚搖見他這麼憔悴虛弱,臉色雪白,她心疼死了,哪裡還會擺架子。她聽話地走過去,想按照言尚的習慣,他肯定要抱她了。他需要抱她,來確認她是活著的,確認她是存在的。
言尚果然伸手將她擁住,擁著她坐在他身邊。
暮晚搖有些得意自己對言尚的了解,就見他低頭,手指在她鎖骨下輕輕一划,就將她衣帶撩開。
肌膚光潤似雪,丘陵巍峨泠泠。
跳將而出。
暮晚搖呆住。
這不是言尚會做的事……他從不會突然這樣。
但他這一次就真的突然這樣了。
他漫不經心地摘掉紗帛、衣帶,在暮晚搖錯愕茫然之際,他將她抱入他懷中,低頭親上了她。
剛剛天亮,鳥鳴啾啾,屋內就染上了一室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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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有些放縱,有些和以前的他不太一樣。
他以前總是溫柔的,總是顧著她的感受先。她舒服了,他才會顧自己。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他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心無旁騖。
他全程盯著她,可是他漆黑的眼睛空洞無比。他眼前是鮮活的美人,他心裡也許並沒有裝進美人。
何況一年未見,二人初次來,其實有些困難,艱澀。
暮晚搖強忍下去,努力讓自己儘快進入狀態。只有她放鬆了,他們兩個才會都好過。男女之間身體的碰觸,永遠是最簡單的、靠攏彼此的方式。大汗淋漓是他們宣洩的口子,一切瑣事,於此發泄,效果都會好。
一次結束,暖日融融。暮晚搖靠在他肩上恨恨地咬一口。她秀麗的眉目舒展開,仰頭看他,對他露出笑。
他並沒有笑。
他手攏著她的秀髮,看青絲在指縫間穿梭,說:「頭髮短了。」
暮晚搖:「哪有那麼大的區別?我還是很好看呀。」
言尚低聲:「我不喜歡。」
暮晚搖瞪眼:「你敢不喜歡!」
言尚:「我還是喜歡你長發到腳踝,喜歡你沒有經過任何苦難才得以保養好的長髮。」
暮晚搖怔住。
言尚低頭,一手捧著她的面頰,另一手溫涼地擦過她的眉心眼鼻:「我喜歡你眉目間的傲氣,喜歡你瞪人時那凌厲的神態。我喜歡你嬌嫩的肌膚,養得像雪一樣,手一捧,就好像要化在掌心。我唯恐你化了,更加用心地呵護你。於是你就更加軟,更加讓我捨不得。
「我喜歡你的嘴巴。這般紅,好像一直塗著口脂一樣。但其實你天生目黑唇紅,長得好看,你不塗口脂,晚上卸了妝容的時候,嘴巴還是那麼紅。小小的,軟軟的,我親一親,覺得這應該是我吃過天下最甜的糖了。」
暮晚搖面頰滾燙。
她衣衫不整,一身冰雪,若隱若現,欲蓋彌彰。她就是要當個妖精來引誘他,可是他這麼直白地夸,她仍是害羞了。
暮晚搖捂臉從他懷裡躲走:「你怎麼突然說這麼好聽的話兒……」
言尚箍住她的腰將她抱回來:「別走。」
暮晚搖抱怨:「我沒有要走啊。」
他沒理會她,而是將她抱起來。他起身,將她橫抱在懷中。暮晚搖以為他的勞碌病發作,要抱著她去淨室洗浴。誰知他抱著她出了裡間,將她抱在了原本擺著花的架子上坐好。
他拂開她面頰上的青絲,又低頭來親她了。
言尚低聲:「再來。」
暮晚搖譁然色變:「再來?!」
歡、愛有時候並不是全然痛快,那種舒適與不適來回徘徊,讓人難受無比。白日原本是不可以的,出了裡間原本是不可以的,在外面架子上做更是完全不可以的。
但是現在都可以了。
言尚用暮晚搖教會他的東西來折磨她。
他用這種方式來宣洩情緒。
大刀闊斧,冷酷剛烈。
暮晚搖初時享受,後來已經是痛苦了。他蹙著眉峰,顯然他也不是很舒服。可他手抓著她纖軟的腰肢不放,像是痴了一樣。暮晚搖便掩口強忍,又趴在他肩頭嗚嗚咽咽,小聲求他不要了。
連續三次。
第三次的時候,遲遲不結束,他發泄不出來,她飽受摧殘,跟著著急。兩人從裡間到外間,最後又回到擺在屏風後的小榻上。悶熱又狹窄,多虧二人都是這般瘦。
最後結束的時候,言尚手仍搭在暮晚搖的腰上,他悶不吭聲,直接向後倒下。床褥被扔到了地上,言尚「咚」一聲倒在了榻上,頭磕在木板上。
暮晚搖嚇一跳,忙俯身看他。
見他只是睡著了。
暮晚搖低頭,忍著酸楚,手指拂過他清和的眉眼,掃過他臉上的疲色。
