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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命(三)

2024-08-27 13:05:48 作者: 綠野千鶴
  翻身跳下棺材,林信在祭堂里尋了一圈,才在角落裡扒拉出一面鏡子來。老榆木為底的黃銅鏡,鏡面用白紙糊了,倒扣在桌上。這是下葬時用的隨葬品,跟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堆在一起。

  三兩下揭開白紙,鏡面中立時映出了一張蒼白的小臉。

  「嚯!」林信嚇了一跳,還沒畫符,怎的就顯出鬼魂來?仔細一瞧,好像是自己的臉。

  十幾年未見兒時的臉,一時有些不熟悉。沒吃晚飯,又穿得單薄,在這四下漏風的祭堂里,可不就臉色發白了。

  尷尬地摸摸鼻子,林信被自己給逗笑了。鏡中的小孩子,有一雙比尋常孩子深邃些的眼睛,隨著林信笑開,依稀可以看出日後的模樣。

  「可惜,不像林家人的桃花眼,倒像個狼崽子。」林信學著當年林家主說他的口氣,似真似假地感慨一句,咬破手指,在銅鏡背面快速畫符。

  最後一筆勾過,銅鏡突然光芒大盛,片刻之後,由陽鏡轉為陰鏡。陽鏡,既平日所用之鏡,鏡中看字,是左右顛倒的,稱之為鏡像;陰鏡,乃是法器,鏡中看字,是正的,就像把現實完全搬進了鏡中,再透過鏡子來看。

  如今這面老榆木銅鏡里,顯示出靈堂正中的那個「祭」字,便是正的。

  隨手拿一顆祭品果子來吃,林信端著鏡子在靈堂中走一圈。陰鏡照不出活人,照的是魂魄,不多時便瞧見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像是趙大少身邊的冬梅。

  人死後,若不用特殊方法留存,魂魄只能在人間停留七日。也就是說,這冬梅是七日之內死的,估計是大少爺暴斃,被夫人遷怒了。凡人命賤,說殺便殺。

  林信嘆了口氣,三兩下吃完果子,抓一把紙錢燒給冬梅。

  再往前走,又瞧見了謝天河,正一臉茫然地亂飄。咂咂嘴,林信頗有些可惜,這謝天河資質不錯,拿來餵靈器定然好,可惜現在沒有值得一煉的兵器。

  繞著靈堂走了一圈,熟人見了好幾個,就是沒見到趙大少。

  「難不成竟是魂飛魄散了?」丟掉鏡子,林信重新爬上棺木,給趙大少蓋上黃表紙。這狀態,跟當年自己捏碎他魂魄的時候一模一樣,可碎魂之法是他十七歲那年才琢磨出來的,這個時候誰會碎魂?

  莫不是有什麼噬魂的上古精怪現世了?

  抬手想撓頭,想起來自己的手戳過趙大少的臉,遂放棄,低頭在棺材裡摸索一陣,從趙大少腰間扯出一塊黃玉佩。

  這是剛來趙家的時候,趙大少從他身上搶走的。涼滑細膩的黃玉,雕成仙鹿回頭的模樣,那是爹臨別時給他的,唯一的念想。

  扯掉上面艷俗的絲絛,尋一盆清水洗乾淨,又拆下一根細麻繩,把玉佩綁到自己脖子上。爹死了之後,自己還沒給他戴過孝,麻繩為系,聊表心意吧。

  「信兒,你跟趙堅先走,爹過些日子去尋你。」面色堅毅的男人,把玉佩塞到了幼子手中,本應多情的桃花眼中,滿是哀戚。

  「爹,我不走,嗚嗚嗚……」

  「少爺,咱們先去渭水趙家,那是我兄長的領地,咱們歇一陣子再走。」

  「趙叔叔,你睜開眼,嗚嗚嗚……」

  也不知是不是身體的原因,幼時那些本已模糊記憶,又清晰地泛了上來,林信被叫醒的時候,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幾歲了。


  「別睡了,快跪好,沈家人就要來了!」天剛蒙蒙亮,管事的就帶著一群穿著孝服的下人魚貫而入,把靈堂重新打掃布置一遍。

  「不是昨天就知道了嗎?」林信揉揉眼睛,嘟嘟囔囔地爬起來。

  「昨天哪知道世子要親自來呀!」管事的臉上露出了既興奮又愁苦的表情,太過複雜以至於皺成了一團。

  「世子?」這個稱呼,仿佛一道細小的雷電,將林信定在了原地,「是浣星海的世子嗎?」

  「還能是哪個世子!」管事的叉起腰,仿佛下一刻就會被世子看中飛黃騰達一般,如數家珍地念叨起這位世子爺,「玄國公的嫡長子,不世出的天才,雖然自小體弱多病……」

  體弱多病?聽到這個跟沈樓應該完全不搭邊的詞彙,林信又有些不確定了,那人的身體有多好,他再清楚不過,據說從小就壯如牛犢、力能扛鼎。莫非世子不是沈樓,那沈樓又在哪兒?

