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4-08-27 17:54:29 作者: 餘酲
  事情鬧得比預想中大。閱讀

  先是馮曼瑩被請來主持公道,申嬤嬤一通添油加醋把責任都推到虞小滿身上,說大少奶奶不懂規矩不識大體,她不過指點兩句就遭到頂撞,原話是:「老奴在府上近二十年,竟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了。」

  許是嚇怕了,關於陸戟的一字未提。

  不過那柄劍還插在院子正中,幾個小廝輪流上都沒能拔出來,變相坐實了大少奶奶偭規越矩、大少爺非但不管束還動粗包庇這件事。

  申嬤嬤本就是馮曼瑩身邊的人,偏心維護在所難免,聽完幾個下人所謂的供詞便定了虞小滿的罪:「申嬤嬤是府上的老人了,先前就讓你跟著她學規矩,不學也就罷了,怎的還頂撞上了?」

  虞桃替虞小滿說話:「大少奶奶在屋裡待得好好的,是雲蘿和申嬤嬤先出言不遜。」

  「當主子的這般小氣?」馮曼瑩照樣有理由訓斥,「以後也別往外頭跑了,回頭讓人家笑話,壞了陸府的名聲。」

  虞小滿擔心虞桃吃虧,上前把她護在身後,虞桃踮著腳不服道:「這種以下犯上的奴才,才壞了陸府的名聲呢。」

  馮曼瑩剛剛才說了主子該大氣些,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好發難,只得道:「申嬤嬤是我身邊的,回院子我自會管束。」

  「那她呢?」虞桃指縮在一旁不吭聲的雲蘿,「事可都是她挑起來的。」

  馮曼瑩揮帕子,似是嫌麻煩:「雲蘿是你們院子的人,早前就說要抬姨娘的,就交給你們大少爺處置了。」

  並非虞小滿不想說話,而是根本插不上嘴。

  聽到「姨娘」二字更是迷糊了,瞧一眼雲蘿滿臉憤然的樣子,頓時瞭然。

  馮曼瑩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領著人要走,沒到門口被陸戟叫住:「申嬤嬤是忘了磕頭麼?」

  申嬤嬤老臉掛不住:「夫人都發話了,大少爺這又是何必。」

  陸戟沉聲道:「我的院子,輪不到旁人說話。」

  大約是沒想到平日裡沉默寡言的陸戟會公然跟她叫板,馮曼瑩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她視陸戟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過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到底是自己收了聲沒罵出來,兩方大眼瞪小眼對峙著,誰也不肯讓一步。

  直到太夫人被搬來主持公道。

  老太太聽了事情原委,道:「申嬤嬤和雲蘿先給大少奶奶賠個禮,再回各自的院子處置。」

  太夫人發話,無人敢不從。申嬤嬤和雲蘿一前一後跪下說「奴婢知錯」,看著不情不願,方向也朝著陸戟,對於本就沒指望在這極重長幼尊卑的家族中得到公平對待的虞小滿來說,已經算客氣了。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多留了一會兒,拉著虞小滿的手說了些安撫的話,諸如「你婆婆性子急其實沒壞心」之類,虞小滿左耳進右耳出地應了。

