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棗仁,甘、酸、平,養心益肝、安神斂汗。
他的床很柔軟,被子上有股檸檬的清香味,薑茶的熱氣蒸得沈惜凡有些失神,不一會兒身上的毛孔像是被打開了,剛想把杯子遞給何蘇葉,她看見他定定地望著窗外:「怎麼了?」
何蘇葉收回目光,眼波流轉:「你看,出太陽了。」
果然,雨停了,冬日的陽光一瀉千里,從玻璃窗照進來,淘氣地扭轉了方向,在何蘇葉周身罩上一層暖暖的光暈。
沈惜凡看呆了。
他接過杯子,結果撞上沈惜凡怔怔的眼神,懵懂又迷幻,心下一動,不由自主地伸手撩起她的額發,手掌似有似無地在她臉上划過,輕聲囑咐:「睡一會兒吧,醒來就好了。」
她這才回過神,點點頭,何蘇葉起身,輕輕地把門掩上。
屋裡,靜得可以聽見她的心跳。
約摸到了中午時候,他去開房門,想叫沈惜凡起床吃飯,她還沒醒,睡得香甜。
孩子氣的臉上,睡熟的表情是滿足和甜美,黑亮的長髮散落在枕間,精明幹練全部褪去,此時的她,是最沒有防備、最最真實的姿態。
何蘇葉的心底湧起奇異的情愫,他忽然想起剛才給沈惜凡針灸的時候,雖然是站在醫生的角度,可是她白皙的皮膚、若有若無的體香讓他有些心慌意亂,當時沒怎麼覺得,可是現在想起來,已經不僅僅是心慌意亂。
他趕忙退出去,有些懊惱地抓抓腦袋,轉去書房,對著那份博士生申請表陷入沉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惜凡迷迷糊糊地醒來,確認了幾遍才想起這是何蘇葉的家,她摸摸肚子深吸了兩口氣,發現已經不痛了,心情一下子轉好,想看看幾點鐘了,卻發現手機沒了電,於是打算立刻回家,畢竟今天她打擾了他太久。
她剛掀開被子準備下床,就聽見客廳里有些嘈雜,李介的聲音越傳越近:「大師兄,難道你金屋藏嬌,好好地把這門關著做什麼?」
然後就是何蘇葉急急的聲音:「喂,別開。」
可是他說晚了,門「啪嗒」一下被打開,李介驚愕地瞪著眼睛,半天冒出一句:「大師兄,你還真是破廟藏嬌。」
沈惜凡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期期艾艾地接話:「好……好巧呀。」
她髮鬢凌亂,兩頰嫣紅,只穿著薄薄的毛衣,腳丫子露在外面,顯得小巧可愛。李介看看她,再看看何蘇葉,大叫一聲「非禮勿視」,便捧著心口跑到書房裡了,只剩下她和何蘇葉四目對視。
何蘇葉走上去,問:「什麼時候醒來的,李介把你吵醒的?現在還疼嗎?」
她搖搖頭,趕忙穿襪子,語無倫次:「沒,沒,都沒。」
何蘇葉心下好笑,小丫頭有時候確實說話迷糊,他也不作計較:「穿好衣服來吃飯吧,都三點多了。」
她張口想說「我回家好了」,但是李介的腦袋不知道什麼時候探了出來:「吃飯吃飯,我也餓了。」
何蘇葉拿碗筷給兩個人,李介吃起來毫不客氣,沈惜凡原本想是矜持一點,誰知道舀了一碗山藥羹,剛入口,濃稠的湯順著喉嚨輕輕地滑了下去,嘖嘖嘴,唇齒留香。
山藥軟爛無比,一點澀味都沒有,配上濃濃的骨頭湯,慢火細熬,簡直就是極品,吃慣了酒店大廚飯菜的她都不由得讚嘆。
她真的沒有想到何蘇葉的手藝會那麼好,讓自己都覺得慚愧。
她覺得他似乎無所不能。
飯飽之後,她幾乎沒力氣站起來了,見何蘇葉又端來一碗桂圓銀耳湯,她哀號:「何蘇葉,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還有別的,沒肚子吃了……」
李介笑起來:「嘿嘿,都是我的了。」摩拳擦掌地舉勺子伸向那碗湯,何蘇葉一把奪下他的勺子,瞪他:「吃!你還吃,上次查血糖的某人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要控制食慾,不准吃了。」
