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命(二)
掀開門帘,炭火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凍透了的林信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趙夫人頭上綁著根防受風的布巾,精神不濟地單手撐著臉,今日沒有描眉,眉間的兩道斷痕便露了出來。
記得當年師父來尋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趙夫人斷眉鬼齒,定是個惡毒婦人。」他當時崇拜至極,認定這是個有本事的人,二話不說就跟著走了。
時隔多年,再見到趙夫人的斷眉,竟生出幾分親切之感。
「放著吧。」趙夫人抬抬下巴,沒心思理會林信,繼續跟丈夫說著沈家的事。
「夫人,這個茶……要冷了……」林信磕磕巴巴地說,似乎有些急切,但因為年紀小表達不清。
「快點趁熱喝,這是尺腥草。」趙萬戶聞到了隱隱的尿臊味,便催促妻子快喝。
趙夫人這才想起自己讓藥廬煎的珍貴藥材,端起來一飲而盡,長舒一口氣,揉揉額角,「果真好多了。」
林信瞥了一眼通體舒暢的趙夫人,重新低下頭。
也不知沈家的人幾時來,趙萬戶跟妻子商量,推遲長子下葬的時間。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再推都要過頭七了!」趙夫人咬著一口參差不齊的牙,氣道,「叫他們早些來啊!」
前日發喪,理應今日下葬,但因為大少爺死得太蹊蹺,趙家要找線索,便耽擱了一天,如今因為沈家還要再推。
「胡鬧!浣星海的大人,是我能催得動的嗎?」趙萬戶被妻子的無理取鬧弄得有些火大。
趙家是世襲的萬戶,隸屬北域玄國公治下。食邑萬戶,有收稅租的資格,無吏治之權。說到底,也不過是沈家的屬臣。哪裡有附庸命令主人的道理?
浣星海,便是沈家所在,整個北域的中心。
北域寒冷,如今不過是九月中,已經飄起了雪。浣星海的樓閣中燃起了地龍,哪怕是臨水的小榭,也溫暖如春。來往的隨侍、家將,各個衣衫單薄,唯獨坐在水榭上看雪的少年,裹著一層狐裘。
身著暗色勁裝的侍衛,端著一碗湯藥,快步走到少年面前,單膝跪下,低聲道:「世子,該進藥了。」
少年從千山落雪的景致里收回目光,沒有接那藥碗,「可有朱星離的消息?」
「朱家也不知其蹤,一年前有人見到他往西域去了,之後便斷了音信。」侍衛穩穩地端著藥,一字一頓語調平靜地說。
「西域……」沈樓緩緩抿緊了色澤淺淡的薄唇,「再去查。」
「是!」侍衛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手中還端著藥碗,「世子,這藥……」
「倒了。」
水榭外面站著一名紫衣侍女,瞧見侍衛原封不動地把藥端出來,頓時叉起腰,「剛才進去的時候你怎麼跟我保證的?這藥可動了一口嗎?」
侍衛漲紅了臉,「世子說倒了,我就……」就下意識聽從他的領命走出來了。
「瞧你這點出息。」紫衣侍女撇嘴,接過藥碗,嘴上說得厲害,自己卻也不敢再進去勸,只能又罵侍衛兩句撒氣。
查了這麼久,依舊毫無進展。
沈樓站起身,單手握住水榭低矮的欄杆,雪落在冷白的手背上,緩慢地化成水珠。冰涼的觸感,也難以平息心中的焦灼。
上輩子遇到林信的時候,那人已經是不可一世的割鹿侯,鮮少提及幼時過往,只一次喝醉了才與他說起。幼時家中遭變,隨侍衛一路奔逃至侍衛的本家,充當其子多年。
「他們都欺負我,你為什麼不把我帶走?」醉眼朦朧的割鹿侯,攥著他的衣襟,似哭似笑地質問。
當時只覺得莫名,如今想來卻是透骨酸心。當時醉酒的林信應是把他當成了已逝的父親,像兒時絕望之時那般,求著父親把自己帶走。
他必須儘快找到林信,可庸國幅員遼闊,小家族多如恆河沙,又不知他兒時姓甚名誰,當真是大海撈針無處尋。只能先找林信的師父朱星離。然朱星離這人飄忽不定,也不比林信本人好找幾分。
「世子,」紫衣侍女走過來,身後還帶著個小廝,「國公爺找您。」