  沈樓在飛馳的馬車上。

  家臣東涉川騎馬在前,苦著臉迎風吞雪,「世子爺,那趙家說了會推遲下葬,咱們沒必要星夜兼程啊。」

  嵌了十六塊鹿璃、行止如履平地的馬車中,傳出少年人沉穩不容置疑的聲音,「繼續,疾行。」

  碰了一鼻子灰,東涉川訕訕地夾緊了馬肚子,小聲問身邊那名面無表情的世子侍衛,「黃兄弟,你說世子這麼著急作甚?那趙家大少爺又不會跑了!」雖然也是仙者,但他在浣星海是文臣,已經許久不曾這般勞碌奔波了。原以為是個簡單的差事,沒料想被世子一攪合,就成了苦差事。

  穿著暗色勁裝的侍衛,便是那日端藥的侍衛黃閣,聞言頭也不回地說:「先生有所不知,世子一直叫我等留意疑似魂飛魄散之人,尋了這許久總算有了消息,焉能不急?」

  饒是東先生見多識廣,也想不明白世子尋那魂飛魄散之人有何用,只能拉起防風面罩,朝馬屁股抽一鞭,早點趕去,少點挨凍。

  沈樓坐在溫暖的馬車裡,捧著一盞銀色雕花手爐,輕輕摩挲爐蓋上雕的小鹿。本以為一切早已開始,卻不料是自己早重生了兩年,那些魂飛魄散的惡果,竟是到今日才顯現出來。幼時的林信,會在渭水嗎?但願這趙家,不會讓自己失望。

  趙萬戶帶著一臉病容的妻子親自到門前迎接,遠遠瞧見那一輛銀邊華蓋馬車,便矮身行禮,「屬臣趙定,恭迎世子殿下!」

  前一刻還在一射之外,眨眼間已到了眼前。

  馬車停穩,侍衛下馬掀開門帘,一名身著玄色廣袖華服的少年走出來,旁邊的侍女立時上前給他披上狐皮大氅。少年生得極俊,蕭疏清癯,軒舉似九天星;龍章鳳姿,容止若松下風。見之不忘,久視則心生畏。

  趙萬戶前年歲貢時見過世子,那時的沈樓雖也驕矜孤傲,與眼前這個讓人不敢直視的少年卻差得很遠。端不知世子爺這兩年練了什麼神功,氣勢竟比他父親還要駭人。

  沈樓腳步不停,微微抬手示意眾人免禮,便徑直往靈堂而去。

  來不及整理完全的僕役們迅速退避,獨留兩名修仙的家將和跪在蒲團上的「孝子」林信。沈樓入得靈堂來,一眼就看到了那一身素衣的小小孩童,對上那雙不容錯認的深藍色眸子,顛簸一路的心瞬間落回了實處。

  「世子,這就是我那苦命的長子,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趙夫人被丫鬟攙扶著走過來,用帕子捂著嘴啼哭。


  目光一觸即離,林信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位世子爺對自己多看了一眼,他自己倒是沒什麼避諱,待那人轉過眼去,近乎貪婪地用目光把人描摹了一遍。小時後的沈清闕真好看,帶著些少年人獨有的清瘦,仿佛艷陽天裡溪水洗過的嫩藕,誘著人啃上一口。

  沈樓給趙大少上了一柱清香,因著身份不必跪拜,但作為孝子賢孫的林信卻要還禮。小小的孩子,舉著短短的胳膊,一本正經地行禮,煞是可愛。

  即便是兇殘的惡狼,幼時也是毛團奶犬,何況林信本就生得好看……

  「犀顱玉頰,鶴骨松姿,小公子相貌不凡,將來必成大器,」東涉川捋了捋嘴角的兩撇鬍鬚,誇讚道,「這位可是府中的二公子?」

  此言一出,靈堂中倏然靜了一下,趙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趙萬戶卻是面不改色,「讓大人見笑了,這是舍弟的兒子。」連林信的名字也沒提,便請諸位大人查驗屍體。

  「涉川,你去看吧。」夜行八百而來的沈世子,如今卻對趙大少絲毫不感興趣了,示意東先生去開棺。

  「……」東涉川目瞪口呆地看著世子閒閒地把那小孩喚到身邊,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驟然生出一股吟詩的衝動。

  穿雪山,跨冰原,世子爺日夜兼程到底為那般?

  吟詩也免不了開棺,說書救不了東涉川!認命的東先生只能硬著頭皮去跟趙大少爺會面。

  林信一直注意著沈樓的動作,見他沖自己招手,立時顛顛地跑過來,把位置讓給開棺驗屍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沈樓低頭看他,如今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少年,只比林信高了一頭。

  「信,我叫阿信。」林信似乎有些害羞,低頭絞著手指,趁著沈樓不注意,悄悄摸了一把他垂在身側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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