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4-08-27 17:54:28 作者: 餘酲
  陸戟是聞聲趕來的。

  雲蘿心懷怨氣伺候不周的事也是白日裡聽虞家的陪嫁丫鬟說的,於是回到府上,陸戟就吩咐雲蘿給夫人房裡送熱水,一來意在敲打讓她明白主僕有別,二來下車的時候瞧見虞小滿的裙擺褲腳都髒了,許是在宮裡到處跑著玩的不小心蹭的。

  對這個比自己小几歲的少妻,陸戟心裡始終愧疚居多。

  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原本可以嫁個年齡相當、四肢健全的男子,過自由快活的小日子。陸家內宅勾心鬥角,危機四伏不說,還要因為他承受嘲笑和非議,這是陸戟不願看到的,也是先前無論長輩如何施壓逼迫,他都不肯成親的原因。

  眼下既然已經娶了,他便有責任護她周全,不說多麼幸福美滿,至少讓她過得安逸,在府上不必缺衣少食或擔驚受怕。

  因此在聽到屋裡傳來非同尋常的落水動靜時,陸戟什麼也沒想,立刻沿坡道行至屋前,誰想門沒關緊,手一碰就開了,裡頭屏風也未撐起,一眼便瞧見置於正中的浴桶,以及桶里的人。

  慣性迴避之前,陸戟無意捕捉到了虞小滿遮擋下身的古怪舉動,緊接著便瞧見了更怪的。

  旁人都誇他的夫人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連覺得她的出身低微配不上他的段衡也挑剔不起來,聽說要帶她一起進宮赴宴時嘀咕道:「也好,這下外面的人不會再造謠將軍娶了個渾身腥味的鄉下丑姑娘了。」

  加上平日裡未曾關注,陸戟也忽略了「她」與尋常女子相比過分修長的體型,以及一馬平川略顯瘦削的身材。

  原來不是她,而是他。

  陸戟恍然明白過來,菲薄的嫁妝、全無女兒家羞澀的言行、不通世故的天真,還有對自己毫不嫌棄的態度……如此這般,一切都說得通了。

  陸戟忽然有點想笑,一時分不清是覺得滑稽更多,還是惱羞成怒更甚。三年來他學會了收斂脾氣,學會了冷漠以待,卻仍是對這種把他當猴耍的荒唐欺騙行為無法忍受。

  面前的人這會兒才回了魂似的,猛地坐回水中,雙手抱胸,怯怯地看著他:「我,我不是……」

  沒等他說下去,陸戟便扶著門框,調轉四輪車的方向,扭身離去。

  翌日清晨,虞小滿沒在餐桌上見到陸戟。

  這些日子即便不在一間屋休息,早餐兩人也儘量一起吃,為的是扮演相敬如賓,應付陸老爺的突擊檢查。現在陸戟連這都不顧了,虞小滿心裡亂成一團,最喜歡的菜包子也味同嚼蠟。

  白日裡向來是見不到陸戟人的,據虞桃打聽,陸戟接了份監督禁軍操練的活兒,每日無論颳風下雨都恪盡職守地前往城外練武場。夜裡回府就徑直往書房去了,根本不給打照面的機會,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這天虞小滿等不住了,抱著盤切好的蘋果送到書房,卻連門都沒能摸著,被段衡攔在外頭:「將軍不見客。」

