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 外 日光傾城

2024-08-27 14:03:45 作者: 笙離
  他記得方可歆離校的那天。

  鳥的鳴叫聲,讓一朵一朵的花綻放,在六月的天空,那些花越開越高。

  鳥聲清脆得似乎一切都要淪陷,仿佛有什麼東西即將垮塌,花兒朵朵開放,紛紛揚揚如同一場大雪,它們連同鳥鳴,把這個世界喧騰成一個讓人忘卻的天堂。

  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跟方可歆的世界在慢慢地分開,或許這是他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曾經也有過讓他銘記的交集。

  他自己也明白,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她的人緣一向不錯,送她的人很多,他也只能站在人群里,方可歆熱絡地跟別人交談著,可是他敏感地捕捉到她的眼神在尋找遠處的某個地方,尋覓那一絲一點的痕跡。

  直到她離開學校,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的光亮才漸漸地暗淡下來,他走到她身邊笑道:「一路順風,女博士,以後常聯繫。」

  方可歆笑笑,「謝謝師兄,後會有期。」

  她垂下眼帘,把行李背在肩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揮著手道:「再見了,大家。」然後轉身,攏了攏頭髮,瀟灑地走出眾人的視線。

  風中的花瓣被鳥鳴吵落,幻化成無法辨識的色彩。

  他自言自語道:「我也畢業了。」

  旁邊的師弟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師兄你不是早畢業了嗎?」

  他輕輕一笑,一條黃昏的靄光浸透了長長的街道。

  羊卓雍錯,藍寶石般的湖水神秘悠遠,脈脈含情,就像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訴說著只有開始但沒有結局的故事,而近處的羊湖泛起微微的漣漪,繾綣向湖水盡頭的白色雪峰。

  很多人都在拍照,他也不能免俗,只是拍了很多張都不滿意。

  他坐在岩石上,摸出一根煙,沉默地抽起來,在那根煙抽完的時候,他呼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身體很輕很輕,好像連身體裡所有的內在都呼了出去。

  也不是空虛寂寞在作祟叫囂,只是心裡有個空洞怎麼也填不滿。

  他對自己也有些惱火,這個長假是主任逼著放的,這段時間他幾乎是在玩了命地上班,不願意回家,有時候就跟值班醫生睡在一起。

  可是看了這些景,這些人,還是如站在茫茫的白霧中,看不到來路,也認不得去路。

  這時候另一個車隊靠近了他們,跳下來一群年輕人,跟他們一樣,都在拍照。這時候他看見一個女孩子靠在一輛車旁邊,跟藏族司機攀談,她身材高挑,頭髮隨意地紮成一束,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好像很閒適的樣子,容貌倒是算得上清秀文靜,可是眉眼之間好像有種風流不羈的氣質。他再仔細一看,女孩子居然生了一雙丹鳳眼,俗話說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語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脫。

  他忽然就想到了豆瓣上的文藝女青年,便自顧自地笑起來,這時候正好有另一個女孩子喊她拍照,她從登山包里掏出相機,他認得是單反界極好的哈蘇,專業攝影師用的,價格不菲,再看她的手法姿勢,異常嫻熟,想來真是一個文藝女青年。

  直到司機喊出發,他才把眼睛從女孩子身上挪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走上前去攀談兩句,但是他又自嘲地打消了念頭。

  在無所謂的事情上耽誤時間和精力,實在是毫無意義。

  一路上又經過卡若拉冰川,一行人仍是讚嘆了好久,傍晚時到日喀則,一行人作鳥獸散,融入夕陽下的人群里,再也不見誰。

  他把背包放在酒店,就沿著解放路慢慢走,日喀則晚上氣溫低,路上本地人日漸稀少,來來往往的都是晚歸的遊客,燈火十里長街,藏香餘韻不絕,路邊的酒吧,燈紅酒綠,鬼使神差地他就推門走了進去,一進去發現酒吧里居然有一尊佛像,昏暗的燈光明滅,色彩鬼魅。

  而早上在羊湖看到的那個文藝女青年,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坐在一起,她披散著頭髮,很長很茂密,臉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得不甚明顯,可是那雙眼睛襯得漂亮極了。

