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08-27 17:54:28 作者: 餘酲
  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虞小滿醒來後非但沒收穫金子,還凍得手腳發僵,轉個身險些滾到床下去。

  他尋思著洞房花燭夜也沒什麼快活,起身後把感想說給虞桃聽,虞桃反應誇張,撮著他的頭髮一簪子下去,虞小滿天靈蓋都被鑿疼了。

  「昨晚就你一個人?大少爺沒在?」

  「他來過,拿東西。」

  「就拿東西?」

  虞小滿想了想:「還挑了蓋頭,喝了酒。」

  「然後呢?」

  「然後就走了。」

  「完了完了。」虞桃愁得直拍腦門,「新婚頭天就分房睡,以後可怎麼辦喲。」

  虞小滿問為什麼不能分房睡,虞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影響感情唄,我爹回家晚了我娘都著急,更別說外宿了……夫妻哪有分開睡的道理啊。」

  雖然不太懂其中奧妙,虞小滿也跟著瞎著急。

  送親的嬤嬤圓滿完成任務,收拾行李打道回府,走前又絮絮叨叨叮囑虞小滿,說的無非好好表現、別給虞家村丟臉、回頭有你好處拿那些話。

  嬤嬤上了年紀,懂的比虞桃多,虞小滿剛要問她有關分房睡的事,外頭有人叩門。

  「時間差不多了,還請少奶奶麻利些。」

  是昨天來屋裡幫忙的名叫雲蘿的丫鬟,語氣聽著算不上恭敬,甚至有些不耐煩,成功把嬤嬤昨天據理力爭最後還是走了偏門的窩囊氣給勾了上來。

  昨天陸戟沒在屋裡留宿的事嬤嬤也聽說了,她清了清嗓子,擺足姿態朝門口道:「煩請新姑爺先進來,咱們這兒還有個習俗要您搭把手呢。」

  虞小滿下意識屏住呼吸,扭頭往門口方向看。他以為陸戟會拒絕,或像昨晚那樣轉身離去,沒想不多時,木門嘎吱一聲被從外面推開,坐在四輪車上的陸戟被雲蘿推了進來。

  今日他換了身衣裳,不過依舊簡單素淨,虞小滿曾在街上見到過的時下貴族公卿喜愛的發冠、抹額之類的裝飾,陸戟身上一概沒有,只簡單地束了發,幾縷烏髮垂落耳邊,為他鋒利冷峻的面容平添幾分柔和。

  他冷冷開口:「何事?」

  嬤嬤既然敢把他叫進來,必定留有後招。

  只見她從發著愣的虞桃手裡抽過檀木梳,上前兩步塞到陸戟手裡:「雖說咱們那兒只是個村,那成親的規矩比上京城這邊的怕是也少不到哪兒去。昨個兒忙沒顧上,聽說新姑爺還沒給咱們小姐梳頭呢?」

  說著沖虞桃使了個眼色,虞桃立刻點頭如搗蒜,嬤嬤滿意扭身過來:「旁的省了也就罷了,這新婚次日新郎為新娘梳頭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若是不親眼見了,老僕真不曉得該怎麼回去向里長交代。」

  薑還是老的辣,嬤嬤這番話說得圓融妥帖,既道出了對被怠慢的不滿,又給陸府找了台階下,順帶為新娘子在夫家立了威風,可謂一舉三得,虞桃聽了都想鼓掌。

  虞小滿卻更侷促了。

  陸戟抿著唇,眉宇微蹙,看上去心情不佳,顯然對這門婚事也多有牴觸。聽說將士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萬一把他惹怒,他一氣之下拔劍砍人……

