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樓出劍快且穩。不拔劍就得等死,明知自己打不過,鍾隨風還是硬著頭皮上了。
鹿璃的靈光,在漆黑的夜晚尤為顯眼。鍾隨風拔劍,招式中規中矩,剛剛出劍,就被沈樓輕巧地避開,而後以極其刁鑽的角度反攻回來。沈樓根本不出大招,只是飄忽不定地戲耍他,好似是要把他留給林信來屠殺的。
走也走不了,打也打不過,鍾隨風急出了一頭汗。「清闕侄兒,我與你父親交情甚篤,咱兩家本就不分彼此。今日之事與你無關,你放我走,北漠那邊……」
「有關。」沈樓淡淡地打斷了鍾隨風的狡辯,揮劍速度分毫不減,將鍾隨風牢牢困住,並推著他遠離林信的戰圈,以免妨礙林信吸魂。
「嗡——」暘谷劍因為吸收了魂力,而呈現出一層淡淡的藍,劍身化作萬千殘影,收割蠻人的頭顱。
這五個蠻人,靈力不弱,但也算不得一流高手。五人越打越虛,而林信的劍分明沒有鹿璃,卻越戰越勇。魂力如月下螢火,星星點點,呈旋渦狀源源不斷地匯聚到劍身之上,宛如上古大妖張開了巨齒獠牙,將所有的一切吞噬殆盡。
「噹噹當」終於明白自己不敵林信的蠻人們,合力齊齊出劍。縱劍如蛟龍劈山,橫劍如怒海奔涌,縱橫交錯,織劍成網,牢牢將暘谷劍卡在中間。
林信因為幾人的合力,膝蓋彎了彎,咬牙硬抗住了五人的力量。
蠻人得意地笑起來,嘰里咕嚕地說了句什麼,其中一人突然變換劍招,直朝林信的胸口而來。
劍尖在林信眼中化作一道銀光,稍稍側身,妖刀吞鉤驟然出鞘,咔嚓一聲砍斷了那人的脖子。蠻人的頭顱咕嚕嚕飛了出去,不等其他幾人看清,那彎刀已經劃到了面前。
「呲——」血柱從脖頸噴出,飈出三尺高,吞鉤所到之處,接連漫起血霧。
「咚咚咚」四具屍體倒地,林信甩掉吞鉤上的血珠子,唰啦一聲合刀入鞘,帶著渾身煞氣,一步一步地朝那邊走過去。
「啊!」那邊鍾隨風響起了慘叫聲,竟是被沈樓砍傷了一條腿。
沈樓繳了鍾隨風的靈劍,讓他跑不掉,未及說什麼,一道極強的威壓蓋頂而來,正是聞聲趕來的鐘戮。短兵相接,沒有絲毫的停頓,立時與沈樓戰作一團。
兩人都沒有鹿璃,單比劍。鍾戮的劍,是殺人的劍,快而簡單,直取要害;而沈樓,在不需要大量使用靈力之時,反倒不受拘束,將天下第一的劍術發揮到極致。
鍾隨風這才發現沈樓根本沒有鹿璃!
「別亂動。」一把長劍隨意地擱到了鍾隨風肩上,林信臉上還掛著蠻人的血,偏要擺出一副好商好量的表情,「要說的事有點多啊,要不先說說你拿了我娘靈器的事?」
鍾隨風哆哆嗦嗦地掏出那隻角鈴,「我只是想要一條生路罷了,這東西是蠻族的寶物,給他們能換一份安穩日子。「
林信一把將角鈴奪過來。破空之聲在耳後傳來,林信直接回劍,翻身躲開,劍身與鍾戮的短劍相撞,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噗嗤!」虞淵的劍尖沒入鍾戮的肩膀,捅了個對穿。
鍾戮嘶吼一聲,挪動肌肉,生生將劍推了出去,自己則橫劍擋在鍾隨風身前。
「住手!」一瘸一拐趕來的鐘無墨,扒著周宅破舊的門框勉強站穩,待看清了院子裡的死屍與活人,極其緩慢而痛苦地皺起眉頭,「二叔,為何?」
「小墨,他們兩個要殺我,你快來幫忙!」鍾隨風語帶驚恐地說。
「為何?」鍾無墨只是站在門口,執著地問。
「什麼為何?」
「都這時候了,還裝?」林信嗤笑,替鍾無墨將未盡之語說出來,「為何要通敵叛國?為何要困殺沈樓?為何故意把他們兄弟兩個送去宮中?」
「一派胡言!」鍾隨風白了臉,「這些年我想盡辦法要把他們接回來,怎麼可能故意把他們送去宮中?」
「那當年,是誰把我和沈樓引去荒園的?」林信瀟灑地左腳別右腳,斜倚在沈樓身上。
鍾長夜剛死,為了穩定西域局勢,秘不發喪。年幼的沈樓卻被鍾家的侍衛引去了藏屍的地方,差點被鍾戮剁成肉泥。那個引錯路的侍衛,最後也沒有找到。而當時的莫歸山,正是鍾隨風掌家!