  舞台上有一支樂隊在低低地唱著一首英文歌,酒吧里是喧譁的,她卻是安靜的,她們似乎注意到他頻頻注視的目光,他和她的眼神相撞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有種沒辦法呼吸的感覺。

  他最後似乎有些醉了,只記得自己從酒吧里出來的時候,那個女孩子站在門口,看到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很帥,但是你的手指更漂亮,舒展起來像是天上的雲朵,彎曲的時候像是出鞘的刀鋒。」

  說完她甜甜地笑起來。


  他把手指放在她的臉頰上,嘴附在她耳邊,「外科醫生的手,你呢?」

  她嘴唇上的熱氣和酒氣往他的眼裡沖,衝到他的眼睛裡,千里之遙是安靜的雪山,咫尺之間是暗夜裡出現的精靈。

  沒等她回答,他就在她唇角上落下輕盈的一吻,卻換來她幾乎是有些報復的回吻。

  「我叫陶晉寧,你呢?」

  「邱天。」

  「秋天,秋天,我是夏天。」

  她把臉抬起來,那雙桃花眼更妖嬈了,泛著粼粼的水光,她笑起來,月光下白皙的皮膚升騰起薄薄的紅暈,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道:「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臨街的一個小屋子,仄逼的樓梯道,二十瓦的燈斜斜地掛在牆角,四周是隨意堆起的雜物和木板,她把門打開,屋子裡漆黑一片,她走進去,拉開窗簾,月光一下子充盈了整間屋子,明晃晃的,月影像是蔚藍水面上的波光微微地擺動,他環顧周圍,牆角堆的畫,牆上掛的畫,各種風格的,有的是當成藝術品陳列起來,有的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不知道被踩了幾腳。

  「你是畫家?」他問道。

  女孩子笑道:「是,也不是。」

  他的酒已經醒了大半,於是便饒有興致地挑挑眉,女孩子走到牆角,把那些倒在地上的畫框扶正:「我是畫畫的,不過我畫的都是贗品。」

  她指著牆上的畫道:「那些都是我自己畫的,可是我好久沒畫過了,我現在只能去畫別人的東西了,因為我已經畫不了自己的東西了。」

  「為什麼不畫自己的東西呢?」

  她舉起手臂,左手上的玉鐲泛著白光,手腕內側有一個短短的疤痕,很醜陋,唇角微微翹起來,有一絲不屑有一絲嘲笑,「醫生,我得過一種病,現在還沒好。」

  「什麼病?」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她。

  「抑鬱症。」她調皮地眨眨眼,「所以這一年我都忘記怎麼畫自己的東西了,因為有些人一走掉,他什麼都沒帶走,卻把我的所有都帶走了。」

  她隨意地站在光影交界處,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容,他明白,越是這樣淡然說著自己傷處的人,越是在乎,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攬過她的肩膀,額頭貼著額頭,他能感覺到那種比酒吧門口更動人的氣氛,「我跟你一樣,同病相憐。」

  天下的愛情故事都那麼狗血,她愛上一個買她畫的男人。那時候的她,笑稱男人是她的繆斯,她剛在圈子裡嶄露頭角,各種殊榮紛至沓來的時候,他親口承認他已經結婚,離開男人後,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症,病好後只能畫些仿品,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在旅遊。

  他們就坐在地板上說了很多,最後怎麼睡著的都不知道。邱天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雪白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緩緩流瀉而下,溫柔繾綣,讓他的心瞬間就柔軟起來。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睫毛微微地顫動,一頭烏黑的長髮像是藤蔓一樣纏在他的手指間,也爬在他的心間。

  他忽然覺得這麼靜靜地躺著,陽光沉寂,月光泛濫,有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陶晉寧終於睡醒了,坐起來,揉揉眼睛,然後爽朗地笑起來,「我們就這麼睡著了?」

  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喝得有些多。」

  她抿著嘴,唇邊噙著滿滿的笑意,不說話只是看著他,邱天被看得一陣心虛,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你也真是膽子大,敢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走。」

