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的靜默之後,人群中接連發出了抽氣聲。
林信走下台,圍在比武台下的世家子弟們自覺讓開了路,與前世眾人遇見他時的情景一模一樣。索性抬起了下巴,單手將虞淵還給沈樓,姿態十分囂張。
沈樓接劍,卻見林信沖他快速擠了下眼睛,而後瞬間恢復輕蔑孤傲的姿態,看著頗為好笑。
太子看著腳步虛浮的周亢,甚是失望。回宮的路上,對皇帝說起來,「兒臣本想舉薦周亢來推行割鹿之律的,沒想到他竟連個剛束髮的少年都打不過。」
封卓奕聞言笑起來,「非是周亢不行,是林信太厲害。朱星離果真有本事,吾兒當虛心向他請教。」
「兒臣明白。」太子點頭應下,眉頭卻沒有解開。
「周亢也是個人才,再斟酌吧。」元朔帝掀開車簾,看向跟林信並排騎馬的封重,又看看被世家子弟簇擁著的沈樓,若有所思。
閒池圍獵結束,回宮之後論功行賞。
沈樓得了頭名,例行的封賞一個不少,另外又多賞了些珍奇藥材,給他補身子。幾乎都要忘了沈世子體弱多病的眾人,這才想起來,原本打算邀沈樓喝酒的人頓時歇了心思。
「六皇子逸群之才,可堪大用,今日取字,便叫九縈吧。」封卓奕親手寫下表字,封重雙手接過,跪謝父皇。
既然取字,就要封王。
「吾弟丰神俊朗,雅人深致,當取英字為號。」太子笑著建議。
林信站在一邊聽著,忍不住翻白眼。皇子封王,受重用的大多取「賢」「忠」「廉」之類的字眼,再不濟也取個「瑞」「安」圖個吉利,英王算怎麼說?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嗎?一聽就是個擺設。
封重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封號,不日舉行封王大典。至於林信封侯的事,皇帝卻像是忘了一般,提都沒提,只是說了要給他打贏周亢的獎賞。
「不負小小年紀,竟能贏了武狀元,當真是少年人不可限量啊。」皇帝單獨留下林信,問他平日都學什麼。
「什麼都學一點,但都學得不甚精通,」林信敷衍道,忽覺如芒在背,似有人用眼刀扎他,靜止片刻,驟然轉頭,正對上了站在角落裡守衛的周亢,冷笑道,「周侍衛,似乎對臣有些不滿。」
「嗯?」皇帝順著看過去,就見周亢已經跪了下去。
「屬下不敢。」周亢語氣生硬道。
「天之驕子,忽一日被人打敗,氣不過倒也正常。」林信陰陽怪氣地故意氣他,那日在獵場,若不是封卓奕明令不許殺人,虞淵落日劍早就砍到周亢脖子上了。
上一世的最後,封重被囚禁在天牢峰,可沒少被周亢折磨,最後被推上戰場的時候,他甚至已經沒了靈脈。
周亢低著頭不說話,拳頭抵在地上,攥得死緊。
「頑皮,」皇帝無奈地笑笑,擺手讓周亢出去,「你母親是個凡人,林家斷定你不會有靈脈,沒料想竟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皇上見過我母親?」林信好奇地問。
「自是見過的,是個頗有趣的女子……」對於父母的記憶,林信已經很模糊了,兒時在趙家夜夜哭泣的時候還會夢到,後來被趙大少綁到雪山上凍了一夜,就再也夢不到了。
偶爾在朱星離的嘴裡聽到些許過往,也是隻言片語不成篇章。反而是師父死後,他在宮裡渾渾噩噩的那半年,皇帝每日在他耳邊說的最多。
從大殿出來,瞧見周亢正目不斜視地站在玉階上,林信背著手走過去,自下而上地看他,「周侍衛有什麼不滿,不妨直說,這般輸不起可不像是武狀元的氣度。」
「小侯爺有朱家秘寶護身,屬下自愧弗如。」周亢咬牙,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他是千戶之子,縱然天資極高,得到的資源卻一直很少。如今好不容易有升為萬戶的機會,卻被這仗著秘寶的紈絝給毀了。