暮晚搖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原來你也有靠欲來發泄情緒的時候。
「原來你也會結束就倒……你也會有其他男人都有的情緒。
「言二哥哥,我很高興你這般信賴我。這段路,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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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二人沒有在廣州耽誤多長時間,言尚那次發泄後,暮晚搖肉眼所見,他一日日好了起來,開始恢復他平日的樣子了。廣州事畢,二人即刻回長安,處理戰爭後續事件。
這個時候,河西戰場上的南蠻人終於投降了。
七月底,整個長安的臣子都在等著言尚夫妻回京,主持政務。而長安如今的隱患,只留下了關閉宮門、靠北衙軍隊守著宮門和禁衛軍對抗的劉文吉。
但是這種對抗也要結束了。
大勢已去,無力回天。
八月上旬,宮門已經要守不住,北衙軍隊抵抗不住攻宮門的人。滿長安人的聲討,劉文吉狼藉無比。
戰火焚燒,有一處宮門被從外撞開,下方兵士來報時,劉文吉呆呆地立在一處宮舍前的御湖邊。他提著刀的手發抖,他咬牙切齒,想自己不能認輸。他沙啞著聲音要繼續讓人去堵宮門,後方傳來喧譁聲。
內宦聲音:「娘娘!娘娘!你不能去!」
劉文吉回頭,見是身為嫻妃的春華。
那些內宦沒有攔住春華,春華見到劉文吉回頭,便撲過來,抓住他的衣袖。她衣裳有些亂,顯然一路跑來匆忙。劉文吉低頭看她,平復呼吸。
他咬牙啞聲道:「你來幹什麼?還不去和太后那些後宮女子躲起來……即使宮門破了,你們是先帝妃嬪,那些大臣一個個自詡君子,不會殺你們這些被我挾持的後宮女子的。」
春華抓緊他的衣袖,如同沒聽到他的話一般。她將一個藥瓶塞進他手中,語氣急促的:「我聽說一道宮門被破了,那些人很快就會殺進來。你、你快逃,不要管這些了……」
劉文吉淡漠:「四方皆是要殺我的人,我往哪裡逃?」
春華:「這是我找宮中御醫配的藥,可以在二十個時辰里造成人假死。我原本打算、原本打算……但是你拿著這藥吧!你來用吧!」
劉文吉發呆。
他低頭看她塞過來的藥瓶。他抬頭再看她如春眉眼,低聲:「你原本打算如何?」
春華:「那些不重要……你活著最重要。」
劉文吉:「所有人都想我死。」
春華含淚:「可是你對我很好……」
劉文吉:「你拋棄你的公主了。」
春華:「我在宮中能當這麼久的娘娘,能不受陛下寵愛還能不受欺負,岳兒能平安長大……都是你關照的。我知道你一直在照顧我,你口上兇巴巴,對我卻一直很好。」
她哽咽:「我希望你活下去。只是……你遠離這一切吧。不要再作惡了。」
劉文吉如同沒聽到她的勸誡一般,她將藥送來就想走,卻被劉文吉一把拽住手腕。
他扭曲地看著她,陰鷙地笑:「你希望一個太監好好地活著!」
春華臉色微白,因他的「太監」二字而心尖刺痛。
劉文吉陰聲:「照拂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你算什麼東西!我根本沒有對你很好!我騙那個廢物寫罪己詔,立新的天子。新天子本是我打算向士人團體投靠的,本是我用來討好那些人的!所以新天子就是皇后的兒子!不是你兒子!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連你兒子的未來都不給你……你憑什麼說我對你好?憑什麼覺得我對你掏心掏肺?」
春華仰望著他陰沉的眉眼,她手腕被他冰涼的手抓的刺痛。他當著內宦和軍士的面點破兩人的關係,其他人面色一變,紛紛低頭,春華也臉色蒼白。
她卻仍是溫柔的。
她固執的:「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也許我錯了,你不要計較……如今更重要的,是你快逃命吧。
「殿下要回來了,言二郎要回來了……他們回來了,你是必死的!」
她哽咽:「我不想你死。」
劉文吉呆呆看她。
他突然在這一刻感到頹廢,接受自己大勢已去。他眼角餘光又看到有將軍神情倉促地來找他報告什麼,而他厭煩了這個——總是輸!總是要敗給那些想殺他的人。何必問個不停!