  邱天怔了一下,也笑道:「你膽子也不小,敢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回去。」

  她臉上的笑容更滿了,明晃晃的像是窗外的陽光,灑脫隨性:「走吧,我帶你去扎寺。」

  扎什倫布寺與其說是一個寺廟,不如說是一個城市,寺廟和民居相間,重複交錯,沒有路牌也沒有人指引,好像一個迷宮一樣。宮殿的木頭扶梯已被遊客和信徒磨得又黑又亮,光可鑑人。殿外低矮的迴廊有著精細的雕刻和褪色的彩繪,殿外牆壁一律是鮮艷的藏紅色,一紅到底,窗台上、牆頭上開著艷麗的花朵,直直地面向藍天,純粹而奔放。

  她帶著他慢慢地逛完扎寺,走出寺院,他忽然感覺滿眼開闊。樹木參天,這個時候的天色是純藍色的,飄著幾絲白雲,非常愜意。一旁的民居有藏族婦女曬被子,「嘩啦」一下床單被褥鋪蓋下來,地下就形成一個班駁的影子。草坪盡頭的一棵老樹下有兩個喇嘛,坐著吃葡萄,年紀稍大的喇嘛手裡握著一個鈴鐺,不時搖幾下,很逍遙的樣子。

  身邊女孩子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眸子裡閃動著躍躍欲試的光彩,她忽然拉起他的手開始跑起來。他們穿過那些寺院的大道、石子路、草坪,她的手掌印在古老的牆上,她輕輕地哼起一首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


  他在日喀則度過了他假期的最後時光,他原計劃再去珠峰的,可是因為這一場美麗的意外沒去成。

  只是在一起遊玩,吃飯,泡酒吧,甚至結伴去雪山看日出,他心裡居然有一絲輕鬆,果然那晚的衝動都是酒精這個魔鬼驅使的,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

  分別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天有些陰沉,他們在畫室的巷口告別,那盞二十瓦的小燈泡暈暈地亮著,燈光微弱。

  她還是那副淡淡的笑容,「跟你在一起很開心,一路順風。」

  他也笑道:「我也是,你接下來什麼打算?」

  「過幾天一個老朋友來,可能要待一段時間,再後來會去一趟雲貴。」她無意中甩甩手,「我也偷懶了很久了,也要振作起來好好畫些東西了。」

  不遠處同行的人在催促他,他忽然有種分別之時不知道說什麼的感覺,如同那天方可歆離校的時候,他只能說一句乾癟的道別。一滴雨花墜落在她的頭頂,然後碎成屑沫,粘在她的睫毛上,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輕輕地拂了去:「以後別隨便跟男人走。」

  陶晉寧「撲哧」一下笑了出來,「你當我傻啊,你那第一次進酒吧生瓜蛋的樣子,哎,那時候就是存心逗逗你的。」她頓了頓,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彩,「不過你真的很帥。」

  「能不能給我一個聯繫方式?」

  她搖搖頭:「萍水相逢,何必呢。」

  他亦自嘲地笑笑:「好吧,我只是想說,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我很開心。」

  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一秒鐘,甚至更短,就分開了,她笑道:「後會有期。」

  他亦道:「後會有期。」

  她跟他揮別,她的倒影灑落在橙黃色的水泥檯面上,斑斑點點如同一幅點彩派繪畫。

  從日喀則回來之後,依舊是工作上班,只是不止一個人說他似乎變了。第一個說的是科室的主任,那天查完房,主任拍拍他肩膀,「我現在覺得給你放了一個長假是很正確的決定。」

  他投以疑問的眼神。

  「之前你狀態不好,從美國回來一直這樣,像一根勒緊的弦,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繃斷,現在,有張有弛,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困擾了你,總之我對你期望很大。」

  他笑笑,也沒說話。

  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碰見好友何蘇葉,何蘇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倒是他好死不活地問了一句:「看我幹嗎?是不是我去了一趟西藏,更平添了些許狂拽帥酷屌是吧?哎,每天都被自己帥醒,真是困擾。」