  他只擔心那做了一半的鮫綃,從雲蘿手裡完整取回來,便大鬆一口氣,臉上也露了笑。

  「傻孩子,一塊布料緊張成這樣。」老太太笑著拍他的手,順勢盯著他上下打量一番,皺眉道,「手腳勤快是好事,可好歹也是咱們陸家的媳婦,怎的也不好好打扮打扮?」

  虞小滿不喜穿人類服飾,女兒家的繁瑣打扮更令他頭疼,所以平日裡只著長裙加外衫,頭髮也只松松挽個髻,虞桃有時候都嫌他穿得不像官家夫人。

  好在虞小滿有理由遮掩:「方才摔了個跟頭碰髒了,正要換呢。」

  聽他這麼說,老太太又笑了,皺紋將眼睛擠成一條縫。

  她越瞧著漂亮孫媳婦兒越喜歡,拉過陸戟的手與虞小滿的疊放在一起:「先前聽了些謠言還以為你倆處不好,現下瞧見啟之還曉得護著媳婦兒,我這個當奶奶的就放心了。」

  太夫人前腳剛出院門,陸戟後腳就鬆開了手。

  手背還留著掌心覆上時殘留的乾燥溫度,虞小滿不自在地彎起手指攥住身側衣料,又悄悄把手背到身後,用指腹不舍地蹭了蹭剛被陸戟握過的皮膚。

  陸戟行至院中,傾身向前單手把劍拔了出來,利落地插回劍鞘,轉身時聽見虞小滿說:「謝謝,謝謝你幫我。」

  段衡替陸戟接話:「我們將軍只是嫌吵,不是特地幫你。」

  想到陸戟已經知道自己不僅是頂包的還是男兒身,虞小滿就難堪得抬不起頭,悶悶地「哦」了一聲,站在原地目送陸戟離去。


  目光落在他掛在身旁的劍上,毫無頭緒的失落再次占據了虞小滿尚未平息復原的心。

  陸府這場鬧劇為人津津樂道了好些日子,由此牽扯出的陳年往事都足夠聽上半天。

  「說來大少爺真是命苦。」這天虞桃又感嘆上了,「小小年紀被送到軍中習武,十六歲上得戰場為國效力,四處征戰連親生母親最後一眼都沒見到。母親屍骨未寒,陸老爺就抬了個妾給他做後娘,原本遠在邊疆眼不見為淨,又意外受傷殘了腿……」

  虞小滿埋頭做他的針線,聽到這裡抬起頭來:「意外受傷?」

  「可不是,戰場上刀劍無眼,聽我爹說,被削掉腦袋首級都找不到的比比皆是,最後只能立個衣冠冢供親人悼念。」

  微微睜大的眼眸中顯露迷茫,虞小滿想,當年璧月姐姐算的分明是為奸人所害啊?

  虞桃自顧自接著道:「唉,這下子只能待在這深宅大院天天看人臉色,爹不疼娘不愛的。」說著打量了四周,壓低聲音道,「聽說啊,大夫人正想盡辦法讓陸老爺把爵位傳給二少爺呢。」

  本朝世襲爵位向來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幼,按說無論怎麼排都該傳給嫡長子陸戟。然陸戟傷了腿,求醫問藥三年都未見好轉,這種情況便不好說了。

  關心的重點立刻轉移,虞小滿急恩人之所急:「那該怎麼辦?」

  虞桃眼珠一轉,湊到虞小滿耳邊:「我聽說應以功高者優先,既然大少爺仕途已斷,二少爺又是個不堪用的,這方面比對不成,那……傳宗接代也算功勞吧?」

  虞小滿覺得虞桃這小妮子盡胡說八道。

  就算有點根據,這忙他也幫不上啊,陸戟知道他是男兒身之後躲都來不及,見一面尚且困難,怎會與他同床共枕?

  璧月姐姐說過,睡在一張床上才會有小寶寶。

  因此虞小滿轉臉就把這餿主意忘到腦後去了,一門心思研究如何為陸戟治腿。

  來前他問過族裡年近三百的幾位老叟,都說鮫珠可醫百病,然問到鮫珠是何物,見多識廣的老族人們沒見過也說不明白,只知道祖先傳下來的一句話——誠則泣淚成珠。

  區區六個字,虞小滿從虞家村琢磨到京城,也沒弄懂其中深意。

  流淚對於他來說多因為疼,要麼身上疼,比如拔鱗片的時候,要麼心裡疼,比如上回糖人掉在地上的時候。

  為了找到傳說中的鮫珠,虞小滿這些日子但凡得空就找個空蕩無人的地方哭。

  憑空哭不出來就掐自己身上的皮肉,胳膊腿、肚腹、手心手背……連肉最厚實的屁股也試了,疼得虞小滿齜牙咧嘴又不能叫出聲,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已然這般努力了,掉下來的還全都是渾濁易碎的淚,一顆晶瑩剔透的鮫珠都沒見著。

  這日虞小滿趁府上眾人午間歇息,偷摸跑到池塘邊,脫了鞋襪踩水裡,化出半條魚尾。

  拔鱗之痛乃鮫人最難忍受的痛楚之一,堪比人族凌遲之刑。上回為了交換關於陸戟的消息拔給璧月姐姐幾片,疼得虞小滿咬爛了一團水草,這回他拿了手帕咬在嘴裡,股足了勁兒剛要動手,水裡突然冒出兩條小鯉魚打岔。