李介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手卻不安分,拿起筷子去挑銀耳,何蘇葉無奈:「沒了勺子你還用筷子?你中午沒吃飯呀?」
他搖搖頭,指指放在桌子上厚厚一疊東西,唉聲嘆氣:「我拿了這些資料就回來了,老闆說後天給他,天哪!這是要翻死我呀!」
沈惜凡好奇:「什麼東西?」湊上去一看,輕輕念出來,「全英文的,acupuncturetreatment,針灸治療?」
話音沒落,李介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趕忙問:「沈惜凡,你認得這些單詞?」
「我……」沈惜凡猶豫了一下,慎重地回答,「認識是認識,不過拼不出來,怎麼了?」
李介連忙把那碗湯推到她面前,「都給你了,不過你得幫我一個忙,幫我把後面的一些中文版的譯成英文吧!」
何蘇葉打斷他:「李介!你也不問問人家忙不忙,隨隨便便地就讓人幫忙。」
沈惜凡連忙擺擺手:「沒事,沒事,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說起來你們倒是幫了我不少忙。」尤其是何蘇葉,她在心裡默念,就是沒敢說出來。
拿起那份資料,她細細看,然後對李介建議:「我對這些專業名詞懂得不是很多,但是句子結構讓我翻就沒問題,要不你先譯出個大概,我幫你改?」
何蘇葉接過資料,小聲問她:「真的不會麻煩你嗎?不行就都丟給我算了?」
「沒事,真的!」沈惜凡一再強調,「我大學念的是英語專業,以前也接過一些翻譯材料,不少都是關於醫學方面的,沒問題。」
何蘇葉笑吟吟地看著她,然後衝著李介說:「小子,幫你翻完之後得請我們吃飯!」
李介腦袋枕著大堆的資料,夢囈似的喊:「好睏呀,大師兄你說什麼,我什麼都沒聽到……我跟你感情這麼好,別提吃飯這麼傷感情的話題,等翻完了,我跟沈惜凡去吃飯,不帶你。」
沈惜凡看著針灸上的專業名詞念道:「取手足陽明經為主,手足少陽經為輔,天柱、百勞、大椎、後溪……天哪,好多穴位呀!」
她話題一轉:「何蘇葉,李介,那麼多穴位你們怎麼能記得呢?」
何蘇葉和李介均是一愣,然後互相對視,笑起來,李介搶著回答:「你不知道我們老師當時怎麼教的,不會的也給他畫會了,大師兄,咱們念本科時的針灸老師都是王偉仲吧?」
何蘇葉點點頭,別過臉去偷偷地笑,讓沈惜凡更好奇。
李介接下去說:「我們上針灸課,穴位是從頭開始講起,比如睛明和璇璣,他就開始按學號叫人,只叫男的不叫女的,拿一支馬克筆,邊講穴位邊在你身上做記號。後來,講到軀幹四肢,男生就開始輪流脫衣服,有光膀子的,有光大腿的,還有袒胸露背的,別提多搞笑。他更絕,隨堂檢查,如果你一無所知那麼第二天上課就要做好脫的準備了——當時我們班好多男生被黑了,那些女生拿手機照相,把男生臉打上馬賽克貼到校園網上去,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我也被黑過兩次,一次是背,一次是大腿,好鬱悶呀!」
沈惜凡大笑,轉向何蘇葉:「你當時脫了幾次?」
何蘇葉狡黠地笑,微微翹起的嘴角還帶著一絲得意:「僅僅一次而已,不過是手臂,而且那時候還是初秋,穿襯衫,一點都沒走光。」
李介更鬱悶:「我那時候是大冬天,穿著短褲去教室,讓那個老傢伙畫腿,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頭腦有問題了呢!」
三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先前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忽然李介提議:「大師兄,把你那套寶貝拿出來給我用用,頭疼,沒睡好。」