  何蘇葉笑道:「玩得怎麼樣?」

  「還不錯,美倒是真的很美,對了,我那邊有不少照片,等下我去發微博啊,記得要去看,還有點讚,好評。」

  「方可歆離校後,我覺得你一直不大對勁,現在看來,我是多想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說什麼了,許久,他才懨懨地說道:「那時候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過得跟平常一樣,可是你們都看出來了,看來我的演技真差。」

  「這種事情沒什麼好掩飾的,你可以跟我說。」

  他一怔,然後就釋然地笑起來,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欲言又止,那段美好就當是他的秘密,用念舊的緞帶緊緊地捆綁住,藏在心底最深處。

  就這樣忙碌了一個多月,心外科進來一個病人,七十歲的老大爺,不穩定性心絞痛,三高,脾氣還不好,基本瑞新樓的小護士都被他找碴兒訓了一通,偏偏來頭很大誰也不敢得罪,科室里人都疲於應付,只有他還能勉力插科打諢,每每被押去查房他便自嘲說自己是去面聖。

  這天他正在查房,老大爺病房裡又吵吵嚷嚷的,倒是這次小護士沒有作鳥獸散,倒是很默契地擠在門口,他走過去問道:「幹嗎呢這是?」

  「看帥哥呢。」

  一個戲謔的男聲從病房裡傳來:「我說,老爺子你好好養病,別沒事衝著人家護士發脾氣,省得人家小姑娘背地裡詛咒你,還得詛咒你斷子絕孫,那還得了,不過你那寶貝孫子,嘖嘖,整一熊孩子,真是家門不幸,上次酒駕可不是被逮著了嗎?送去局子裡待這麼幾天,回來就老實多了,真是大快人心。」

  「你說什麼啊?你給我滾遠點,探病?你一來我又病了!」

  然後一個女聲傳出來:「阮七,夠了夠了,別說了,消停點好吧,老爺子,您也別生氣了,他這人嘴巴就是賤得慌,別生氣了。」


  他一聽聲音怎麼那麼耳熟,剛想進去看看,一個瘦削的身姿從病房口探出來,他已經不記得上次跟她分別有多久,那一瞬間,她姣好的面容、窗外耀眼的陽光、日喀則白皚皚的雪山,忽閃忽閃地直直穿過瞳孔刺進腦子裡,他忽然間盲了似的眼前一片黑。

  她看到他,嘴巴張得圓溜溜的,然後眉眼彎成新月,她笑道:「原來你在這裡。」

  「我只是順路回來看看,沒想到你居然是在這裡工作,那是我家老爺子,他脾氣很大的,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她轉轉手裡的咖啡杯,自嘲地笑笑。

  醫院裡的花房旁是會客用的小咖啡館,咖啡館裡瀰漫了咖啡香,暖烘烘懶洋洋摻了奶油的酥甜暖糯,老式的留聲機一把惆悵的女聲獨自在唱著難以自拔的腔調,帶點苦澀。

  他搖搖頭,「病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再說了,人到了這個年紀,很害怕被忽視。」

  「怎麼說呢,我家情況比較複雜,哎,換個話題吧,你最近怎麼樣?」

  他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猜呢。」

  「難道心靈受到了淨化,從此以後改邪歸正,好好做人?」她眼睛盯著他衣襟上的胸卡看了一會兒,「還是拜完佛之後,佛祖保佑你,然後你就當上了主治醫生?」

  他笑起來,「太准了,這你都能看出來,你呢?過得如何?」

  「一般,還是那樣,你知道我都這麼長時間了,反正吃喝混日子唄。」

  他們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冰塊漸漸融化了,咖啡的顏色都淡了下來,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喊她離開,她站起身,禮貌地笑笑:「有空再見吧。」

  他亦道別:「有空再見。」

  等她走了有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他忘了問她的聯繫方式了,可是轉念一想,萍水相逢,何必呢。

  第三天下午的時候他要去門診給主任取資料,門診大樓總是人滿為患,他等了好久電梯都沒有等到,只好爬樓,剛到三樓放射科門診,他無意中瞟了一眼,就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了個碎花連衣裙,鼻樑上架著一副墨鏡,頭髮盤起來,只有幾縷碎發拖曳在白皙的脖頸上,雖然看不見臉,但是直覺告訴他,就是她無誤了。