  心吊在嗓子眼,虞小滿瞪圓眼睛緊盯四輪車上掛著的劍,聽見木軲轆聲驚得差點跳起來。

  再回神時,陸戟已經繞至他身後,一手托起他垂於腦後的發,另一手執梳,木齒插入青絲,緩緩向下滑。

  見新姑爺還算明事理,嬤嬤心滿意足地說起了吉祥話:「一梳梳到尾——」

  虞小滿不由得挺直後背,坐得像個在學堂里聽夫子講課的學生。他看不見陸戟的臉,只覺得陸戟的動作很輕很溫柔,生怕弄疼他似的。

  也可能因為這是平生頭一遭,以前從未給其他人梳過頭,就像虞小滿的頭髮也是第一次被別人碰一樣。

  這麼想著,更叫人手足無措。恰逢嬤嬤念到「二梳白髮齊眉」,手指揪緊衣裳下擺,虞小滿連呼吸都刻意收斂,臉卻不聽話地發燙,紅暈悄悄漫過耳尖。

  虞桃眼尖,起鬨道:「新娘子害羞咯。」

  虞小滿想反駁,一扭頭對上陸戟輕握著他頭髮的手,指節修長而分明,虎口覆著因長期持刀劍產生的繭,無端令虞小滿心跳更快,猶如密集的鼓點敲打在心口。

  他嗖地轉回身去,梗著脖子正襟危坐,再不敢輕舉妄動。

  陸府正中設有堂屋,兩人到的時候,裡頭幾乎滿座。


  上位主座的是陸家老太太,也就是陸戟的奶奶、大家口中的太夫人。原以為會是位嚴肅的老人,沒想虞小滿奉茶上前時,老太太不僅喝了他的茶,還拉著他的手誇他生得好,笑容也慈眉善目,恍惚間虞小滿以為見到了菩薩。

  換個人就沒這麼好糊弄了。

  早在幾年前虞小滿就托璧月姐姐幫忙算過,陸戟的親生母親在他十七歲那年得了急病撒手人寰,眼下這位大夫人曾是陸老爺的妾,後來抬的正妻。

  難怪從穿著喜好到舉手投足無一點相似之處,虞小滿心想。

  大夫人馮曼瑩約莫四十上下,因著保養得當看著就三十來歲,華服裹身,珠釵滿頭,整間屋子裡的光大抵都聚在她身上了,與一旁肅穆寡言的陸戟瞧著就不像母子。

  偏生還要在虞小滿跟前擺婆母架子,馮曼瑩讓他舉著茶盞半天才接過去,慢悠悠呷一口,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一番,道:「臉蛋兒算出挑,就是不知道這身段好不好生養。」

  虞小滿還沒來得及領悟「生養」的含義,耳邊忽然傳來幾聲竊笑,站著的幾位平輩和坐著的三兩長輩互相使著眼色,一會兒看虞小滿一會兒瞄陸戟,神色充滿戲謔。

  陸老太爺雖已仙逝,但陸家尚未分家,仍熱熱鬧鬧四代同堂。待虞小滿從這笑聲中咂摸出點頭緒,方才介紹家人時被陸戟喚作叔母的二房夫人甩著帕子插嘴道:「瑩姐姐何故心憂這事?說親的時候不是都商量過了嘛,娶妻娶賢,旁的不要緊,重要的是會照顧人。」

  立在馮曼瑩身旁的年輕男子也道:「大哥這情況,生活自理尚且困難,娘你就別想那些個開枝散葉,延續香火了。」

  饒是虞小滿再遲鈍,也能聽出這明擺著的奚落。令他驚異的是這家人對陸戟的態度,在戰場重傷腿殘已經打擊沉重,回到家裡竟還要承受此等侮辱。

  朝陸戟那邊看了一眼,見他神情木然地坐在那裡,仿佛什麼都沒入耳,虞小滿心中剛升起的憤怒立時化為絲絲縷縷的疼。

  虞小滿暗下決心,定要讓陸戟的腿好起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我的恩人,誰都別想欺負了去!

  陸老爺不在府上,晨間茶會早早地散了。

  按習俗新媳婦進門,婆母要單獨交代幾句,順帶敲打一番樹立威信,然馮曼瑩頭回當人婆母,明嘲暗諷的話也說夠了,隨便講了幾句在府上要守規矩之類的話,就按著額角說乏了,讓虞小滿自便。

  虞小滿如蒙大赦,扭頭就跑。

  陸戟剛離開不久,趕著點興許能追上,虞小滿不由得加快步伐,眼看跨過院門就到外頭,在拐角處冷不丁撞上一個人。

  那人姿態悠閒,像特意在這裡等著誰,看清是虞小滿便道:「大嫂急匆匆的,是要往哪裡去?」

  不喊這聲大嫂還好,虞小滿著急趕路不稀罕理他,喊了反倒引起注意。抬頭一看,可不就是方才幫腔挖苦陸戟的壞傢伙?