何蘇葉只好進去取盒子,李介故作神秘地跟沈惜凡說:「待會看仔細了,大師兄的針可是價值連城的。」
沈惜凡奇怪,即使看過一次還是很好奇:「難道那是黃金打造的,那麼名貴?」
李介笑嘻嘻,一支筆在手上轉得「嘩嘩」響,「差不多了,黃金都未必有那麼值錢,他家的傳家寶,不輕易示人的,現在找不到九針了,基本都用毫針,他那一套全都有!」
她剛想問什麼是九針,什麼是毫針,何蘇葉就出來了,端著盒子,不懷好意地看著李介:「你小子是要自己扎還是我幫你?」
李介臉色一變:「我自己來,自己來,哪敢勞煩大師兄。」
結果他真的自己扎了進去,一隻手扶著針,一邊跟沈惜凡解釋針灸的基本原理,沈惜凡看得心驚膽戰,何蘇葉也拿著一根針把玩,看看自己左手,就那麼扎了進去。
沈惜凡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兩個,針在他們兩個人看來簡直就是玩具,爽也扎一針進去,不爽也扎一針,哪像她今天疼得要死要活的才來一針。
看見她疑惑不解還帶著詫異不安的眼神,何蘇葉連忙解釋:「我可沒李介那麼沒事找事扎一針,這是前天打籃球的時候把手傷了。」指指李介手臂,「他那個穴位叫青靈,歸手少陰心經,可以治頭痛、振寒、肩臂痛。」
沈惜凡好奇地看著針和穴位,眼睛閃閃亮亮,不住地讚嘆:「你們好厲害。」
三個人聊到很晚才走,何蘇葉送沈惜凡回家,抱著大沓的資料,沈惜凡在一旁蹦蹦跳跳的,早上那種疲態和痛苦一掃而空,看起來精神十足。
看著她就讓他很滿足,生理痛雖然不是什麼大病,但是親自治好她,讓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就算每天治療上百個病人,也沒有她一個實在。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他想,原來自己這樣一個淡定持重的人其實也有點虛榮心的,也是需要別人不斷肯定的。
小區華燈初上,雖不算是萬家燈火,但是此情此景仍是很溫馨,不時有汽車開過,融進黑夜中,遠處傳來小孩子「咯咯」的輕笑聲。
快到F區的門口,沈惜凡覺得有目光在追隨著她,無意中餘光一掃,微微蹙眉。
除了嚴恆,還有誰?
其實他們相隔很遠,他站在小區主幹道上,背靠著一輛黑色的車,與沈惜凡鐵欄相隔。他手上的煙明明滅滅,在黑夜中有種幻滅的味道,那樣的火光,和路燈微弱的光芒,映襯著他的臉,俊朗的臉上平添幾分寂寥。
他怔怔地看著沈惜凡和何蘇葉,余煙裊裊,風一吹,迷亂了視線。
可是何蘇葉並沒有注意到,他看著沈惜凡有些發呆的眼神,好氣地揉揉她的頭髮:「小丫頭怎麼一天到晚發呆?」
沈惜凡才緩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去接那沓資料:「沒事沒事,天太冷了腦子都凍僵了,我家到了,這些資料給我好了,明天我去找你。」
何蘇葉幫她把資料理了理順,眉目如冬夜星辰一樣冷峻,卻帶著一絲寵溺:「要是翻不完也沒關係,好好休息。」
她擠出一絲笑容:「沒問題,明天我電話找你,晚安。」
何蘇葉點點頭,揮揮手,從原路返回,沈惜凡看著何蘇葉的背影,恰如其分地融入黑夜中,一直以來出眾的鎮定自若的神態氣質,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
她心下一動,這樣一個好男人,怎麼會沒有女朋友。
不過也不奇怪,一心撲在工作和學業上的男人很少顧及感情問題的。
隨即沈惜凡的目光輕輕落在那個男人身上,太熟悉的臉龐,太熟悉的姿態,太熟悉的氣息,熟悉到三年後竟然覺得很陌生。
他什麼時候學會了抽菸?他為什麼改了姓,為什麼在美國發展得如日中天卻突然回國,為什麼屢屢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為什麼現在會在她家門口等她?