  他剛想走上前打招呼,她徑直往樓梯走去,然後下樓,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他跟上去,正好看到她把墨鏡摘下來,她看著他,神情很平靜,但是她的嘴唇在顫動,瘦削的臉頰上很乾燥,但是她的眼睛裡積滿了水,她擠出難看的微笑,零星的淚水滾在她臉上,隨即又被狼狽地擦去。

  「怎麼了?」

  她搖搖頭,他幾乎是順著直覺說話:「是你之前的那位?」

  「我明明就已經忘了他,怎麼看到他之後還是好難受?」

  下午的陽光照入大樓,把地上牆上的瓷磚割成參差花亂的細紋,她的臉上也有被淚痕割裂的淡淡的印記,她孩子氣地抽抽鼻子,嘟囔了一聲:「讓你看笑話了,不好意思,我都這一把年紀了,還一顆少女玻璃心的。」

  邱天真的是被逗笑了,他掏出紙巾遞過去:「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她蹲在花壇邊,眨巴著大眼睛,接過去紙巾,胡亂擦了擦,然後又眨巴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加惡意賣萌的。

  他嘆了口氣道:「醫院這麼大,你來了兩次我就碰見你兩次,這樣吧,給個聯繫方式吧,萍水相逢這種話不太適合我們,以後沒事出來玩玩,到醫院看病我給你插個隊,出去遊玩,你給我一路攻略到底,互惠互利如何?」

  她「撲哧」笑起來:「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當個朋友。」

  她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惆悵,半晌她才道:「其實我沒什麼朋友,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別人做朋友,比如當朋友多久出去一起聚會吃飯逛街唱歌,比如我生病了,可是我自己會去看病打針啊,比如你出去玩,你也可以找同事找旅行社啊,一個人能做的事情,那要朋友幹什麼呢?」

  他皺起眉頭:「這都什麼事啊,你腦子裡面都裝著什麼東西?哪有你這樣想的?」

  她撇撇嘴:「我就這麼想的,心理醫生也拿我沒轍了。」

  他這才想起來她有輕微的抑鬱症,也許還有社交恐懼症,他這麼思忖,跟自己很像,從上高中開始別人的話題永遠插不進去,別人的圈子永遠融不進去,直到大學,跟何蘇葉做了室友才好些,或者說後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恐懼,才努力表現出油嘴滑舌口若懸河的滿不在乎,別人才會覺得他其實很開心,很無所謂。


  喜歡方可歆也許也是因為這樣,越是玻璃一般的快樂,越期望鋼鐵一般的孤寂。

  「你那心理醫生肯定是水貨,我看你就是太宅了,才會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才不宅呢,我每年都有四個月在到處旅遊。」她噘嘴,「哪裡宅了?」

  他笑道:「是是是,你身體不宅,你的心才宅呢,畫畫的嘛,得耐著性子,沉得住,我明白的。」

  她不說話了,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搓揉著衣角,他看到細白的指尖上圓潤的指甲,殘留著零星一點粉色的指甲油,陽光一照,像是顆透亮飽滿的珍珠。

  忽然她開口道:「朋友給我兩張電影票兌換券,有空去嗎?」眼睛卻不敢看他,往地上鵝卵石石子上瞅得帶勁。

  他很想說兩句調動氣氛的玩笑話,可是到嘴邊就變成了:「好啊,這兩天晚上我都有時間,不過我們下班都稍微有點遲,沒問題嗎?」

  她這才敢抬起頭,跟他四目相接:「這是約會嗎?」

  邱天才怔了一下:「你要願意就是,不願意就不是。」

  這回輪到陶晉寧一愣,她咬了咬嘴唇,淡色的唇色平添了一分艷色,跟她臉上浮起的紅暈一樣,他忽然覺得自己那句話真是廢話,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她倒是反應不慢,只是眼神還在閃躲:「那個,再說吧,沒事,遲點也無所謂,那個你忙吧,我先走了。」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留下邱天一個人哭笑不得。