當年林信也懷疑過鍾隨風,但一則這人上輩子毫無建樹,再則也想不明白他這麼做的原因,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如今知道鍾隨風勾結蠻人,一切也就有了答案。
如果按照他們的原計劃,秘不發喪,讓鐘有玉繼位,就沒有鍾隨風什麼事了。只有把事情鬧大,讓面臨危險的玄國公世子將所有人都引來,消息飛快傳到京城,才能借皇帝的手帶走兄弟倆,讓「懦弱無能」的鐘隨風掌權。
完全得到西域的權柄,才能放心大膽地與蠻人打交道。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鍾家,我問心無愧。」鍾隨風終於收起了哆哆嗦嗦的聲音,語調平靜,只是依舊不怎麼硬氣。這人似乎天生如此,即便十分清楚的事,說出來也帶著幾分不確定。
「勾結蠻人,為了鍾家?」鍾無墨用木棍支撐,拖著斷腿挪進院子裡。用鹿璃換黃金,引蠻人入中原,怎麼看也不像是對鍾家好,反倒讓鍾家日漸衰敗。
沈樓看看他,眸色微沉。當年的事,鐘有玉那個傻子定然是不知道的,但鍾無墨就不好說了,話少的人心思重。
「蠻人用二兩金換一兩鹿璃,這是多好的生意,」鍾隨風綁好受傷的腿,撐著站起身,「鍾家需要這些黃金。現在看著衰敗,等有玉繼位,把庫房打開,西域就能再起來。」
「金礦呢?」鍾無墨一驚。
天下四域,各有各的營生。最有錢的莫過於擁有鹿璃礦的南域;東域毗鄰東海,有珍珠、鮫綃、寶石;北域雖然沒什麼特產,但兵強馬壯,各地平亂都要從北域借兵,譬如這次沈樓出兵狄州,鍾家就是要給很多錢。
至於西域,則有一處金礦。
南璃北兵東珠西金,由此而來。
「金礦,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空了。」鍾隨風苦笑,西域沒有其他營生,兵力又弱,如果沒有金礦,早晚成為一盤點心。
「所以,鍾長夜派人截殺我爹娘,是因為窮瘋了?」林信譏諷道。
鍾隨風看了一眼林信,閉口不言。
「你爹娘……」鍾無墨一驚,這事他還不知道。
「你爹堅信我爹尋到了鹿璃礦脈,派人截殺。害死了我爹娘,還讓這條瘋狗追著我跑了幾百里。」林信用劍尖點了點鐘戮。
雖然因為鍾戮這種「不殺孩童」的奇怪癖好躲過一劫,林信也不可能感激他。他殺了趙堅,也造成了自己困於趙家生不如死的幼年。
鍾無墨原本是不信的,自己的父親當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聽到是鍾戮所為,便無法辯駁了。
鍾戮是鍾長夜養的殺人刀,幼時被後母推下陡坡,為鍾家老爺子所救,又被鍾長夜養成了一條瘋狗。他只聽鍾長夜一個人的話,忠心耿耿,指哪兒打哪兒。
「鍾戮,過來。」鍾長夜死後,他的這隻忠犬,便傳給了鍾家兄弟。
然而,鍾戮沒有動。
「戮,保護主人。」鍾戮一瞬不瞬地盯著沈樓和林信。
主人?