一連串的問題壓在她腦子裡面,有些混亂。
她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嫌隙,為嚴恆曖昧不明的態度,自己還很無恥地把他記掛在心上。
只見他丟了菸頭,從小門那直直地走過來,沈惜凡心頭一震,完全失去了冷靜和主張,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她一向沒有膽,確切地說,她在心底隱隱地害怕著和他面對面。
她剛跑到二樓,側耳傾聽,並沒有任何動靜,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伸手去按樓梯上的感應燈,還沒有觸到,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牢牢地,撼不動半分。
只是她被嚇著了,手裡的資料一下子全撒了,白花花的紙飄下樓,散在地上,慘白一片,寒風吹起,「嘩啦啦」作響。
該來的總是逃不過,誰是誰的劫難,總要了斷。
沈惜凡努力控制自己不回頭,竭盡全力地掙扎,半是哀求半是無奈:「嚴恆,別這樣,放手,資料全部都掉了。」
「剛才那個男人是誰?」一副質問得理所當然的口氣,嚴恆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時醋意十足。
無明業火燒上心頭,委屈憤怒一股腦兒地湧上,她勇敢地回望他,發現他的眼裡閃著不知名的怒意和不甘。沈惜凡口氣強硬:「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你有病嗎?別拉著我,放手!我叫你放手!」
誰知嚴恆手勁一帶,她整個人跌到他的懷裡,熟悉的氣息,帶著菸草的誘惑,她忽然覺得自己空下的雙手無處安放。
因為她太累了,已經沒有力氣和勇氣去回抱。
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額頭上,可以感受到細微的胡茬兒,他呼出的氣暖暖的,手臂箍得緊緊的,仿佛她下一秒就會憑空消失一樣。
多像呵護著一件稀世珍品。
他終於開口,打破沉寂:「今天早上看你臉色很不好的樣子,不放心,打你電話說是關機,於是我就在你家門口等了你兩個多小時,等家裡燈亮,你現在還好嗎?」
全然是關心愛憐的話語,沈惜凡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沉默。他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關心留意自己?按照這樣的情況是不是該開心地笑出來,但是她心裡有個地方被凍僵了,怎麼也笑不出來。
還是該感動地哭出來,但是也哭不出來,她覺得此刻用「麻木」來形容最貼切。
忽然嚴恆的電話響起來,沈惜凡掙脫他的懷抱,一眼也不敢看他,蹲在地上撿資料,只聽見他回答:「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美國那邊?沒問題。」
收了線,他露出無奈的笑,彎腰幫她收拾:「對不起,小凡,我太衝動了,你沒事就好。」
他把最後一張資料放在她手上,嘆氣:「公司里出了點問題,我得走了,希望明天見到你,晚安,做個好夢。」
她垂下眼帘:「謝謝你,晚安。」
然後頭也不回地上樓開鎖,關門,去給自己倒杯茶。她發現嚴恆站在車旁邊,盯著她家看了好一會兒才駕車離去。
心亂如麻。
把資料重新整理好,她按捺下浮躁的心,查看資料,剛看了兩頁,忽然想起手機沒電了,便取了包拿手機充電,只是一打開包,她就怔住了。
一瓶藥端端正正地躺在包里,上附一張紙條,再熟悉不過的字跡:「一個月的藥取完了,你不去看,我也不知道你現在是否還失眠,如果還有輕微的症狀,也不必吃中藥,這瓶酸棗仁粉可以輔助治療。酸棗仁斂氣安神,和胃運脾,平肝理氣,潤肺養陰,溫中利濕,斂氣止汗,益志定呵,聰耳明目;更重要的是不會苦,直接就水就可以服用。不過要堅持吃,不可以半途而廢。」
沈惜凡小心地打開那罐藥,赤褐色的粉末,粉質細膩得似乎輕輕一口氣就能把它吹起,顯然是精心磨好的。
她取來勺子,倒了一點酸棗仁粉在碗裡,加了水,然後舀起來送入口中,又甜又酸。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
她記起看過一篇小說,記得不太清楚,模模糊糊。
「酸的滋味就是醋味,女孩子吃起醋來都是憨態可掬、迷迷糊糊、小氣而可愛的,而中國女孩子吃起醋來含蓄而睿智。甜甜的滋味就是男孩子看女朋友時買來的一個石榴,他們坐在花園的長凳上一起吃。石榴有最透明的粉紅色,像南國的紅豆,代表著相思。他一粒她一粒,邊說邊吃,可以吃一個長長的下午。」
她以前對嚴恆說過,我希望我的愛情是這樣的,相濡以沫,舉案齊眉,平淡如水。我在歲月中找到他,依靠他,將一生交付給他。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為他做飯,洗衣服,縫一顆掉了的紐扣。然後,我們一起在時光中變老。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或是我會離開他去另一個世界裡修下一世的緣,到那時,我們還能對彼此說最樸素的一句「我願意」。
只是那個人,不知道是誰。
當防備全部褪去,寂寞湧上心頭,她終於不能自持,握緊藥瓶,淚如雨下。
酸棗仁粥
酸棗仁粉15克,粳米100克,先以粳米加水煮粥,將熟時加入酸棗仁粉再煮片刻即可,早晚溫服。
出自《本經》,酸棗仁,養心益肝、安神斂汗。用於陰血虛、心悸失眠、健忘等症,常與當歸、何首烏、龍眼等配伍。若肝虛有熱之虛煩不眠,常與知母、茯苓等配伍,如酸棗仁湯。用於體虛多汗,與五味子、山茱萸、黃芪等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