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4-08-27 17:54:28 作者: 餘酲
  陸戟本不欲作答,見虞小滿一副聽不到答案就不挪屁股的架勢,到底是說了:「不疼。閱讀��停頓片刻補充,「我的腿沒有知覺。」

  虞小滿又眨了眨眼睛,從驚訝不解到頓悟瞭然再到暗淡下去,眼神瞬息萬變,比他站起來的速度要快得多。

  把陸戟請進屋裡,虞小滿才後知後覺害起臊來。他先把洗腳盆端出去倒了,又把下午沒吃完的半顆蘋果收好,接著跑到床邊鋪平被褥,最後轉過來面向陸戟,理所當然地問:「現在就睡嗎?」

  經得方才在門口的投懷送抱,陸戟鎮定不少,隨手翻開桌上的一本書,眼也不抬:「你睡吧,我不困。」

  虞小滿也不怎麼困,彎腰把鞋穿好,又把沒吃完的半顆蘋果拿出來啃,坐在床邊,咬一口往書桌方向偷瞟一眼。

  起先陸戟察覺到被人盯著瞧,在一次扭頭時把虞小滿逮個正著。虞小滿也不慌,舉起蘋果問他要不要吃,陸戟拒絕了,轉回身去繼續看書。

  大約是看進去了,後來虞小滿再怎麼明目張胆地瞅,陸戟都沒給反應。

  他看書時很專心,坐姿端正,唇角緊抿,搖曳燭光中,深邃立體的五官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虞小滿捧著腮歪靠在床邊,看著看著就痴了。

  三更天,外頭闃無動靜,想著陸老爺總不至這麼晚還爬起來查房,兩人俱是放鬆警惕,一個坐在床邊,一個伏於案前,悄然打起瞌睡。

  中間虞小滿因為腦袋點地驚醒,滿床摸了半天沒摸到水草,睜開眼看見頭頂的房梁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床上除了兩隻枕頭空空如也,被褥也沒有動過的痕跡。虞小滿揉著眼睛抬頭看,陸戟還趴在桌上,面前攤著書,姿勢都沒換。

  唯恐他這麼睡不舒服,虞小滿想把他弄到床上,怕把他吵醒,思來想去,把被子抱過去,躡手躡腳給他蓋上。

  棉被厚重,陸戟在睡夢中動了下身體,好不容易蓋上的被子差點掉地上。虞小滿便想了個法子,拖了矮凳在他邊上坐下,攥著被角不讓被子往下滑。

  璧月姐姐說人類脆弱得很,沾點涼水都會傷風著涼。種族有別,虞小滿雖沒嘗過傷風的滋味,但既然是疾病,想來定不怎麼好受。

  為了不讓陸戟生病,虞小滿打起精神,雙手使勁攥住被角。

  原本視線落在陸戟臉上,離這麼近越瞧越不好意思,臉又燒起來,虞小滿只好垂低眼帘,改盯他的腿。

  果然沒那麼刺激了,連打幾個哈欠之後,終是困得頂不住,握著被角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陸戟悠悠轉醒。

  在書房睡了兩晚,脊骨隱隱作痛,皺著眉撐起腦袋,剛動了下脖頸,陸戟便發現身上蓋著的厚重棉被。

  還有腿上趴著的人。

  許是昨夜休息太晚,虞小滿這會兒睡得很沉,彎腰弓背,大半個身子都歪在陸戟身上,側臉貼著他的大腿,兩隻手彆扭地蜷著,緊緊握著一邊被角。

  姿勢頗為高難度,若不是坐著的凳子矮,趴下有個高低差,陸戟都怕他閃了腰。

  靜坐了一陣,見趴在腿上的人並沒有要醒的意思,陸戟隔著袖口布料握住虞小滿左邊手腕,試圖把被子從他手裡抽出來。誰知他睡著還不忘使勁,抽了兩下紋絲不動,陸戟一時陷入兩難。

  到底不習慣坐以待斃,經過觀察考量,陸戟從另一頭慢慢把被子從身上扯開,搭在四輪車椅背上。

  將將直起腰,扶著虞小滿的肩打算把人搬到桌上趴,睡得很香的人忽地睜開眼睛,迷瞪瞪地與陸戟對視了會兒,而後驚道:「被子呢?」

  雲蘿推門進來,就看到兩人圍坐在桌邊擠作一團,陸戟雙手搭在虞小滿肩上,虞小滿不遺餘力地把被子往陸戟身上蓋,頭髮和衣著都有些凌亂,像極了小夫妻調情打鬧。

  喚了一聲「大少爺」,雲蘿便整理床鋪去了,經過虞小滿身邊甚至沒看他一眼。

  虞小滿正在學規矩,以為自己哪裡做錯了,主動把被子抱回床上,笑嘻嘻地跟雲蘿道早上好,雲蘿還是冷著臉不搭理。

  打水洗臉的時候,想著陸戟行動不便,虞小滿打算先給他洗,走半道上盆被雲蘿奪了過去,見她嫻熟地浸了面巾擠干遞給陸戟,虞小滿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拿了另一隻盆去外頭。