  想著他是馮曼瑩親生的,陸戟平日裡八成也受他委屈,虞小滿就怒從心起,後槽牙也跟著咬緊。

  被虞小滿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瞪著,陸鉞不慌不忙,笑盈盈道:「方才在屋裡就想同大嫂說話,一直沒尋著機會。初到府上可還適應?要不要我帶你四處轉轉、認認路?」

  「不用,我認得路。」

  虞小滿瞪夠了,繞開陸鉞要走,被一條伸平的胳膊攔住去路。

  「別著急走啊。」陸鉞笑得越發玩味,露骨的視線在虞小滿的臉上轉悠幾圈,「先前是誰說虞家小姐臉寬如盤、眼小如豆來著?今日一見,傳言也不可盡信嘛。」

  虞小滿心頭一跳,以為調包的事露餡了。轉念想,虞家村山高水遠,村長安排妥帖謹慎,送親迎親的除了虞桃和嬤嬤,無人知曉此事,連他都是走到半道才得知原委,京城這邊的人能去哪兒打聽到?

  果不其然,陸鉞另有所圖,仗著路窄虞小滿躲不開,湊近調戲道:「大哥真是好福氣,癱了還能娶到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

  話音落下,且聽嗖的一聲,似有疾風掠過,陸鉞愣了下,四處打量什麼都沒瞧見,才又放心地轉回來面向虞小滿,接著說:「橫豎我大哥不能人道,也不懂得欣賞,以後不如跟著我……」

  這回話沒來得及說完,有車輪碾壓石板路的聲音由遠及近,陸戟自道路盡頭的竹林拐角處行了出來,見了他倆表情絲毫不意外,像是早知道他倆在此處。

  虞小滿藉機側身退開,好事被打斷,陸鉞掃興道:「大哥你不是吧,故意躲那兒偷聽?」


  他以為剛才的動靜也是陸戟弄出來的,陸戟不反駁,示意身後的雲蘿上前,而後對虞小滿說:「以後雲蘿在你身邊,有事吩咐她。」

  虞小滿把手悄悄背到身後,眼神躲閃地點了點頭。

  陸鉞是有些畏懼這位曾在沙場上殺伐果決的大哥的,尤其是沒有掌權的母親在旁撐腰的情況下。

  見他指派完婢女就抿唇不語,陸鉞又偷瞄一眼陸戟隨身攜帶的佩劍,接著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一大早急忙趕過來,還沒顧上練武,大哥大嫂且慢慢聊,我先行一步。」

  說著便沿來時的路後退,半步沒到,腳底一滑猛地仰倒,摔了個四腳朝天。

  那邊陸鉞還在嗷嗷叫喚,罵罵咧咧地怪石板太滑,這邊虞小滿一路小跑到陸戟跟前:「回去嗎?我和你一起。」

  陸戟依舊不答話,算作默認。

  只在轉身的瞬間視線下移,捕捉到被虞小滿背在身後、還沒來得及收進袖口的一抹草綠。

  早飯與上朝回來的陸家老爺一起吃,在陸戟的院子裡。

  年逾半百的陸老爺身披官服,腰纏革帶,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席間倒沒說什麼話,虞小滿用不慣人類食物,咬了兩個菜包子就當飽了,放下筷子的時候聽見陸老爺道:「既已娶妻,今後你就是這院子的當家,凡事都要記著,你不是一個人,切忌浮躁莽撞。」

