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24-08-27 17:54:28 作者: 餘酲
  開春後,隨著京城裡各家來往走動頻繁,流言也甚囂塵上。閱讀

  這天虞桃氣沖沖地從外面回來,門還沒關嚴實就罵道:「一個個吃飽了撐的,整天在背後嚼人舌根!」咕嘟咕嘟喝完一杯水,潤過嗓子接著說,「方才我出了錦花巷,拐個彎就看見幾個白府的丫鬟小廝圍在後門說悄悄話,湊上去一聽,果然在談論你。」

  「談論我什麼?」虞小滿問。

  「還不是那些子虛烏有的……」虞桃衝動上頭,這會兒才意識到不妥,擺手道,「嗐,反正都是胡說八道閒扯淡,聽了徒惹心煩,就不說與你聽了。」

  就算虞桃不說,虞小滿也能猜到,無非是陸家不滿意新媳婦兒,陸將軍本人也厭惡得很,不在房裡留宿不說,上回還摔了他送來的飯菜。

  虞小滿垂了眼,啞聲道:「事實就是如此,他們也沒亂說。」

  ——只不過摔的是糖人,不是什麼飯菜。

  少年人身上有股天然的傲氣,因為覺得丟臉不想叫更多人看笑話,餘下半句虞小滿藏在心裡沒向任何人吐露。

  虞桃跟他混熟了,不消說也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們聽風就是雨罷了,我瞧著大少爺待你挺好,吃的用的從來沒短了咱們的,上回還特地叫人送熱水給你沐浴……」

  不提這些還好,稍一提起虞小滿就想到先前陸戟的細心和溫柔,為他梳頭時的沉穩呼吸仿佛猶在耳畔,虞小滿鼻尖抽了兩下,眼圈霎時紅了。

  虞桃慌了:「欸欸欸,怎的又要下毛毛雨了?」

  上回在門口等到夜裡,回來也是這樣垮著臉,被誰欺負了似的,沒說兩句眼淚先順著臉頰滑下來了。

  這回到底是沒哭,怕丟人。

  手背揩了下眼角,虞小滿虛張聲勢道:「沒下雨……我又不是那些個垂髫小兒,動不動就哭。」

  「好好好,沒哭。」虞桃放了心,把買來的針線放到床邊的竹簍里,「他不來也好,正好那個叫雲蘿的心也不在這兒,咱倆做做繡活兒嘮嘮嗑,過咱們的安逸日子。」

  說來輕鬆,然陸府也算京中大戶人家,進出拜訪者絡繹不絕,幾乎沒個空閒時候。

  還沒出正月,上回來給陸鉞相看的劉家姑娘又被領上門來,一口一個「嫂」地叫著,弄得頂包貨虞小滿誠惶誠恐,很是受不起。

  十五六歲的姑娘,嘴巴抹了蜜,專揀人喜歡聽的說:「嫂嫂生得這樣美,大少爺定歡喜得緊,捨不得叫你受委屈。」

  虞小滿心道怎的一個兩個都拿相貌當免死金牌?若是真有用,糖人怎會掉地上摔個稀爛?

  嘴上倒是客氣,把官家女眷那套學了個七八成:「妹妹才是出水芙蓉,想必二弟對這門親事也滿意非常,你們二人當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這話是從話本里學來的,為顯真誠連陸鉞那個浪蕩子都誇了,虞小滿自覺無甚紕漏,誰想一不留神戳到了劉家姑娘的傷心處。

  「嫂嫂說笑了。」姑娘帕子一捏秀鼻翕動,眼淚掉得比下雨還快,「只怕二少爺嫌我無趣,還未過門就急著要納妾了。」

  時過正午,虞小滿接了太夫人布置的任務,帶著劉家姑娘去街上玩。

  因著把人家惹哭了,為了彌補過失虞小滿格外殷勤,糖果糕點流水一樣地買了塞人家懷裡,見她朝著天上的風箏多看幾眼,忙不迭在路邊買了個。

  橫豎都是太夫人付帳,用不著縮手縮腳省著花。

  最後三人手上大包小包,碩大一隻燕子風箏成了累贅,只得讓虞小滿舉在手裡,進茶樓的時候燕子頭颳了下門梁,進去之後還撞了人。

  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下樓時正跟人閒聊,扭頭便對上燕子銅鈴大的兩隻眼睛,驚詫之下險些一腳踩空。

  被拿著風箏的虞小滿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沈寒雲活到這把年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被一隻風箏嚇到,還在危急時刻被一位「姑娘」救了。待瞧見從風箏後面探出來的一張白嫩漂亮的面孔,他張著嘴巴,再度怔住。