  院子裡有一口井,打了半桶水上來,虞小滿拿起放在邊上的皂莢搓臉,閉著眼猶自想,大戶人家真是麻煩,在虞家村見過的平常人家,明明都是娘子給夫君洗臉的嘛。


  畢竟雲蘿是在陸戟身邊伺候了好幾年的人,即便現在分給了虞小滿,他也沒底氣使喚,更沒膽質疑她的做法。

  也不是沒察覺到雲蘿的敵意,雖然虞小滿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得這位姐姐一見他就掛臉。

  姑娘家的心思不好猜,小伙子的還算容易。比方說陸戟身邊的護衛,迎親時領隊的那位名叫段衡的,到府上沒幾天,虞小滿就把他瞧不上自己的原因弄清楚了。

  據虞桃打聽,陸家與虞家說親的時候,全按照京城這邊王公貴族通婚的規格下的聘禮,而虞村長大約覺得橫豎嫁的也不是親女兒,嫁妝上敷衍了事缺斤少兩,派去迎親的段衡頭一個知道此事,可不得瞧不起這小門小戶的所做作為?

  虞小滿聽完覺得冤枉,他哪裡知道虞村長這么小氣,不肯嫁自己的寶貝女兒也就罷了,收下人家那麼重的聘禮,竟連嫁妝都捨不得備齊?

  因此他在陸家待著更沒底氣了,被叫去大夫人那兒喝茶,腰板都挺不直,每次都坐最角落的位置,心裡阿彌陀佛地盼著沒人瞧見他。

  可他是府上的新人,陸戟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別說上頭的兩位夫人愛點他的名,陸府來個串門的親戚,也總愛把他叫出來見一見。

  「夢柳,夢柳去哪兒了?」

  今兒個太夫人又叫他,虞小滿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頂了虞夢柳的名,騰地站起來:「在、在這兒。」

  來的是大夫人馮曼瑩娘家的親戚,帶了個剛及笄的姑娘,雖未明說,不過都知道是來給陸家相看的,多半想許給陸鉞。

  馮曼瑩如今是陸府後宅當家主母,身份今非昔比,待自家親戚都不怎麼愛拿正眼瞧,懶懶地歪在官帽椅上,介紹新媳婦也疏於多費口舌:「剛過門的,娘家姓虞。」

  馮家來的梳鳳尾髻的婦人不知緣由,忙拉著帶來的姑娘同虞小滿攀關係:「快叫大嫂,以後指不定就是一家人了。」

  按規矩,長輩初次見小輩該給見面禮,首飾銀錢什麼的都作數。然而虞小滿沒帶什麼嫁妝來,平日裡也不喜打扮,就洗把臉再束個發,是以眼下摸遍全身上下,只摸出隨身攜帶的一把貝殼。

  說起來貝殼是鮫人族的貨幣,虞小滿稀罕得緊,在心裡不斷用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說服自己,才勉為其難攤開手掌,老不情願地說:「你挑幾個喜歡的拿去吧。」

  若是知道把最寶貝的東西拿出來,反而招致責罵,虞小滿當時定然裝傻到底,就說來得匆忙沒顧上帶。

  送走親戚,馮曼瑩叫虞小滿留下,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虞小滿在堂屋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等到婆婆賞臉出來,不知犯起床氣還是怎麼的,馮曼瑩指著虞小滿就挑剔上了:「怎麼還杵在這兒?」

  站得腰酸腿疼的虞小滿:「不是您讓我留下的嗎?」

  等的就是他這句,一邊伺候馮曼瑩的申嬤嬤立刻出聲教訓道:「怎麼跟大夫人說話的?」

  馮曼瑩嗤笑一聲:「東西拿不出手也就罷了,規矩也學不會,小門小戶出來的果然上不得台面。」

  想著大夫人到底是陸戟的繼母,開罪了她陸戟也在府上的日子也不好過,虞小滿再三忍耐,馮曼瑩再怎麼挑刺他都左耳進右耳出。

  然若奚落到陸戟頭上,他就忍不了了。

  「先前尋思著你從鄉下來,多半不會挑三揀四。」馮曼瑩捧了杯茶,慢條斯理地邊喝邊說,「如今想來,你這相貌在你們村也算得上數一數二,至少能攀個土財主過舒坦日子,啟之性子冷僻古怪,倒是為難你了。」

