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苦、咸、寒,清熱涼血、利尿通淋、解毒療瘡。
第二天何蘇葉被老闆一個電話叫去了學校,正巧是元旦放假,校園裡反而平添了許多人氣,來來往往的研究生、博士生都一臉輕鬆,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
然而他卻閒不了,導師顧平教授指指桌上一堆厚厚的卷子:「小何呀,要是不忙的話幫我把方歌給改了,那群小本科生,字寫得亂七八糟,我看不懂。」
他只好接過來,冷不防顧教授說了一句:「蘇合香丸麝息香,下面是什麼?」
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木丁朱乳蓽檀囊,犀冰術沉訶香附,再用龍腦溫開方。」
顧教授「嘿嘿」笑了幾聲,滿是讚許:「很好很好,一點都沒忘。」忽然板起臉,口氣嚴厲:「小何,給我『好好』改,『認真』改,不許放水!」
頓時,何蘇葉覺得冷意從腳跟直躥到頭皮,心裡暗忖,方劑應該是4.5個學分,如果過不了估計又要有人掏錢了,果然,滅絕道長,你依然是那麼滅絕呀。
他把試卷裝好,包就斜挎在肩上,然後打算去食堂打包午飯回家,中午就湊合一頓算了。繞過長長的百草廊,有幾個女生坐在石凳上練習台式汞柱血壓計,他沒留意,輕輕瞥了一眼就過去了。
馬上就有女生低呼:「快看,帥哥!」
有人接口:「我們學校竟然有此等貨色,天哪,我二十年都白活了。」
然後就是一個女孩子吃痛地叫:「別再按打氣球了,我肱動脈要被撐死了,哎喲。」
何蘇葉聽得真切,「撲哧」一下笑出來,抬頭一看,發現走過頭了,正想繞回來,看見一個男生站在後牆根那炫耀似的跟一個女生說:「這牆特好翻,以前沒新校區的時候,我們都是爬牆出去包夜的。」
他當然記得這堵牆,當年「非典」封校的時候多少同學爬過,但就是這麼矮的一堵牆,自己竟然沒能翻過去,因為總是有一個女生有事沒事威脅他:「何蘇葉,你爬走試試看。」
彼時學校下了通告,封校期間擅自離校的人均留校察看,並不許評定獎學金。
可是他當時真的急瘋了,家裡電話沒有人接,爸爸媽媽辦公室電話一直忙音,手機全部停機,自己就如生活在真空中,感受不到任何聲音,哪怕是細微的波動。
最後一次他真的豁出去了,不管什麼處分,更不在乎什麼獎學金,結果他剛要跳下去,熟悉的聲音傳過來:「何蘇葉,別做傻事,我求求你好不好!」
沒有盛氣凌人的口吻,帶著哭腔,他一下子慌了,腳下一滑,直接從牆頭摔了下去,堪稱他人生中最狼狽、最失敗的一筆,不過幸好,只是手臂上蹭破了皮。
他只好傻傻地蹲在那裡,顧不得自己手上腳上的痛,柔聲安慰張宜凌:「算了,我不翻了,你也別哭了,再哭我就要鑽地下去了。」
然後他們趁著月光一起走回去,張宜凌睫毛上還掛著淚水,閃閃亮亮的。何蘇葉覺得有些歉疚,但是他實在想不通她的動機,終於問出口:「你為什麼不讓我走?」
張宜凌稍稍收斂了情緒:「學校都有通告,你一出去不是自尋死路?」
他嘆氣:「那正好沒人跟你搶一等獎學金了。」
她冷哼一聲,睥睨地看著何蘇葉:「不稀罕,平白讓給我的,我才不稀罕呢。」
他只好訕訕地笑,半天憋出一句:「謝謝你。」
其實何蘇葉那時候就知道她有多好強,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不會假借人手,但是他實在遲鈍,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為自己擔驚受怕,他居然沒有深究原因。
他心思細膩,但是無奈他對感情方面一向遲鈍得讓人咋舌,非得是坦率、直接的告白才讓他明白,暗送秋波一概無效。當時所有人都看出了張宜凌對他的愛慕,何蘇葉卻仍然不知,以前他總是心無旁騖,一個人活得悠閒自在。
