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4-08-27 17:54:27 作者: 餘酲
  虞家村與京城距離甚遠,快馬加鞭都需兩三日,抬轎步行所花時間更得翻倍。

  迎親隊伍走走停停,白天趕路夜裡歇息,好幾回虞小滿坐不住想下轎跟大家一起步行,都被遣返回轎里。

  迎親隊伍里老大模樣的年輕男人一身銀甲,嚴肅道:「夫人您且坐著,累了就靠著枕頭休息會兒,指不定睜開眼就到了。」

  這話聽著恭敬,虞小滿卻咂摸出一絲嘲諷意味。

  這晚在京畿的旅店歇腳時,虞小滿尋得機會與虞桃說上幾句話。

  虞桃眼珠滴溜溜地轉,確認四下無人,才湊近他耳朵小聲道:「不止虞小姐嫁得不甘心,那個什麼陸將軍好像也娶得不情不願呢……看來這個將軍夫人可不好當。」

  虞小姐指虞夢柳,陸將軍指的自然就是虞小滿尋了數年的救命恩人了。

  路上這幾日,虞小滿早從嬤嬤口中得知來龍去脈,從起初的震驚變為試圖扭轉情況再到暫且安分妥協,心裡九轉十八彎,趁亂逃跑的想法都萌生過幾次。

  後來再一琢磨,好不容易得來一次到他身邊的機會,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橫豎是為了報恩,以什麼身份接近不打緊。

  想通這層,虞小滿便既來之則安之,只是在聽到旁人叫他「夫人」時仍臊得慌。

  抬手摸摸發燙的臉頰,不通世故的虞小滿問:「那為什麼還要結親啊?」

  「左右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唄,不是說宮裡的虞娘娘做的媒嗎?那皇上必定知曉此事。」虞桃聰慧伶俐,光靠打聽就把事情原委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若是不從,少不得被安上個抗旨的罪名。」

  虞小滿不經嚇,記起話本里看到過的「午門斬首」,哆嗦道:「會、會被砍頭嗎?」

  「會吧。」虞桃嚇唬完又安慰他,「不過你長得美,那將軍就算看出你是假的,估摸著也得掂量掂量是否要戳穿。」

  鮫人多容貌姣好,成天面對璧月姐姐那等絕色,虞小滿早就忘了自己姿容如何。

  思來想去,報恩的念頭仍是占了上風,虞小滿眼一閉心一橫,決定不管旁的,硬著頭皮冒充一回新娘子。

  「不過你這粗嗓門最好捏一捏。」虞桃給塊糖再打一巴掌,「聽著活像個少年郎。」

  本就是少年郎的虞小滿心裡虛,清了清嗓子,細聲細氣道:「好咧。」

  虞桃聽了噗嗤笑開了:「罷了罷了,我有個法子,能幫你把聲音捏柔軟些,你跟著我唱,吳山青,越山青……」

  吳山青,越山青。

  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花轎搖搖晃晃行在進京蜿蜒曲折的路上,虞小滿輕聲哼唱柔美婉轉曲調,望著遠處落在濃稠夜幕中的連綿山影,思及離那片生他養他的海域已有數百里遠,心中遲遲生出了些辭別故鄉的惆悵。