「秘寶?」林信挑眉,想來這人是感覺到魂力虛弱,以為是他用了朱顏改給的靈器作弊,「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對付你,還用不著秘寶。」
甩袖離去,一步一步走下九九八十一級玉階,林信回頭看看金碧輝煌的正宮大殿,看看線條冷硬的金甲侍衛,心下微沉。
除了孤臣,這些出身低微總是受大貴族欺壓的文臣武將,也是酌鹿令的好推手。他不做,多的是周亢這樣的人為皇帝賣命。
「小侯爺!小侯爺留步!」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掂著圓滾滾的身體跑過來,低頭行禮,「皇上讓奴將賞賜給您送到東宮去。」
「嗯。」林信也沒多客氣,那太監示意身後捧著賞賜的宮人跟上,自己小心翼翼地陪著林信慢慢走。
「皇上對您是真心疼愛的,這裡邊有幾樣極為稀罕的小玩意兒,先前太子討要,皇上都沒捨得給呢。」太監嘴甜,一路夸自己的主子,不帶重樣的。
行至宮道上,瞧見一輛破舊的木板車,正拉著什麼東西往外走。一粒金光燦燦的東西從木板車上掉下來,砸在青石板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推車的腳步微頓,林信卻比對方更快地撿起了那東西,乃是一粒小小的金瓜子,瓜子側面雕著個不起眼的「朱」字。
掀開蓋著的草蓆,木板車上躺著一具年輕的女屍,顯然剛死不久,面容還是鮮活的。穿著宮裝的少女,正是那日在宮道上給林信指路的姑娘。小宮女的手微微蜷著,金瓜子大概就是從那滿是青紫傷痕的指縫裡掉落的。
「哎,可憐,這是從哪兒運出來的?」大太監問推車的小太監們。
「錦川館。」小太監瑟縮地看了一眼錦川館的方向,推著車繼續走了。
錦川館,是專供參加閒池圍獵的世家子弟居住的,除了沈樓和鍾家兄弟這種身份貴重的住東宮,其餘的都住在那邊。年輕貌美的小宮女,死在錦川館裡,這般悄無聲息地處理掉,發生了什麼事不言而喻。
林信冷下臉來,攥著那顆金瓜子不說話。
「凡人奴死了就死了,皇家也沒辦法,侯爺莫生氣。」大太監趕緊出言安慰。
林信瞥過去,森寒的殺意嚇得那太監差點坐到地上,「爾等自去。」說罷,朝著與東宮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小侯爺!」太監無法,只得孤零零地領著宮人往東宮去,在宮門口遇見了等林信的沈樓。
「林小侯爺呢?」沈樓蹙眉。
皇家藏書閣,修得像個塔,古往今來的書籍,層層疊疊堆積在塔里。林信尋了半個時辰,才在一處結了蛛網的角落裡找到朱星離。
「怎麼了這是?」朱星離從窗台上跳下來,帶起一陣塵煙,用沾了灰塵的指尖戳了一下林信的鼻頭,「誰欺負你了?」
林信拍開朱星離髒兮兮的手,仰頭看他,「師父,如果有一件事,做了會讓自己身敗名裂,不做則使天下陷入混亂,何解?」
前行己身盡毀,後退天下傾覆。佛陀可捨身,但林信是個俗人。
「人生在世,但求一句問心無愧,該怎麼做,其實你已經想好了。」朱星離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難得正經地回答了一句。
林信低下頭,不說話。
朱星離隨手將看完的書扔回書架,歪頭看自家徒弟,突然笑起來,「哈哈哈哈!方才為師是不是特別仙風道骨?」
「……」
「騙你的,傻小子,」朱星離拽著徒弟,走出滿是灰塵的藏書閣,拽了根青草叼在嘴裡,「哪有什麼問心無愧,我告訴你,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得自在,生前哪管身後名。身敗名裂也好,天下傾覆也罷,大不了咱還要飯算命去,怕個鳥蛋。」
林信定定地看著朱星離,有這樣的師父……何愁不學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