  啟之是陸戟的表字,虞小滿今日才從大家的談論中得知。不過此刻他的關注點全然放在了「性子冷僻古怪」上,心裡噌地冒火,半藏在袖子裡的手不由得捏緊。

  「聽說他這些日子多在書房睡,不怎麼往你屋裡去?」說到這兒,馮曼瑩想起什麼似的掩唇輕笑,「也是,他去你屋裡也沒用,瞧我這記性,白日裡見他出門去了,一時忘了他腿殘,比不得尋常男子。」

  虞小滿狠狠吸了口氣,壓著火道:「大少爺好著呢,比尋常男子都要威風厲害。」

  他說的是曾經戰場上的威風厲害,不知馮曼瑩聽成了什麼,頗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圈。

  半晌,馮曼瑩又捧起茶掩飾般地喝了一口,道:「既然你們小夫妻還算和睦,那啟之今晚要進宮赴宴,怎的沒帶你一起?」

  虞小滿沒聽說這事,正思量著該怎麼回,門口忽然傳來動靜。


  扭頭看去,坐在四輪車上的陸戟由段衡推至門檻邊,卻沒有進來一步的意思。

  「想必母親訓斥得差不多了。」陸戟仍是那張沉靜無波的臉,聲音聽不出情緒,「外頭馬車等候許久,可否先把夢柳交還於我?」

  等坐到馬車上,怎麼瞧這車裡的空間都不像給兩個人坐的,虞小滿結合方才出門前虞桃的擠眉弄眼再一琢磨,登時明白過來。

  「抱歉,小桃她總愛自作主張。」虞小滿扭屁股地往角落挪,生怕擠著陸戟,「不然把我放這兒吧,你進你的宮,我自己回去。」

  陸戟道:「無妨,聖上邀的本就是你我二人。」沉吟片刻,又說,「該道歉的是我。」

  虞小滿聽不得他這樣說,忙道:「是我不對,我不該頂撞婆母,也不該拿貝殼這麼寒磣的東西……用來送人。」

  貝殼的事陸戟從雲蘿那裡略有耳聞。見虞小滿垂低腦袋滿臉沮喪,陸戟嘴唇動了動,到嘴邊的話終是拐個彎咽了回去,換成別的:「頭髮散了。」

  難得跟陸戟對上話,無論他說什麼虞小滿都一驚一乍猶如聽到聖旨。四下尋找一番,正愁不記得把髮帶落哪兒了,聽見陸戟說:「轉過身去。」

  收到指令,虞小滿乖乖轉身,披散的頭髮被一隻手托起,另一邊腕上纏著的水草被抽走的時候,他猛然想起方才在堂屋裡因為沒摸到稱手「兵器」,拆了用來束髮的水草打算給馮曼瑩一個教訓。

  竟被陸戟發現了。

  說不定上回絆倒陸鉞的時候,他就已經瞧出端倪。

  「你不必為我在人前爭臉面,」身後的陸戟低聲道,「更不必為我出頭。」

  虞小滿還處在震驚中,喃喃問:「為什麼?」

  良久,陸戟回答:「不值得。」

  虞小滿怔了怔,眼中的迷茫只停留一瞬,忽地雲散霧開,變得清明。

  原來陸戟的不在意只是因為無甚必要,他早把自己與周遭人區分開來,根本不在乎他們如何看待。

  可即便他早習慣了冷漠以對,虞小滿仍能從他的言行舉動中尋到與從前一般無二的坦蕩赤誠。

  譬如那天進屋時陸戟刻意迴避的視線,還有摔倒時虛虛圈在他身側、不碰他分毫的手,以及眼下為他束髮刻意放輕的動作……這一切,皆是怕唐突了他。

  因為嫁給一個腿不能行的殘廢已經讓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因為成親當日就許下了給他自由的承諾。

  虞小滿心裡發暖,眼眶也熱得厲害。

  他悶聲說了句什麼,陸戟沒聽清。

  正欲詢問,虞小滿突然扭過頭來,黑亮的眼睛定定看著他:「你值得。」

  一時沒弄明白的陸戟還愣著,虞小滿鬥志昂揚地接著說:「放心吧,我再加把勁,定讓你儘快好起來,重振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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