  春天快到了,不知璧月姐姐會不會一邊嫌棄人間污穢一邊偷偷游到地面賞桃花,還有那幫小屁孩,教了那麼久,究竟有沒有掌握放風箏的要領。

  好在此去並非久別,報完恩便可功成身退。

  虞小滿重又打起精神,伸長脖子朝前望去。不知是不是幻覺,他好似已經能看見巍峨氣派的城門,繁華熱鬧的街市,還有那救過他的少年清雋溫柔的眉眼。

  天沒亮透便動身趕路,抵達京城剛過正午。

  陸府位於城中東南方,迎親隊伍自南門進,不多時便來到通往陸府後門的錦花巷。

  新娘子入府,竟不讓走正門。

  周遭靜得出奇,虞小滿豎起耳朵,便聽得幾聲送親的嬤嬤和看門僕役吵嘴爭辯。

  「我們小姐好歹也是陸將軍的正妻,千里迢迢趕來,連個正門都不給開?」

  「這是大夫人下的命令,不然你找太夫人評理去?」

  ……

  虞小滿的心思跟著虞桃學活泛了,從這小廝一副有人撐腰的態度便可推知,他口中的「夫人」在這個家裡有實權。權力更大的便是「太夫人」,按輩分算,應是陸將軍的奶奶。

  大夫人下令,太夫人首肯,即便陸將軍不是正房夫人親生,未免也太過敷衍輕視。

  終是嬤嬤怕惹事率先收聲退讓。虞村長花大價錢請她送親,無論轎子裡坐著的是誰,把人送到喜床上,她的任務就完成了。

  轎子路上走得晃,停得還算穩當。下轎時虞小滿險些忘了用蓋頭遮臉,是虞桃眼疾手快趁他挑簾出門揚手拽了一把,順帶搶了嬤嬤的活兒,扯著嗓子喊道:「新娘子出轎了!」


  無人應答。

  迎親的那幾位銀甲護衛收隊離開後,整個院子更顯冷清,除卻兩個丫鬟打扮的姑娘幫著收拾行李嫁妝,府上主事的一個都沒見著。

  虞小滿被虞桃安置在屋裡唯一一張雕花木床上。視線受阻,他只能看見往來穿梭的幾雙腳,穿海棠色繡鞋的是虞桃,其餘兩位分別穿藕色和雪青,沒有一點辦喜事的樣子,倒像被臨時調派來的。

  果然,幹了不到一刻的活兒,兩人就匆忙拜別,說前屋有客人手不夠,大夫人讓忙完趕緊回去。

  人前腳剛走,虞桃後腳就罵開了:「什麼人手不夠,我看壓根就沒打算管咱們吧?」

  沒外人在,虞小滿掀了蓋頭環視四周,見門樑上掛了紅綢,窗戶也貼了大紅喜字,道:「管了的呀。」

  虞桃是作為陪嫁丫鬟跟來的,此刻身份還沒完全扭轉過來,翻著白眼道:「但凡體面點的人家,納個妾排場都比這大。」

  虞小滿聽得懵懵懂懂,心道村長也沒給幾件像樣的陪嫁,也沒臉要求人家隆重對待呀。

  不過就算沒經歷過嫁娶,陸府對於這門親事的怠慢,虞小滿也不至於全無察覺。他只是被即將見到恩人的喜悅沖昏了頭腦,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

  趁虞桃被嬤嬤叫到外面說話,虞小滿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在屋內轉悠。

  這裡應該就是陸戟的住處了。

  當年為他所救之後,尚未化形的虞小滿數度游到岸邊,期盼再見救命恩人。那時陸戟在虞家村附近習武,閒暇時來海邊休憩,真讓虞小滿碰上幾次。

  彼時陸戟年少,低頭望著水裡遊動的魚,勾唇淺笑:「你不是上回在岸上擱淺的小魚嗎?怎麼,這回是來謝我的?」

  魚形的虞小滿搖頭擺尾拼命地游,似在用身體語言回答是是是。

  少年陸戟覺得他這迫切的模樣有趣,一躍而起坐在礁石上,蹺起一條長腿,先是仰頭望碧空,任海濱新鮮潮濕的空氣盈滿肺腑,再垂低視線時眼中漾著幾分笑意,玩笑般地同水裡的魚兒說:「我叫陸戟,你叫什麼名字?」

  屋裡陳設簡單素雅,書桌上堆放著幾本古籍,底下壓著的宣紙上雜亂無章地寫著幾排潦草的字。

  虞小滿化形不久,識字不多,只覺這字張狂鋒利,和當年的陸戟一樣意氣風發,颯爽張揚。

  當時有口說不得,情誼無處表,現下虞小滿身處陸戟的臥房,想到今晚就能見到他,忽然有些緊張。

  生怕自己毛手毛腳弄亂陸戟的東西,虞小滿乖乖回到床邊坐下,小心翼翼地將銷金紅帕子蓋回頭上,遮住因為期待浮起紅暈的臉龐。

  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

  日頭偏西,虞桃敲門而入。嬤嬤先前交代過,說丫鬟總待在主子房裡不合規矩,虞桃只好隔段時間敲下門,問虞小滿餓不餓。

  「不餓。」虞小滿第五次回答,坐直身體,問,「陸……我說將軍,他來了嗎?」

  虞桃扭頭往前院張望:「沒呢,剛才那位雲蘿姑娘路過,說前頭擺了幾桌,正喝酒呢,一時半會兒估計過不來。」

  虞小滿霎時鬆了肩膀,放鬆的同時又有些失落,輕輕「嗯」了一聲

  掌燈時分,周遭更靜了。虞桃怕黑,倚在門邊同虞小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自己家裡務農,若不是長兄缺錢娶媳婦也不會把她送到村長家,又說虞家村雖然地方小,不過依山傍海空氣新鮮,天氣也比這地處北方的京城暖和許多。