直到他媽媽的消息傳來,他在黑夜裡完全迷失方向,是張宜凌伸手,把他拉出來。
他總覺得自己虧欠她甚多,想過要用一輩子償還,終是沒有等到那一天,她已經跟他說,何蘇葉,我們已經兩清了。
從此,他的世界不再有她。
也許,他早就應該知道,張宜凌不是自己那杯茶,對她再多的感情,可能是虧欠、依賴、感激,但是真正的愛戀,少之又少。
時間,真的可以讓人想通一些事情。
走進食堂,剛排上隊,琢磨著今天吃幾兩飯,手機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猶豫著接起來,那邊聲音也是非常猶豫:「何蘇葉,是你嗎?」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邱天?」
那邊哈哈大笑:「是我,俺胡漢三留洋回來了,請你們吃飯,吃烤鴨可好?」
他趕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有五六個人了,全部是以前讀研時候的死黨,他們看見何蘇葉就開始起鬨:「小何才露尖尖角,早有美女立上頭!」
何蘇葉一個個捶過去,看見邱天頓了一下,笑著問:「回來了,美國好玩嗎?」
邱天是何蘇葉本科時候的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跟何蘇葉性子相反,他活潑好動,一張嘴經常是顛倒黑白,迷得女孩子團團轉。光看外表,沒人能把這個油嘴滑舌的傢伙跟BeylorCollegeofMedicine的MD聯繫起來。
他讀研究生時從中西醫結合轉去了臨床,然後被公派出國,讀完博士學位才回來。
他和張宜凌,是當年兩個被公派出國的人。
酒席上,大家瘋鬧成一團,尤其是邱天,正宗的美語不知道被丟哪去了,一口家鄉話噼里啪啦地蹦出來,紅的黃的,什麼段子都能講。
何蘇葉喝不了酒,也是硬被灌了幾杯,末了他去洗手間的時候,邱天喝高了摟著何蘇葉肩膀問:「想不想知道張宜凌現在怎麼樣?」
說不想是假的,他點點頭:「她現在怎麼樣?」
「不好。」邱天看上去很清醒,說話還擲地有聲,「原來我們是公派,讀兩年就回國,她一心想留美國,結果學校這邊不提供證明,Beylor那又不承認醫學本科學歷,她只得轉去讀生物工程,畢竟不是自己專業,聽說吃力得很。」
「哦?」何蘇葉微微挑眉,「看來你也不是很清楚嘛。」
邱天捧水濕濕臉,深吸一口氣:「那時候忙得都瘋了,誰還顧得上管別人,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張宜凌的關係,互相看對方不爽。」
何蘇葉嘆氣:「她的性子總歸會害了她。」
邱天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的何蘇葉,半晌才決定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如果你還喜歡張宜凌,就不會不知道她的近況,也不會這麼遲才問我。我早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只是那時候,我勸你,你總是不聽。」
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了一般,有些撩火,他背對著邱天,真心地說了聲:「謝謝!」
邱天過來掐他,笑嘻嘻:「謝啥的,真要感謝我就儘快找個老婆給我瞧瞧,讓你家孩子管我叫乾爹。」
出了酒店,天氣一下子變得陰沉,似乎要下雪的樣子,路上行人匆匆,他豎直了衣領,借著冷風祛祛酒氣。
今天微微喝上了頭,想起回去要改試卷,晚上沈惜凡還要來把資料送來,他拐進超市,買了一點綠豆、黑豆、紅豆,準備晚上煮粥。