北域之主,這一代的玄國公沈歧睿,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見長子進門,便把手中的書信遞了過去。
「渭水趙家?」沈樓掃了一眼,只是一份尋常的報喪函,趙家大少爺暴斃,英年早逝,不日下葬。
「這趙家公子死得蹊蹺,趙萬戶想請浣星海的人幫著尋凶。」旁邊的家臣東涉川解說道。
聽到「死得蹊蹺」,沈樓便多問了一句:「如何蹊蹺?」
「據報喪之人說,那大少爺死相可怖,分明是剛死之人,身體卻已經腐爛。祭魂禮上,三魂七魄皆無應……」
沈樓捏著信的手驟然攥緊。
「東先生,您講這個也太嚇人了。」紫衣侍女搓了搓胳膊。
東涉川說話,有點像說書先生,帶著些不必要的抑揚頓挫,聽得人毛骨悚然。
「前日你向我舉薦的那個年輕人叫什麼來著?」沈歧睿問兒子,「叫他跟著涉川去一趟吧。」北域的屬臣世家,分為百戶、千戶與萬戶,渭水趙家作為萬戶,理應受到重視。
「不,我親自去。」沈樓果斷地說。
肉體之外的靈體,分為魂與魄。魂可離體,而魄不可離,縱然身死,也不可能魂魄皆無應。
站在趙夫人屋裡聽夫妻倆互相指責的林信,也是這麼想的。這趙大少爺死的時間不對,方式也太過古怪,他得去看看屍體,以確認這個世界與他上輩子的世界有什麼不同。
「推遲下葬,今晚誰去守靈?」趙夫人又頭疼起來,因趙大少爺未滿十五,算是夭折,喪事不能大辦,晚上只能由一名至親守靈。前兩晚都是二少爺守,昨日實在太累,趙夫人就親自去守,這才一夜就病倒了。
「還叫老二去吧。」趙萬戶嘆氣,叫人去知會二少爺一聲。不料傳話的人去而復返,說是尋不到二少爺了。
這下夫妻倆都慌了,就這麼兩個兒子,一個剛沒了性命,另一個可不能再出事,立時叫侍衛御劍去尋。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後山的僻靜處尋到了謝天河的屍體和昏迷不醒的二少爺。
「我的兒啊,這是怎麼了?」趙夫人將小兒子緊緊摟到懷裡,上上下下檢查一番。
「謝天河手裡拿著二少爺的劍,少爺手裡拿著一把斷劍滿臉血……」侍衛把自己看到的場景描述出來。
趙萬戶立時叫人排查後山,又是給兒子輸靈力,又是叫大夫問診,很是兵荒馬亂了一番。最後大夫得出結論,二少爺就是被嚇暈的。加上他手上的斷劍和滿臉血跡,怎麼看都像是兩人玩鬧,謝天河搶了二少爺的劍,二少爺失手把人給殺了,自己被噴濺出來的血嚇暈過去。
雖然有些地方說不通,但後山除了一些凡人奴也沒有別人,二少爺只是有點擦傷並無大礙。趙夫人立刻要求壓下這件事,「謝天河自己練功出岔子死的,跟二少爺沒一點關係,都聽見了嗎?」
家臣是仙者,是不能隨意殺死的。
二少爺被抬回房去,此事不了了之,但晚上就沒人守靈了。
一籌莫展的趙萬戶,轉頭看見了站在角落裡,怯生生的堂侄兒,「信兒啊,今晚你去給你大哥守靈。」
「守靈?」林信睜著一雙幼鹿般的眼睛,乞求地看著大伯,「我,我害怕……」
「啪!」正心煩的趙夫人,一巴掌扇了過來,「小雜種,給你堂兄守靈怕什麼?」
巴掌打在臉上,林信頓時落下眼淚來,委委屈屈地應了。
趙萬戶看著他的樣子,微微蹙眉,交代管家給林信換一身像樣的衣服,萬一沈家人一早過來,瞧見守靈的人像個小乞丐就丟人了。
林信換了一身素色棉袍,額上系一條細麻繩,掌燈時分就被人拉到靈堂去跪著了。
靈堂里空無一人,鬼氣森森,趙大少爺就躺在未曾釘蓋的棺槨里,臉上貼著張黃符紙。顯然趙家人對於招魂不應的大少爺有些害怕,就給貼了張符。
林信窩在蒲團上飽飽地睡了一覺,待到月上中天,這才爬起來。隨手掰一隻白燭,費勁地邁著小短腿爬上棺木,坐在棺材沿上端詳趙大少。
「嘖,趙世耀,你怎麼這麼早就死了?這叫我找誰報斷臂之仇啊?」林信說著,揭開了大少爺臉上的黃表紙,伸手戳了一下,粘膩的觸感惹得林信一陣惡寒。
將燭火湊近,那一張不甚英俊的臉,已經看不出「臉」的形狀了。
人死之後,魂歸天而魄入地,魂為神,魄為形。這人腐爛得如此之快,魄定然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