劉文吉忽然抓住春華的手,將她拖拽起來跟著他:「你跟我走!」
春華跌跌撞撞地被劉文吉推進一處宮舍,她摔進去時,見到滿室的孩童登時站起,錯愕看著她。
宮門在二人背後禁閉,劉文吉怒吼著讓所有人都去堵宮門,他提著劍,走向那些孩童。
其中一個八歲左右的孩子站起來,他向門口走,脫口而出:「母妃!母妃,你來救我們了麼?」
另一個穿著改小的龍袍的一臉稚嫩的男童,警惕的抓著春華兒子的手,拉著他後退:「阿岳,別過去!」
這就是被立為新帝的小皇帝。
小皇帝是先皇后、如今太后的兒子,但是當了皇帝又有什麼用。劉文吉將他和他的一眾兄弟姐妹關起來,他們都在坐牢。
劉文吉提劍走向這些孩子。
孩子們後退。
春華扶著膝蓋站起來,驚道:「你要做什麼?!」
劉文吉殘忍地看著這些孩子。
他麻木又陰狠地盯著那個小皇帝。小皇帝往後退,孩子們一起退,劉文吉手裡的劍舉起來。
他喃聲:「我本來打算囚禁你們,挾持你們,最後靠你們來換一命。只要小皇帝在我手裡,那些大臣還是不得不放我走!但是春華,你說得對,到了今日,那些臣子可能並不在乎了……尤其是言尚。
「你看言尚對皇帝恭敬,可他實則最是一個目中無君的人!他就是目中無君,才敢尚公主!我想拿小皇帝威脅他放我走,他根本不會同意。
「你說我對你好,其實我對你並不好。我是為了權勢,我只要權勢……但是現在我不一樣了。我從來不為你做什麼,但現在我要為你做一件事。
「這些孩子都死了,小皇帝都死光了,你的兒子才能當皇帝!你會成為太后,榮華富貴,你替我享受!」
春華尖叫:「你瘋了!」
暮岳驚懼:「你不要過來!」
小皇帝:「來人,來人,護駕——」
那些照顧皇子公主們的內宦宮女們撲過去保護孩子們,春華也從後撲上。可是劉文吉如同已經瘋了一般,沒有人能夠攔住他。他哈哈大笑,他又不解春華為什麼要攔。
而劉文吉帶進來的那些內宦,又心中恐懼地幫著劉文吉去殺害旁人。
那個叫暮岳的小孩,明明是春華的兒子,可這個孩子把小皇帝擋在自己身後。
劉文吉哄道:「暮岳,你不想做天子麼,不想萬人之上麼?他們都死光了,言尚和暮晚搖沒有選擇了,你才能成為天子!成為天子,就要心狠!」
他一劍揮去,一個宮人死在他腳下,抓著他的衣袖不肯放他走。劉文吉再一劍揮下,血濺上他的臉。
暮岳拼命讓小天子往自己身後躲,先皇后不喜歡他母親的柔弱,可是他從小和小天子一起長大,兩個孩子關係一直很好。
他以前也不平自己母親在宮裡待遇不夠好,自己身為長子待遇不夠好。可是他沒想過讓弟弟死,沒想過讓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全都給自己讓路。
暮岳大聲哭:「你瘋了,你瘋了!放過我弟弟!放過我弟弟!」
春華崩潰:「劉文吉——」
她卻被劉文吉帶進來的宮人拖住,動彈不得。
宮室一派混亂,血流成河。
正在這時,「砰——」一聲巨響,宮殿門從外砸開,轟然倒地,塵土飛揚。
臉上沾血的劉文吉回頭,見是浩浩蕩蕩的人群立在宮門口,各個莊嚴肅穆。
為首的是言尚、暮晚搖夫妻,之後是韋樹,張相公,再之後是其他朝臣。
再有兵士們手持武器,沖入宮殿。
他們看到地上的屍體,各個目眥欲裂:「劉文吉!」
劉文吉看著言尚和暮晚搖,他大笑:「你們回來了——你們是回來殺我的麼?只差一點,只差一點——」
他突然轉身,推開發愣的暮岳,要殺掉小天子。而言尚身後,一個將軍一個匕首擲來,砸中劉文吉抬起來的手臂。
一個顫巍巍的老人被一個人攙扶著站出來,他悲憤:「劉文吉,你謀殺先帝,現在還要殺小皇子,你作惡多端,不知悔改!」
那是成安。
劉文吉眼中神情更瘋狂,手中劍揮下。
劉文吉身後,暮岳又撲過來抱住他大腿,一口咬上去。
暮岳哭道:「你姦淫我母妃,現在還想殺我弟弟!言相,姑姑,你們快殺了他、殺了他……」
姦淫。
二字一出,不只劉文吉呆住,就連春華都跌坐在地,臉色蒼白。
劉文吉低頭看掛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子,暮岳抬頭,眼中儘是對他的恨。劉文吉恍惚,心想自己一心為了讓他當皇帝,他為什麼要恨自己。
劉文吉再看向成安,看向大臣,看向言尚,看向暮晚搖。
他們冰冷,淡漠。
眼中都寫著他該殺。
劉文吉跌宕後退,手扶著劍不肯倒,他啞聲高吼:「我何錯之有——」
言尚打斷:「你大錯特錯!」
劉文吉怔怔看去。
見言尚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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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錯在謀殺皇帝,將錯推給原先的太子。
「你錯在與敵勾結,裡通外國!你和先帝一起害死了數十萬邊關將士,害死了一國宰相,害死了無數肱骨之臣……你讓大魏風雨凋零,百姓苦難。
「你錯在殺羅修,錯在一開始就包藏禍心,錯在越走越歪,越走越狠毒。」
言尚一字一句,步步上前。
他語氣激動,目中甚至染了水霧。而他話頭一轉,輕聲:「我也有錯。」
他道:「我錯在早早發現你不對,卻總想著給你機會,心想你不是天生惡人,你還能回頭。我錯在對你心軟,錯在……早早不殺你!