熬粥是一門學問,分為煮和燜,先用旺火煮至滾開,再改用小火將粥湯慢慢收至稠濃。粥不可離火,用小火煨至爛熟,然後燜上約兩小時即成。煮豆粥時,放米之前待豆子開鍋應兌入幾次涼水,豆子「激」幾次容易開花,之後再放米。
熬粥,就如生活,慢慢地深入、體會,才顯得出真諦。
因為要隨時照看火候,他乾脆就在廚房裡改試卷,邊改邊不住地嘆氣——這群學生,渾水摸魚、偷工減料真是讓人沒話說,他尋思改完之後去學校論壇上發一帖子,刺激一下需要補考的孩子。
天已經大黑,他抬頭往窗外看,發現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他抑制不住欣喜,把窗戶打開一探究竟,冷風夾著雪花躥進來,遇到騰騰的水汽,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他想,沈惜凡帶傘了沒,別腦袋上頂著一堆雪可憐兮兮地喊:「何蘇葉,下雪了。」
可是他的預感總是那麼准,他剛關掉火,門鈴就響了,然後就是沈惜凡探著頭笑嘻嘻地望著他,全身上下落的都是雪,烏黑的眼睛閃著興奮:「何蘇葉,下雪了哎。」
把她讓進客廳,還沒換鞋子,她便翻出一大沓資料,用塑料紙包得好好的,小心地檢查一番遞給他:「還好,沒濕掉,你看,我都翻譯好了,只差你的專業名詞了。」
他又感動又好氣,只好問她:「吃過飯了沒,我煮了粥,要不要來一點?」
飯後,沈惜凡接了剩下的資料,眼睛一掃,一聲不吭地去拎了大包過來,拿出一台丁點大的筆記本電腦,開始「噼里啪啦」地打字。她手指速度極快,字母、單詞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從屏幕上跳出一樣。
何蘇葉有些詫異,又有些驚嘆,他第一次看見沈惜凡工作的樣子:劉海用夾子夾在一邊,戴著眼鏡,目不轉睛。誰說男人專注工作的時候最帥,他覺得女人工作的時候一點也不遜色。
半晌,沈惜凡抬頭,皺眉:「何蘇葉,那些什麼陰陽都用拼音?」
他點點頭:「加連字符。」
「木香怎麼拼,不對,我是說格式怎麼寫?」
「所有藥物專有名詞,先用拼音,然後解釋一下。」
屋裡安靜得就剩下他們兩個打字的聲音,還有簡單的交流,兩個人合作默契,不一會兒一份資料就完成了,李介在QQ上一連發了好幾個表情過來,倒是把沈惜凡看得忍俊不禁。
覺得肩膀有些酸痛,她抬頭甩了甩膀子,沒留神就看見何蘇葉捂著嘴對著電腦笑,右邊的小酒窩甜甜的,可愛到沒天理。
她實在忍不住,湊過去看,看到第一行就笑了出來,撐著桌子捧腹:「何蘇葉,那些小孩都太有才了!你也很有才!」
某人在校園網上發帖子:
挺抑鬱的,改了你們的方歌。
同學們,學中醫的大家都知道「白薇」這玩意兒,但是有了「白薇」還有了「百威」,某位同志就寫上「加減葳蕤用百威」。其實你要是寫「紫薇」也就算了,寫「喜力」我也算你對了,誰讓我喜歡喝喜力呢,你偏偏寫個「百威」,「喝百威,贏寶馬」,我估計你是覺得學中醫沒錢途,想去刮刮彩中個寶馬。
這句「黃芩生地加甘草,發汗祛風力量雄」,怎麼有人寫「發汗壯陽振雄風」,都是被小GG毒害的同學,孩子們,這些話不能亂寫的,還好是給我看見了,給「滅絕」看到了,估計真滅絕了。
還有同志把碧玉寫成碧血,我就可真納悶了,是不是小時候床頭金庸看多了,念念不忘袁承志、溫青青、金蛇郎君。
還有更絕的,普濟消毒蒡芩連,××藍根×翹×——不知道同學將來給人開藥,想不起來用啥藥了,直接用個××代替,「您自個琢磨著吧!」
改的過程中錯字無限,同志們都別著急啊,兩小時呢,慢慢寫好了,脖子上的那玩意兒要用起來。
總的來說批方歌比默寫痛苦多了!精神疲勞了兩小時,鴨蛋打了好幾十,4.5個學分,估計又有人得付錢了吧!
同志們,珍惜生命,遠離補考,一切保重!
下面還有學生的跟帖:
老師哇,手下留情呀,我能不能加你QQ,咱們私底下聊聊?
改卷子的是黃老師還是何老師,如果是黃老師就慘了,上一屆師姐說他們被黃老師連掛了一半多的方歌!