  「你沒事吧?」虞小滿抬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對不住,風箏擋了眼睛沒瞧見前頭有人。」

  待回過神來,沈寒雲面上立刻帶了笑,拱手道:「是我沒留心腳下,幸得姑娘相救。」

  虞小滿一行三人逛累了來這兒歇腳,誰想這家生意如此興隆,樓上樓下一張空桌也無。

  眼看要等上至少半個時辰,劉家姑娘和虞桃都腿酸腳軟走不動了,虞小滿站在櫃檯前正發愁,方才被他撞到的那位公子走上前來:「沈某在樓上有個雅間空著,若三位姑娘不嫌棄,可移步上樓小坐。」


  有的坐就謝天謝地了,哪會嫌棄。

  跟著他去到樓上,見這雅間內如此奢華精緻,虞小滿心慌得緊,把兩位妹妹送到裡面,返回門口壓低聲音問:「這得按時辰計費吧?」

  沈寒雲愣了下,旋即笑了:「和樓下的桌一樣,只算酒菜錢。」

  虞小滿就怕兜里的錢不夠付被扣在這兒刷盤洗碗,歪著腦袋將信將疑:「真的?」

  「當然。」沈寒雲半開玩笑地說,「沈某豈敢欺騙救命恩人。」

  既來之則安之,等借雅間的人走了,虞小滿做主點了幾個小菜,還要了壺酒,叫虞桃也坐下,三人邊吃邊聊。

  姑娘家的話題,說來說去無非那些,劉家姑娘說起從旁人口中聽說過的關於陸鉞的風流韻事,帕子就沒離過手,哭得好不可憐。

  「在家母親勸過我許多回,這門親也是我們家高攀,讓我忍著點,好歹進了門就是正妻,沒人能欺負到我頭上。可到了這兒聽說二少爺非但風流成性,還在外頭租了私宅養著個舞娘,我就……就……」

  見她把帕子都哭濕了,虞桃把自己的遞上去,不忍道:「我娘也說,這世上的男子都吃著碗裡瞧著鍋里,姑娘也不必太難過,說不定等成了親,二少爺就收心了呢?」

  劉家姑娘哭得更厲害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本性便是如此,又不像大少爺,自幼在軍中習武,秉性純良,沒那些花花腸子。」

  虞小滿正伸長脖子聽樓下的老頭說書,被虞桃碰了下胳膊,才回過神來繼續扮演知心大嫂,謙虛道:「也沒那麼好,他不愛說話,猜他的心思能累死人。」

  猜不准還傷死人。

  虞小滿按了按左邊胸口,這塊兒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

  虞桃長嘆一口氣:「難道這世上就沒有既專情又體貼的好男兒了嗎?」

  「有啊。」虞小滿努嘴指樓下,「故事裡在講的這位。」

  一聽便是半個下午。

  晚些時候送客出門,虞桃還挽著劉家姑娘的手,兩人邊聊下午聽來的故事邊哭天抹淚。

  「那雪姑娘是個好女子,驃騎將軍也是真英雄。」

  「為了心愛之人的幸福,甘願捨棄自己,這樣的男子普天之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

  「想到驃騎將軍即將目送雪姑娘出嫁,我就心痛難當,若換做我,定當毀了婚約與將軍私奔了。」

  「我們尚且不甘至此,他該多難過啊。」

  ……

  虞小滿默默聽她倆聊,把人送走回去的路上,發著呆沒看路,腳踩到石板路外面,一個屁蹲坐在泥地上,險些滑進水塘里。

  虞桃攙著他往回走,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說,一手攥著裙擺髒了的那塊,腳步踉踉蹌蹌,魂摔沒了似的。

  回屋剛要把髒衣裳換下,聽得外頭雲蘿操著尖細的嗓子嚷道:「大少爺今晚怕是也不會來,衣裳明天再換吧。」

  換做平時虞小滿定告訴她不用她洗,他自己來,可今兒個他心情低落不想開口,便沒理會。

  雲蘿等不到回復,以為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耍脾氣,拔高嗓門道:「好是不好至少說句話吧,進府這麼久規矩都沒學會嗎?」