  陸戟低聲應到:「兒子明白。」

  一頓飯,就當見過兒媳了。那句訓誡大約也是走個過場,因為散席後不過洗個手的功夫,陸戟就不見了。

  虞桃拿了布巾來給虞小滿擦手:「不愧是用四個輪子的,跑得真快。」

  虞小滿又躍躍欲試地想追出去,虞桃抓著他不放:「嬤嬤說了,新婚頭幾天不准到處跑,安分待在屋裡學規矩。」

  因著正式成為陸府的下人,虞桃更名為桃紅,和雲蘿一起伺候新少奶奶。

  雲蘿在院外候著,多數時候見不著人,虞小滿和虞桃在屋裡便不分主僕,還跟從前那般相處。

  兩個異鄉人在陌生的地方相依為伴,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是遲早的事。

  用過午膳,兩人結伴捧著肚皮在屋檐下曬太陽,虞桃見虞小滿唉聲嘆息滿面愁容,道:「怎麼了我的少奶奶,先前以為陸將軍生得青面獠牙,嘆嘆氣也就罷了,現下見到本尊,他這相貌走大街上都有姑娘扔花兒吧?腿是不頂用,但又不要你伺候,你愁個啥?」

  說著虞小滿又嘆了口氣,望著頭頂的瓦檐,搖著腦袋道:「你還小,不懂。」

  作為一條魚活了十七年,又半人半魚地活了不到半年的虞小滿,嘴上說別人不懂,實則自己也活不明白。

  夜裡,門窗緊閉,虞小滿脫了鞋把腳放盆里,一面變回魚尾享受來之不易的輕鬆,一面繼續琢磨接下來該怎麼辦。

  從前有璧月姐姐為他指點迷津,現下他揣著秘密,不能同其他人商量,只好自己想法子。

  加上陸戟冷酷的脾性為行動再添阻礙,虞小滿放開膽子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跑到陸戟睡覺的書房,直言不諱地告訴他自己是來報恩的,讓他有想要的東西儘管提,但凡自己能辦到,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畫面頗有武林傳奇的味道,虞小滿樂顛顛地踢著水,搖頭晃腦哼起小曲兒。

  剛哼兩句,門被敲響了。

  瞧著映在門上的坐姿人影,是陸戟。

  虞小滿大驚,念著誰誰就送上門來,我這是要羽化成仙了?

  忙收了魚尾化作雙腿,搭上鞋跌跌撞撞跑去開門。

  陸戟是獨自一人來的,門開,見虞小滿扶著門框喘氣,視線回歸原位時自然往下,半露在鞋外一雙濕漉漉的腳落入眼帘,陸戟先是一愣,而後撇開視線刻意不去看,沉聲道:「打擾了。」

  虞小滿渾然沒察覺哪裡不對,心說這是你家有什麼打擾的,直截了當問:「要進來睡嗎?」

  沉默少頃,陸戟道:「方才父親去了趟書房,我……」

  「長輩查房,我懂。」虞小滿看出他為難,乾脆接了話,「這屋挺大的,夠我們倆住。」

  說著就抬腳向門外,打算把陸戟推進屋。

  心急之下忘了雙腿乃匆忙幻化,側身時下盤沒穩住,本就沒穿好的鞋離了腳,虞小滿身子陡然歪斜,雙膝一軟,摔坐在陸戟懷裡。

  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徑直把虞小滿摔懵了,待意識到屁股下面墊著的是人腿,他猛地扭頭,正對上陸戟與他平視的目光。

  許是被新娘的熱情大膽驚到,陸戟面容僵硬,有些不自在地仰身撤後,卻因四輪車的椅背退無可退。

  這麼近,比昨晚喝合卺酒還要近一點。

  近到虞小滿能聽見陸戟的呼吸聲,還能嗅到他身上沾了書房薰香的好聞氣味。

  虞小滿能感覺到,陸戟自然也能。

  坐在他身上的人身形纖細,脖頸修長,許是洗臉後沒擦乾淨,些微濕氣覆在瑩潤透紅的面頰上,扭過頭時,一縷濕發自肩窩垂下,將將貼著他胸口擦過。

  晨間他觸碰過這頭青絲,帶著皂角馨香的柔軟。

  兩道呼吸交錯纏繞,陸戟下意識屏氣斂息,無處可落的視線與那雙烏黑透亮的眸相撞,發現裡頭除卻幾分驚慌,竟尋不到其他人望向他的眼神中必定帶有的憐憫或戲謔。

  這個自東海漁村來的姑娘甚至不懼怕他,眨了下眼睛,澄澈的眼波輕盪,紅著臉問:「是不是……把你坐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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