頂樓上的,我再補充一下,如果是何老師,就運氣了,他人特別好,講課也超棒,他給臨床上中醫基礎的時候,考試前畫重點,幾乎都沒人掛科。
頂何老師,大帥哥一枚,下次要去報他開的選修課。
兩個人就捂著嘴巴笑,沈惜凡指著屏幕,嘴裡還念叨,「白薇,百威,不知道那位仁兄用百威做藥,能治啥病?」
何蘇葉很嚴肅地告訴她:「加減葳蕤用白薇,豆豉生蔥桔梗隨,草棗薄荷共八味,滋陰發汗此方施,這位仁兄用百威滋陰涼血的!」
沈惜凡瞅著他,一本正經:「何蘇葉,我第一次發現你能說出好笑的東西,你說你是不是悶騷型的?」
被她這麼一說,何蘇葉佯裝生氣,順手捲起一本書敲她的腦袋:「小丫頭開始沒大沒小的了,皮癢了是吧?找打。」
沈惜凡連忙躲過去,只是沒想到她人一閃,手指不偏不倚地扶住了抽屜,再退一步,身子把抽屜撞得「嘩啦」合上,正好夾住了大半的手指。
都說十指連心,她悶哼一聲,眼淚就齊刷刷地流下來,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倒是把何蘇葉嚇了一跳,把她手抬起來,在燈下仔細看看了,紅了大片,沈惜凡淚眼婆娑地問:「何醫生呀,我手指會不會斷呀?」
何蘇葉嘆氣:「你覺得會斷嗎?我去拿藥,乖乖地不要動,別再把腿給夾到了。」
沈惜凡十分委屈地看著他給自己上藥,心想,我不就隨口問一下,何蘇葉你這傢伙怎麼每次都喜歡說教,搞得我非常鬱悶。
可是她完全不知道何蘇葉的心思,剛才她被夾了一下,他受的驚嚇不是一點點,看到她眼淚直流的樣子,他開始自責,巴不得替她受這個罪算了。
而現在,柔柔的燈光下,她咬著嘴唇,弱弱地喊疼,無可奈何地衝著自己翻白眼的樣子實在是可愛,十足的小女人姿態。
他臉有些微紅,托著她的手有些把持不住,他覺得自己感情上遲鈍得可以,用邱天的話說就是「騾子也比你強」,怎麼現在碰上沈惜凡就好像開竅了一樣。
這怕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難題,比默方歌還難,他覺得。
倒是沈惜凡完全不自知,眼珠子到處亂轉:「何蘇葉,那個白薇你有嗎?」
何蘇葉回神:「你確定你說的是白薇,不是百威啤酒?」
她用沒被夾過的手指去戳他腦袋:「老人家沒大沒小的,我說的是白薇,那麼好聽的名字,不知道什麼樣的?」
何蘇葉恍然大悟:「哦,你要看那個是吧,我先提醒你別失望。」
結果白薇真的不好看,沈惜凡垂頭喪氣:「我以為是多麼驚艷的花呢,沒想到是一堆枯草。」
何蘇葉指著標本細細地說:「這是白薇的根莖,粗短,有結節,多彎曲,表面棕黃色;質脆,易折斷,斷麵皮部黃白色,木部黃色。氣微,味微苦。性寒,清熱涼血,利尿通淋,解毒疔瘡。」
沈惜凡接過來:「一種中藥怎麼能治那麼多病呢?可是,白薇,真的是很好聽的名字。」
何蘇葉笑笑:「小丫頭怎麼那麼膚淺……」還沒說完,看到沈惜凡瞪他,立刻改口,「其實中藥裡面好聽的名字太多了,白芍、半夏、桂心、厚朴、茯苓、連翹、白朮、香附、玉竹、紫菀、梔子、蓮草、茱萸、紫花地丁……」
他仔細地數著,神情很是專一、認真,沈惜凡看著他,覺得這個男子怎麼看怎麼溫潤,心下一動:「蘇葉,也很好聽。」
冷不防地被打斷,何蘇葉輕笑出聲:「是,比荷葉好聽……」
窗外是紛飛的大雪,飄落在窗台上,明天,一定是白雪皚皚的景象。寧靜的冬夜靜謐無聲,屋裡的暖氣,檯燈和電腦屏幕明亮溫和的光,映襯著兩個面對面坐著說話的人,和地上各樣的中藥標本。
兩個人都有些懵懂,更多的是不自知,橘色的柔光,從眼眸里流淌,融入無邊的夜色。
此情此景,讓人覺得溫暖愜意。
丹參桃仁白薇粥
桃仁l0克,丹參15克,白薇l0克,粳米50克。將桃仁研碎,與白薇、丹參同煎取汁去渣,與粳米同煮為粥,溫服適量,有清熱、涼血、化瘀之功效。
出自《本經》,白薇,清熱涼血、利尿通淋、解毒療瘡。用於邪熱入營、陰虛發熱、產後虛熱、低熱不退及暈厥等症,可與當歸、人參、甘草同用,如白薇湯;用於熱淋血淋、瘡癰腫毒、咽喉腫痛及毒蛇咬傷等症。
使用注意:脾胃虛寒、食少便溏者不宜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