  將將勾起虞小滿對海底的思念,虞桃又換了話頭:「欸,你在虞家村的時候,有沒有相好啊?」

  本朝民風開放,海底的鮫人族亦受其影響,可虞小滿聽了這話還是無端地羞臊:「沒,沒有啊。」

  「那等會兒陸將……」虞桃拍了下自己的嘴,根據附上規矩改口道,「等下大少爺來了,你打算怎麼伺候?」

  虞小滿忖度片刻,說:「給他打水擦臉,寬衣洗腳?」

  虞桃噗嗤笑出聲:「你是少奶奶,哪用得著幹這些。」

  「那我該幹些什麼?」虞小滿沒了主意。

  「我也不曉得,嬤嬤走前沒說。」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的虞桃也跟著苦惱,「不過聽說那陸……大少爺早過了弱冠之年,他該是清楚的吧。」

  虞小滿掰手指算了算,按照人間年歲,陸戟已經二十有二,娶親雖晚,但這種事他也是頭一遭經歷,說不定也無甚經驗呢?


  這邊虞小滿兀自著急,那邊虞桃望月嘆息:「都說人生兩大樂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洞房花燭到底有多快活啊……」

  快不快活虞小滿不知道,他只知道等待這件事有多難熬。

  他等了七個年頭,眼下這一夜竟比那七年還要漫長,他坐得腰僵腿麻,恨不能找條河,回水裡泡一泡。

  月上中天,睏倦席捲,虞桃熬不住回房睡下了。

  沒人同虞小滿聊天,隨著意識模糊,他身子歪斜,腦袋抵著木頭立柱,面朝窗外掛著燈籠的方向,沉重的眼皮緩緩下墜。

  陸戟推開門,目及的便是一身火紅嫁衣的新娘坐在床邊打盹的景象。

  只一眼便移開視線。屋前建有坡道,方便四輪車滑行,陸戟手扶門框,肩臂施力一抻,連人帶車上進入室內。

  屋內看不見一張椅子,桌子也都改為合適高度,昨日心煩氣躁時隨手寫的字還丟在桌面,邊上白日裡剛擺的果盤也未動過,陸戟將自己屋裡的陳設逐一掃過,面容沉靜,不露喜怒。

  他是來取東西的。

  今日的喜事於他來說甚是荒唐,他本不欲參加筵席,一早就起身打算出門,臨到門口被太夫人擋了路,指著祠堂方向質問:「婉兒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你成家立業,眼下你傷了腿業是立不成了,妻也不願娶,難道想讓她在地下不得安生?」

  婉兒是陸戟親生母親的閨名。

  那場意外後,去世的母親成了唯一能牽動陸戟情緒的存在,因而他再三咬牙,終是沒避開這場做給外人看的戲。

  方才在前院,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官家子弟語帶調笑說要鬧洞房,還要瞧瞧新娘子漂不漂亮。

  不知哪個插了一嘴,說這新娘子是鄉下漁村來的,身上怕是還沾著腥味,話音未落滿堂鬨笑,唯有端坐其中的陸戟眉眼淡漠,如死水般波瀾不起。

  若是放在三年前,此等言語必定激得他怒髮衝冠拔劍相向。

  思及此,陸戟扯動嘴角,似在自嘲。

  三年前,誰人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

  這番假設根本毫無意義。

  虞小滿是在聽到動靜的時候醒的。

  木輪轉動碾壓地面的聲音,劍鞘觸碰牆面的輕響,即便飢困交加,鮫人的感官依舊敏銳,他騰地站起來,警惕道:「誰?」

  睜大眼睛瞪了半晌,才記起自己還蓋著紅蓋頭。虞小滿抬手胡亂抓了把流蘇,眼皮一抬就撞上一雙冷冽的眸。

  兩人的對視以虞小滿扯落蓋頭終結。他一屁股坐回床上,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一開嗓聲音都在抖:「陸……大少爺?」

  試探的問句久未得到回應,虞小滿聽著木輪滾向門口的聲音,急得差點再次壞規矩自己把蓋頭掀了。

  他還沒看清陸戟的臉呢!