  虞小滿:「我不是客。」

  段衡剛正不阿:「不管是不是客,反正任何人都不見。」

  虞小滿:「我不是人。」

  段衡:「……」

  新夫人腦子燒壞了,段衡叫了雲蘿和虞桃來把人扶回去。

  虞桃當他真發燒了,一路緊張兮兮:「怎麼回事啊,昨天不還加了床被子嗎?」

  雲蘿還是那副誰欠了她銀錢的凶模樣,沒好氣道:「都說了將軍不想見你,還到處亂跑。」

  虞小滿被兩人扛回屋,扁著嘴委委屈屈地坐在床邊,切好的蘋果都發了黃,全進了虞桃肚裡。

  「前陣子不還好好的嗎,大少爺還帶你一塊兒進宮了。」待雲蘿出去,虞桃便打聽上了,「小夫妻鬧彆扭?」

  虞小滿慢吞吞地搖頭,悶聲道:「比鬧彆扭嚴重。」

  虞桃一驚:「怎的,他動手打你?」

  陸戟是武將,哪怕坐在那兒身形也比虞小滿大一個號不止,氣勢更是潑天的壓人,坊間傳說這樣的男子多有打老婆的癖好。

  虞小滿又搖頭:「沒有。」

  虞桃觀察他的表情,覺得不像在撒謊,再一尋思著搬出去住的是陸戟,大驚失色:「難道你打他?」

  虞小滿蔫巴巴地垂著腦袋,連搖頭的勁兒都沒有了:「我怎麼捨得。」

  從這句的「捨得」二字中咂摸出點別的意思,虞桃挑眉揶揄道:「喲,到底是自家夫君,這就寵上了。」


  虞小滿對「寵」這個字一知半解,猜想大約是對誰很好的意思。

  陸戟就對他很好,房間讓給他,丫鬟派來照顧他,帶他進宮玩,還特地為他弄來洗澡水,發現他是冒牌貨也不多言語,好幾天過去,陸府上下風平浪靜,一丁點關於新少奶奶的流言都無,無論長輩還是下人看他的眼神都未有異樣。

  可見陸戟沒向任何人提起,不然虞小滿這會兒可能已經被拉去午門斬首了。

  虞小滿捂著脖子倒回床上,臉朝下悶在被褥里。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混蛋,當初頂了新娘的身份來到陸戟身邊,打著報恩的名理直氣壯,可站在陸戟的角度思量,這分明是一場騙局。

  新娘並非說親時那個名叫虞夢柳的姑娘,是個身體硬邦邦沒胸沒屁股的小伙子,換做誰都受不了。

  虞小滿哀嘆一聲,讓恩人傷心了,我可真不是條好魚。

  虞桃以為他還在為感情煩惱:「別想那麼多啦,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合,睡一覺就好啦。」

  虞小滿埋在被子裡搖頭,陸戟都不肯上床,怎麼睡怎麼合?

  「瞧瞧外頭,難得天晴。」虞桃又攛掇他,「不如出去溜達一圈,心情也好啦。」

  悶在屋裡也不是個事,虞小滿還是跟虞桃一塊兒出門了。

  主要想著去街上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說賠禮要誠心,拿人家府上的蘋果送給人家吃,算什麼誠意?

  雖然兜里揣的錢也是陸府發的例銀,掏出來換東西的時候虞小滿還是心虛得緊,買了串冰糖葫蘆就捨不得再花了。

  誰知這東西是山楂做的,舔著甜絲絲,一口咬下去酸味瀰漫。虞小滿悔不當初,心想人類果真可怕,用魚油點燈已經夠狠的了,還吃這麼酸的東西,不怕把牙齒酸掉嗎?

  有這錢還不如買個糖人。

  在虞家村的時候,虞小滿拿貝殼跟那幫小孩交換過一支兔子形狀的糖人,既好看又香甜可口。當時都沒捨得一口氣吃完,舔了一半藏在珊瑚礁里,結果被路過的一條石斑魚瞧見拖走,等虞小滿找到小偷,糖人已經被舔得只剩一根竹棍。

  想到這事就生氣,虞小滿立馬找了個走街串巷的糖人師傅,豪邁道:「來一個!」

  等師傅問他要個什麼樣的,他又躊躇起來,哼唧半天,說:「要個……原本在生氣的人看了立馬消氣的。」

  吹糖人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聽了這話面露難色:「頭次聽說這樣的要求,可難倒老頭子我了。」

  虞小滿猜不到陸戟會喜歡什麼樣的,糖人師傅便問:「送給誰的呀?」

  「送給……給……」

  這回輪到虞小滿犯難了,說朋友吧他倆還沒親近到那份上,說主僕吧他倆似乎也不是這關係,連成親都是假的。虞小滿思來想去,覺得什麼稱呼都不合適。

  最後是虞桃看不過去,替他拍板做了決定:「給他相公的!」

  陸府對後宅看管不嚴,外出的話知會一聲,門禁前回來即可。

  即便如此,虞小滿還是心急火燎,街沒逛完就趕著回府,左手捧糖人右手護著擋塵,走路也不看腳下光盯手裡的東西,若不是有虞桃領路,指不定一腳踩溝里去。

  到陸府正值暮色四合,虞小滿站在門口擺擺手讓虞桃先走:「你回院子去吧,我在這兒等他。」

  近日京城倒春寒,天還沒黑冷風就刮起來了。虞桃縮著脖子往手心裡呵氣,一步三回頭地勸道:「進去等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虞小滿搖頭,視線還是紋絲不動落在糖人上,「不在這兒等著,就見不到他了。」