  就這麼過了幾天,陶晉寧約他看電影,他到了電影院,卻發現她還沒來,給她打電話她說畫室學生還沒走,讓他等一等,他問了地點,便去找她。

  心底承認還是對她的生活有那麼一點好奇,待到電梯上到十五樓,他環顧四周偌大的寫字樓里,四分之一都是畫室,透明的玻璃窗上掛著巨大的人物素描或是風景油畫,一排排畫架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屋裡,三十多個學生坐著在畫畫,而陶晉寧正在走廊上跟一個女生談話,她穿著黑色襯衫,牛仔褲卷到膝蓋,一頭長髮用鉛筆盤在腦後,說不出的清爽。

  她們說了些話就結束了,她走過來笑道:「畫室學生太多了,要多招幾個老師。」

  他的眼睛還落在那些畫上:「這些都是你的畫?」

  「嗯,基本都是大學時候畫的,後來的畫基本都是商業畫了。」

  他撫了撫下巴:「我小學時最怕上的就是美術課,後來學了解剖,心想多畫幾張圖結構能記得清楚點,畫出來一看,別提了,三歲小孩都比我的強。」

  她笑起來,順手打開對面的房門:「我去整理下頭髮。」

  「能進嗎?」

  她點點頭,把窗簾拉開,他這才發現這間畫室是被精心裝修過的,極具個人風格,寬敞簡單清爽,他問道:「這就是你創作的地方?」

  「嗯。」

  牆壁上靠著一塊白板,他拿起來,看著她甩著頭,便道:「別動,給你畫個。」

  她依言真就不動了,他琢磨了一會兒,便道:「果然沒天分。」順手就要擦去,她眼明手快,湊過來一看,頓時笑得不行了,「哎呦,我長得像河童嗎?算了,我來吧。」

  寥寥幾筆,他的樣子躍然其上,邱天笑道:「比真人帥,要不你這塊白板就給我吧,我收藏起來,將來值錢了拿去拍賣。」

  她瞥他一眼:「有空我送你一張畫,比這個好多了。」

  陶晉寧真正是說到做到的人,沒一個星期,她畫了個風景畫,色調暖暖的,帶點莫奈的意味,用畫框裱起來,若是掛在客廳的牆上一定會增色不少。

  有同行看到這幅畫,讚許不已。有一個她尊為前輩的畫家看到畫作後笑道:「靈氣又回來了,意境簡簡單單的,但是看起來很溫暖,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她大驚,然後連聲否認,對方只是淺淺地笑。

  送給了邱天,那一瞬間看他眼睛一亮的感覺真的很好。

  邱天每天都會跟她發發信息,有時候兩個人會約出去吃城裡的菜館,有一次在昏暗的旮旯巷,那是家老字號的羊肉火鍋店,通紅的燈籠下融融地飄著點細雨,沒有位,兩個人就坐在外面傻等。她接了一個電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肩膀一沉,轉頭一看,邱天睡著了,細細蒙蒙的雨花把她的眼前虛染了一片。男人輕微的呼吸聲在耳邊,她緊張得不敢挪動一點,心裡有點東西慢慢地融掉了,也變成這一片虛染的雨花。

  邱天最近也有些迷惑,陶晉寧為了給雜誌社拍照片,順便取景創作,她一行往雲貴而去,每天他們都是電話聯繫,她喋喋不休地跟他講述旅途中的美景、好玩的事情、當地流傳的故事,掛了電話,他躺在床上,臥室里橘色的燈光灑下來,忽然他感到聲音是多麼的不可靠,響在耳邊時,感覺人在身旁,電話一斷,仿佛所有的聯繫都被斬斷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遇到何蘇葉,他端了盤子故意跟他湊到角落裡問道:「我能問你個事嗎?那時候,你怎麼確定你對你老婆的感情的?」