所有人都驚呆了,眼睜睜地看著鍾戮接住鍾隨風遞過來的一塊鹿璃,嵌在靈劍之上。
「你的主人,是鍾隨風?」林信啞聲道,驟然攥緊了沈樓的手臂。
「沒錯,他的主人是我。」鍾隨風勉強站起身來,趴到了鍾戮的背上。
……
當年那個鮮血淋漓的山坡上,是年幼的鐘隨風攥住了老國公的衣角,「爹,我們救救他吧,太可憐了。」
「破相了?」老國公的性子跟鍾長夜一般無二,說出的話總是極難聽的,「也好,丑奴配你這個廢物,倒是合適。」
……
「攔截你爹娘,是大巫的意思。鹿璃礦脈歸鍾家,他只要你娘回北漠。所以我幫蠻人混進來,抓你爹娘,又叫鍾戮去斬草除根。只可惜這個蠢貨,沒能殺了你。」鍾隨風頗為可惜地說。
所以,截殺林爭寒和蘭蘇的,是假扮鍾家屬下的蠻人;追殺林信,重傷趙堅,全都是鍾隨風的主意。鍾長夜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過這件事。
難怪,難怪鍾長夜面對他的質問那般驚訝。他殺錯了人,報錯了仇,捏錯了神魂!一代梟雄鍾長夜,被林信毀了神魂,入不得輪迴,永世不得超生。就如雁丘鎮上那幾個跑堂一般,成了林信手上血淋淋的債!
「信信?」沈樓見他氣息不穩,轉頭查看。
正在兩人走神之時,無數紅線突然從地底冒了出來。
沈樓抱住林信,一躍而起。但他沒有鹿璃,只能憑著自身的靈力躍起一丈高。
然而,空中還有幾道不知何時布下的紅線,瞬間將沈樓的後背割出血來。林信回過神,將暘谷踩在腳下,拉著沈樓快速躲過去。方才存儲的魂力尚有剩餘,足夠兩人御劍。
然而那紅線似是活物,嘗到了沈樓的血,便不依不饒地追上來,牢牢纏住了他的腳踝。
此時,鍾戮已經背著鍾隨風御劍逃走了。
「咻——」一隻摸魚兒劃破夜空,竄到了林信面前。林信抓住那小劍翻看,後面寫著一個「離」字。
「師父!」林信一驚,這是朱星離的摸魚兒,師父出事了!
話沒說完,就聽「噗通」一聲,剛剛飛起來的鐘戮,被人一腳踹了下來,連帶著鍾隨風在地上滾了兩圈。
「呦,你倆這急匆匆的幹什麼去?挖墳啊?」一身絳紅鮫綃的朱星離,踩著燒火棍一般的春痕劍,晃晃悠悠地飄了下來。
林信提劍要砍斷沈樓腳上的紅線,被朱星離立時制止:「別動!」
「不想讓沈世子暴斃,就放我走!」鍾隨風嗆咳了兩聲爬起來,那紅線突然收緊。
朱星離二話不說,咬破手指,虛空畫了個符,彈到了紅線之上。那紅線便如被開水燙了的細蟲,倏然退去。
「咒術嘛,我也會。」朱星離得意地說。
林信見危機解除,瞬間撲了過去,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一刀勾住了鍾隨風的脖子,「我只問你,我爹娘,是不是你殺的?」
「是……哎,不是我,是那些蠻人,」鍾隨風搖頭,又變成了那副貪生怕死的熊樣,「冤有頭債有主,你去找大巫報仇!我只是資質太差,想跟他學點巫術,唔……」
話沒說完,就被林信割斷了喉嚨。
而被沈樓纏住的鐘戮,嘶吼一聲,不管不顧地衝上去。忽見林信握掌成爪,扣住鍾隨風的天靈蓋。
「再向前一步,我就捏碎他的魂魄!」
鍾戮瞬間收住腳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林信指尖發顫地扣著鍾隨風的腦袋許久,急喘幾口氣,慢慢鬆開了手。魂飛魄散的人,不能入輪迴。現世報仇,不累來生,說到底,他林信不是閻羅,沒有資格做這種事。
鍾戮接住鍾隨風的屍體,反覆查看,確定他已經死了,這個刀疤臉三白眼的凶神,突然露出了一絲茫然。
被後娘虐打,被族人漠視,只有那個懦弱的小孩子關心戮的死活。廢物也好,沒主見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通敵賣國也好,他都是戮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啊啊啊啊!」鍾戮突然暴起,沖向林信。
沈樓橫劍攔截,鍾戮卻一頭撞在了虞淵劍上。吹毛斷髮的靈劍,將鍾戮的脖頸切斷,身首異處。
院子裡驟然陷入了一片寂靜,北風吹過大荒,捲起漫漫塵沙,遮蓋了一地鮮血。
沒了主人的犬,不能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