  虞桃勸不動,只好隨他去。

  酉時三刻,陸府掛起了燈籠。

  虞小滿站在門內廊下,聽見動靜就探頭探腦地張望,陸老爺當差回來了,大夫人也串門歸家了,連陸鉞這個喝得爛醉的紈絝子弟也被人扶進門,卻遲遲瞧不見陸戟的身影。

  過了一陣,在陸老爺的呵斥下淨過面醒完酒的陸鉞閒著沒事路過迴廊,忍不住逗弄:「大嫂這是在等大哥呢?何不派人通傳一聲,叫他早些回來?」

  虞小滿懶得搭理,陸鉞兀自笑開了:「早說了我這位大哥為人古板,不解風情,我就不一樣了,哎喲——」

  話說一半,被不知道從哪裡飛出來的小石子打中膝蓋,陸鉞腿一軟差點跪下,扶著柱子啐罵了句最近真倒霉,到底是怕摔跟頭丟臉,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下清淨了,虞小滿捧著他精心挑選的糖人,立在門口一門心思地等。

  都以為陸戟有意晚歸,實則他今日諸事纏身,臨散值還被許久未見的朋友堵在練武場,說什麼都不讓他回家,馬鞭一揚把他連人帶車拖到了天香樓。

  店名聽著旖旎,其實做的是正經飯店生意,最多有幾名舞姬在樓下歌舞助興。因此在一眾男食客垂涎欲滴目不轉睛盯著台上的眼神中,陸戟的冷漠淡然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無人碰杯,沈寒雲孤單地自斟自酌,一杯酒飲下,見陸戟仍靜靜坐著,對周遭喧囂漠不關心,玩笑道:「聽聞陸將軍的新夫人花容月貌,皇上都讚不絕口,怎的,家有嬌妻就瞧不上這些個庸脂俗粉了?」

  陸戟抿唇不語,不多時,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沈寒雲與他自小一起長大,見狀便知他心裡有事。要問什麼事,說來說去無非那些陰差陽錯,於是長嘆一口氣:「天意難測,你與家妹有緣無分,如今你已娶妻,她也即將嫁人,與其哀怨沉湎,倒不如想開些,快活一天是一天。」

  陸戟沒告訴他自己同沈暮雪說過差不多的話。

  這樣的開導他從許多人口中聽過,起先還有些感觸,聽多了便麻木了。

  從天香樓出來,馬車一路疾行後停在陸府門口。

  被沈寒雲和段衡一人一邊從車上抬下來時,陸戟還與平日裡一樣無動於衷,等到沈寒雲返回身去棄車騎馬,揚鞭一揮,呵了一聲「駕」,他才像被驟然喚醒,抬眼目送好友策馬遠去,直至馬蹄聲消失在濃稠夜色中。

  剛進門,就被跳到面前的人攔住去路。

  「你回來了。」

  虞小滿的聲音偏清亮,先前沒留意,現下聽來便能察覺一絲男孩子的粗糲,語速拖拉猶豫的時候尤其明顯。

  比如眼下,他垂著腦袋似在不好意思,屬於少年獨有的嗓音也變得青澀羞赧,他舉起手中的東西,送到陸戟面前:「這個給你,我在街上看到的,料想你該……喜歡。」

  檐下掛著燈籠,光線恰好夠看清楚眼前物——細長的竹籤上串著個糖人,形似奔騰的駿馬。

  下午在街上,虞小滿挑了好久才選定這個,師傅做的時候他仔細盯著,不厭其煩地叮囑,讓務必將這馬做得颯沓如流星,好配得上要送的那個人。

  當時師傅還笑說「情人眼裡出西施」,虞小滿紅著臉道:「他就是很好啊。」

  因此虞小滿不由自主地在這份禮物上寄託了期待,盼著陸戟喜歡,盼著他接受自己的道歉。

  可惜天色昏暗,虞小滿沒留意陸戟進門時就低迷壓抑的狀態,亦沒有瞧見陸戟看到糖人時驟然深暗的眼神。

  「對不起,上回,我不是有心的。」虞小滿說,「我不是虞夢柳,但我真心想待在你身邊,想幫你把腿……」

  陸戟無意聽下去,調轉方向要走。

  好不容易堵到人,虞小滿哪能讓陸戟就這麼走了?

  他疾步追上去,遞上糖人:「這是馬,能吃的馬,你嘗嘗很甜的。我知道你不想坐著,想騎馬,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定讓你……」

  讓你站起來,讓你跟從前一樣鮮衣怒馬,萬里揚名。

  ——未說完的話消失在陸戟揮臂的動作中,只聽咚的一聲,被虞小滿護在手上幾個時辰、丁點灰塵都沒沾的糖人掉在地上,奔馳的駿馬裹了滿身塵土,腿也斷了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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