  像是聽見他的心聲,四輪車停在門口,耳邊傳來對話聲,另一人聽著像迎親隊伍里那個兇巴巴的銀甲護衛。

  「老爺吩咐了,儀式需得做足,以免落人口舌。」

  「還要我做什麼?」

  「至少挑了蓋頭,喝過合卺酒。」

  門口的人似在猶豫,俄而還是返過身,不疾不徐地往床邊行來。

  視線範圍所限,虞小滿只看見一雙置於四輪車木質踏板上的腳,和一段衣袍下擺。普通的皂靴,鴉青色常服,與他的盛裝打扮比起來,陸戟的穿著樸素得不像個新郎官。

  正想著,眼前乍現的亮光令虞小滿猛然一怔,回過神來瞧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裡捏著一柄系了紅花的秤桿,才知道在腦袋上的捂了幾天的紅蓋頭總算被挑開了。

  緊接著便是「噹啷」一聲鈍響,虞小滿心頭跟著一跳,只見那秤桿被隨手扔在一旁,不知何時進門的丫鬟雲蘿捧上托盤,裡頭並排放著兩杯酒。

  陸戟率先執起一杯,抬臂舉高,無聲地指示下一步行動。虞小滿忙拿起另一杯,胳膊相勾時,兩人的距離猛然拉進,無需刻意尋找便能將對方的面孔一覽無遺。

  虞小滿還是條魚的時候,就知道陸戟長得好,那英挺眉目他曾在夢裡細細勾勒,用手指在灘涂上寸寸描摹,所以從嬤嬤口中聽聞虞夢柳不肯嫁的原因是「陸將軍又老又丑」,當時便覺好笑。

  可七年時光於鮫人來說是生命中很短暫的一部分,於人類來說則足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譬如通過眉眼隱約能看出眼前人便是當年的少年,而稜角鋒利的輪廓,賽雪欺霜的面孔,以及凝結於眸底的孤冷滄桑,都在告訴虞小滿,他變了,與從前不一樣了。

  陸戟仰頭,喉結一滾,將杯中酒盡數飲下。他甚至沒耐心等虞小滿把酒喝完,就兀自抽回手臂,把空酒杯放回托盤裡,扶著矮几轉動四輪車,扭身便走。

  虞小滿匆忙抿了口酒,被嗆得咳嗽也顧不上,急道:「去哪兒?」

  陸戟不答。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

  這回給了反應,卻打斷了虞小滿期盼已久的互通姓名。

  「這間房以後歸你。」陸戟沒有回頭,聲音里都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明日隨我去前院奉茶,之後你在府上便可自由了。」

  虞小滿聽不懂。

  他不想要什麼自由,他想報恩,想讓陸戟變回從前瀟灑恣意的模樣。

  可陸戟沒工夫聽他說,將取到的佩劍掛於四輪車的左手邊,便在門口護衛的幫助下行出門去。

  著深色素衣的背影走進夜色,開闊平整的肩和挺直如松的背脊令人不禁想像,假若他能站起來,該多麼高大挺拔。

  而如今,原本在沙場上縱馬馳騁、揮斥方遒的他只能坐在這張狹小的木椅上,行走都需藉助他人的力量。

  抬手摸了摸隱隱抽痛的心口,虞小滿有些迷茫地看著貼著大紅喜字的門扉在眼前合上,未出口的話哽在喉間,須臾便消失了。

  吹熄蠟燭,虞小滿合衣躺在鋪了鴛鴦被的喜床上,側過身,從懷裡摸出一塊疊成四方的錦緞。

  此物名為鮫綃,質地薄如蟬翼,觸手綿軟細膩,在黑暗中發出瑩瑩微光,是虞小滿花費不少精力收集材料編織而成。

  今日瞧著陸戟的身形比他預想中高不少,所以虞小滿一點也不著急,多給他些時間重新做一條才好。

  半夢半醒間,少年陸戟神采飛揚的笑容與方才見到的冷峻面孔重疊,虞小滿抱緊懷裡珍貴的禮物,唇瓣微啟,將在心中練習許多遍的話念了出來:「我叫虞小滿。」

  姓隨了虞家村,他們都姓虞。

  名來自節氣,是七年前你救我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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