  陸戟的院子處在府上正中,她這麼一叫喚,旁的院子裡的人都能聽見。

  正是晚膳後的休息時間,好幾個丫鬟小廝聞聲跑來看熱鬧,因著對這位出身低微的大少奶奶本就無尊敬可言,有幾個膽大的乾脆進了院子幫腔。

  馮曼瑩那邊的申嬤嬤便是其中一個,擺著府上老僕的架子道:「大少爺好歹有個官銜擺在那兒呢,大少奶奶這樣不守規矩可不成。」

  有人撐腰,雲蘿來了勁:「可不是,成天不是往外跑就是擺弄針線,縫的也不知道是帕子還是鋪蓋,別家夫人都忙著給夫君制披風納鞋底,她倒好,例銀都拿去瞎霍霍了。」

  只聽屋內一陣桌球亂響,緊接著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門忽地打開,人總算被逼出來了。

  沒在屋裡找到他編織一半的鮫綃,虞小滿慌了神:「雲蘿姐姐可是看到我放在枕頭下面的……布了?」

  雲蘿從口袋裡掏出一團絲綢般的布料:「這個?」

  虞小滿眼睛一亮,伸手要拿,被雲蘿閃身躲開了。

  「不就是普通的綢緞嘛。」雲蘿拎起來打量,「這東西府上要多少有多少,我還當什麼寶貝。」


  虞小滿忙到:「的確不是什麼寶貝,還請雲蘿姐姐歸還於我。」

  雲蘿早就看他不順眼,恨不能藉此機會將胸口惡氣一股腦發泄了:「這會兒一口一個姐姐叫得親熱,方才怎的叫好幾聲都不見搭理?」

  虞桃聽不下去,從屋裡跑出來:「平日裡使喚你不也沒見你應嗎,你可是奴才,我們家小姐才是主子。」

  申嬤嬤冷笑:「嚯,大少奶奶好大的威風,奴才就不是人,就活該被輕賤?」

  虞小滿狠狠咬了下嘴唇。

  他自然知道雲蘿和這位申嬤嬤在找茬,只是沒想到偌大的陸府,除了虞桃,竟沒有一個站在他這邊的。

  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服軟,可一旦想到陸戟或許也受過此等刁難,因為他在戰場上殘了腿,成了眾人口中的「廢人」,虞小滿就替他不平,壓著怒火道:「這裡是大少爺的院子。」

  申嬤嬤果然是不怕的,叉腰笑出聲來:「不必搬大少爺出來壓老奴,先不說大少爺腿腳不便一時半刻走不到這裡,哪怕大少爺此刻就在這兒,我也……啊!」

  與尖叫同時迸發的是「鏘」的一聲,似利刃出鞘,眾人只見眼前划過一道白光,待回過神來,一把劍已然豎插在院子正中,申嬤嬤的面前不到兩寸的位置,若稍差點準頭,怕是已將她的天靈蓋扎個對穿。

  四輪車壓著石板行至人群中時,被大力擲插在地里的劍柄還在嗡嗡地顫。

  陸戟依舊神色淡漠,細看才能瞧見其中凌冽的鋒芒:「我在這兒了,還請申嬤嬤接著說。」

  死裡逃生的申嬤嬤被嚇出一身冷汗,抖著嗓子磕巴半天,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

  「既然沒有要說的,」頓了頓,陸戟抬下巴沖虞小滿站著的方向一指,「還不跪下,給大少奶奶磕頭賠禮?」

  院子裡鴉雀無聲,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被剛才那一劍嚇破了膽。

  這是三年來陸戟頭回當著眾人的面發脾氣,若不是他拔了劍,府上大部分人都忘了他曾經是聲名赫赫、萬夫莫敵的少年將軍,百姓們在提到他時除了敬仰便是畏懼。

  在這其中,唯有虞小滿敢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凌霜傲雪卻孤寂落寞的眉眼,看他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今日才空了的劍鞘。

  天寒日落愁無色,將軍一劍萬人敵。

  不由得想起下午在茶館聽到的故事——驃騎大將軍沙場上英勇善戰,脫掉鎧甲亦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兒郎,殘了雙腿不想拖累心愛的姑娘,進宮求了皇帝取消婚約,皇帝本就忌憚他功高蓋主,有意拖著不應,他便當場立下辭官隱退,從此不再征戰沙場的誓言。

  說書人雖化了名,虞小滿聽到一半便知道這是誰的故事,因而他之後神志恍惚,腦中儘是那日在宮裡的所見所聞。

  原來並非情到濃時情轉薄,而是迫不得已。

  這柄收起的劍,既是想碰不能碰的克制,也是未曾訴諸於口的保護。

  虞小滿抬手按住左邊胸口,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

  他該為自己的恩人是這樣一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高興才是,至少七年沒有白等,為來到他身邊付出的努力盡皆值得。

  可是為什麼,心比那糖人落地時還要痛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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