「我早該殺了你!早該結束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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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愣愣地看著言尚。
他忽然棄了劍,語氣哽咽:「這都是你的錯。我對你那般好,我在宮裡一直關心你,你卻從不回頭看我。當日先太子謀反,先秦王謀反,密的援兵遲遲不到……你還是瞧不起我,還是不把我當朋友。」
他哽咽:「你還是不信任我。」
言尚閉目。
暮晚搖臉色有點兒白,神情有點兒懶怠。她卻握住言尚的手,轉向劉文吉:「你罪大惡極,到頭來只怪我們對你不夠好。這天下都負了你麼?」
她和言尚不同。
她永遠凌厲尖銳:「做錯就是做錯,莫給自己那麼多藉口!」
劉文吉看著她。
劉文吉點頭:「殺皇帝,通外國,誘皇帝墮落……還有呢,怎麼不說了?公主殿下?我的罪,你怎麼不說乾淨了?」
他大笑:「說不出來是不是?因為你也有心是不是?你也不想讓你的人……你的人……!」
他突然失聲,他整個人呆呆地站著。然後他頹然倒地,被人從後抱住。
所有人看得清楚明白,一把匕首從後扎入他的心臟。他倒下去,全身痙攣,他不想回頭。
而春華滿臉是淚,抱住了他。
她崩潰到極致,自己也快要瘋了。她痴痴的:「你還錯在,和後宮妃子苟且。」
劉文吉倒在春華懷中,他眼中失神,胸前流血。春華眼淚滴在他臉上,她握著匕首,她自己手上也滲著血。她再用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臟。
暮晚搖目中一縮,向前:「春華!」
暮岳尖叫:「母妃!」
從來柔弱的春華,第一次高聲大喊:「誰也不要過來!」
她抱緊懷中的劉文吉,哭泣起來。
她自進晉王府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如同泡在淚水中一般。她整日在哭,永遠在哭。她人生的苦太多,而她自己又太柔弱。
愛不得愛,恨不得恨。
兒子用異樣眼神看她,主母用厭惡眼神看她,先主用很不成鋼的眼神看她。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不好。
春華抱緊自己懷中的劉文吉,她哭得厲害,從沒有一次哭得這麼厲害。她哆哆嗦嗦地去撫摸他胸口的血,她又顫抖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初沒有進王府……一切都會不一樣。
「文吉,文吉……是我害了你,是我誤了你。
「阿岳,我知道你恨我與一個太監苟且,恨我背叛你父皇。你沒有告訴你父皇,沒有告訴皇后,我感激你……但是文吉不是一般的太監。他是我的愛人,是我此生最愛的人……是我唯一的愛人!我在進你父皇的府門前就有他了,我們根本不是背叛你父皇。
「是你父皇強要的我,強拆散了我們。我是為了生下你才這樣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文吉。
「殿下、殿下……我讓你失望,我知道文吉做了太多惡事,死不足惜。我只求我們死後,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再不想、再不想和晉王、和皇帝在一起了!我再不想那樣了!」
她悲聲痛哭,抱緊劉文吉。劉文吉怔怔的,目中的陰鷙卻漸漸消失。他死前聽到了她的心聲,他終於有些釋然了。
劉文吉心想,那就……這樣吧。
他遙遙地想到那一年的冬日暖陽,驚鴻一面,她立在言家,回頭對她一笑。
他目中噙了淚,喃聲:「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他手顫抖地向上伸,想最後摸一摸她的臉。她低頭將臉埋下,肩膀顫抖。
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也許最開始就不該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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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火燒了此宮,言尚和暮晚搖離開時,暮已昏昏,天地大暗。
但是新的一天,又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