  何蘇葉笑道:「就慢慢喜歡上了唄,你知道我是很慢熱的,怎麼了?難道你有想法了?」

  他撓撓頭髮,「可是我這不是慢慢喜歡的,好像第一眼就挺喜歡的。」

  「那不是挺好的?」

  「一點都不好,我都搞不懂為什麼。」他懊喪地嘆了口氣,「感覺憋屈得慌。」

  何蘇葉語重心長道:「你都不小了,還這麼畏畏縮縮的,準備打光棍是吧?」

  邱天這麼一聽來勁了:「是誰暗示我大學時候不去表白的?」

  「方可歆心高氣傲,不適合你,但她未必不會給你希望,我不想你糾結。」

  他這才把快炸起的毛收起來:「我才覺得男人真無情,你不說方可歆我差不多都忘了,大概新的不來舊的不去才是真理。」

  何蘇葉輕輕一笑,再也不說什麼了。

  晚上忙到很晚才回去,自己也不知道跟自己較什麼勁,瞅著手機,尋思是打電話,還是發信息,她之前給他發了一條信息,他沒回,總覺得這個時候非得說些什麼,但是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還是忍不住打給她,她接起來,說自己已經到騰衝了,絮絮叨叨又扯了一些,互相道了晚安就掛了,但是那幾分鐘的聲音像是曇花在無人的半夜盛放後馬上隱沒,香氣存留在隱隱約約的模糊里,縈繞在他的心頭,他忽然覺得真的應該說些什麼。

  他拿起手機又撥了回去,聽見她軟軟輕柔的聲音,小聲地「嗯」了一下,他笑道:「給你講個故事,我一個哥們的。」

  她「嗯」了一聲。

  「還沒談戀愛的時候,他跟他老婆都是慢熱的人,不過也不能怪他們,遲鈍嘛,我們都看出來了,就他們還跟木頭一樣,完了呢,我那哥們去義診,下雨天從山上掉下來了,送去醫院搶救,結果他老婆受不住了,跑醫院大哭一場,兩個人就這麼在一起了。」

  那邊安安靜靜的什麼都沒有回應。

  他頓了頓說道:「有時候我想,這是天意吧?沒有那場意外,不知道這兩個人還要拖多久呢,有時候我想,會不會就這麼錯過。」

  「有緣的人應該會在一起吧。」

  他也輕輕一笑:「其實我想了好久,我們這輩子安安穩穩地生活,估計也沒有什麼戲劇性的意外,你看我也不太可能去從山上摔下來,也不可能上班走半路遇到什麼地震或者泥石流,倒是你,沒事就出去。」他停了好久都不知道怎麼說,直到她傻傻地問:「我沒事出去怎麼了?」

  「萬一碰到什麼地震、泥石流之類的。」

  「你說話怎麼這麼晦氣啊,烏鴉嘴。」

  「你別說話啊,我還沒說完呢。」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燈,柔白的光芒卻讓他心底惶惶的,「我不想什麼意外發生,更不想去等什麼意外後我再跟你表白,說我喜歡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所以……」

  那邊很久都沒有聲音,最後聽到的只是輕輕的一聲「哦」,還有幾不可聞的輕笑聲。

  他心跳得很快,覺得自己剛才是念著台詞才能說出來的,只好問道:「『哦』是什麼意思啊?」

  「嗯。」

  「『嗯』是什麼意思啊?」他笑了起來,可是沒出聲。

  「就是行吧。」她的聲音都是弱弱的了,跟蚊子叫似的,「都這麼晚了,還不睡覺。」

  他真笑了出來。「幹嗎不好意思了?我真想你了,你啥時候回來?」

  「過兩天吧,我要睡覺了,明天還要早起呢。」

  他想了想,笑意還是滿滿地掛在臉上,「你這是嫌棄我表白不夠正式還是不夠隆重,你早點回來,我當面跟你說。」

  那邊似乎真的忍不住了,連聲音都帶著甜和嬌嗔:「你怎麼這麼不正經啊,我掛了啊。」說完,電話就掛了。

  他還拿著手機,聽著「嘟嘟」的忙音,嘴角還噙著微笑。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扎寺的早晨,蛋黃般的陽光在氤氳的天際把光芒收斂了起來,雲朵里憂鬱的灰藍色摻著淡紅色的霞光,仿佛是某些欲望,無法抑制,她就如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乘著白蓮般的雲朵,悄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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