  虞小滿吐了半條帕子,含糊不清地說:「我拔兩片就走,不占你們地方。」

  鮫人作為魚類的後代,天然有和其他魚類溝通的能力,哪怕池塘里家養的鯉魚不會說人語。

  兩條肥美壯碩的鯉魚圍著虞小滿的尾鰭游來游去,虞小滿著急拔鱗,懶得跟它們聊天:「什麼絡子?我沒丟什麼絡子……欸你們倆鬆口,別拽我衣帶呀!」

  小鯉魚不知吃什麼長的,力氣大得很,一魚一邊分工合作險些把虞小滿的泡在水裡的布腰帶扯了。

  被纏得沒辦法,虞小滿只得暫且放棄拔鱗,根據他們的指引蹲身到摸水底,不多時,果真摸出一條梅花絡子。

  原以為這東西是陸鉞的,府上只有他愛搗騰這些裝飾,腰上掛著扇底墜著,花哨得很。

  隨手放在窗邊,等晾乾了再一看,發現這絡子用的織線單一樸素,花樣也中規中矩,似乎與肅穆的官服更匹配些。

  陸府有逢初一十五闔家聚在堂屋用飯的習慣。逢得間隙,虞小滿便打量坐在對面的陸鉞,心想就這樣子還想當官襲爵?笑死魚了。

  本想忍著厭惡趁機問問是不是他丟的,陸老爺發話問「啟之呢」,下人答曰「大少爺身體不適在房裡休息」,馮曼瑩立刻在陸老爺面前扮演慈母差人給陸戟煲湯送飯,之後席間便充斥著她以擔心為名暗貶陸戟身體每況愈下擔不起大任的話語。


  許是這回表現得過分明顯,二房的附和搭腔也太刻意,惹得陸老爺動了火氣,筷子在桌上重重一拍,頓時無人再敢言語。

  噤若寒蟬地吃晚飯,剛散席陸鉞就跑沒影了,虞小滿樂的不跟他打照面,絡子揣懷裡回了自己院子。

  入春後天黑得晚,虞桃這會兒才張羅著點燈,虞小滿也拿了火摺子幫忙。

  雲蘿自上次的爭吵後就沒在院子裡出現,許是回陸戟身邊伺候去了,想到這兒,虞小滿既覺得輕鬆,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馮曼瑩說過,雲蘿是要抬了姨娘給陸戟做妾的。

  在海底的那些年,虞小滿曾無數次想過該如何報恩,甚至想過若是陸戟不喜錢財不爭仕途,就給他娶幾房美嬌娘,橫豎但凡他想要,虞小滿都盡力給。

  現下不知怎的,竟不太願意見他妻妾成群、左擁右抱了。

  連知道陸戟有心上人都令他心有戚戚,虞小滿拍拍自己的腦袋,暗嘆道——小滿啊小滿,你是來報恩的,切不可再動旁的心思呀。

  進到屋裡,將燭台放於床頭,望著搖曳的火光,虞小滿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兀自惆悵黯然著,於是抬頭瞧見窗邊坐著的人時,生生被驚得後退兩步,撲通坐在床上。

  待看清是陸戟,忙平復了心緒:「你……你怎麼在這兒?」

  問完又覺得自己嘴笨,這是人家的屋子,讓給他睡幾天,他就當成自己家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虞小滿騰地站了起來,抱起枕頭就走。

  半道上想起枕頭也是人家的,扭身把枕頭放了回去,只抽走下面壓著的綃紗揣懷裡,埋頭拔腿往外沖。

  被陸戟出聲叫住。

  「我來找件東西。」陸戟問,「你可見過一條紫檀色的絡子?」

  虞小滿自是見過的。

  不僅見過,還當場摸出來給陸戟過目。

  修長手指緩緩捋過絡底的錦線流蘇,確認後陸戟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道:「是它。」

  為陸戟找回失物,虞小滿很高興,一高興便有些忘形:「這絡子編得可真好啊,在水裡泡了這麼久都不曾散開,只掉了幾根流蘇。」

  陸戟蹙眉:「水裡?」

  「是啊,從池塘底撈……」說到一半,虞小滿才驚覺不妥,「呃,我下午去池塘邊納涼瞧見的,順手撈起來了。」

  像是信了他的話,陸戟並未追問如何撈的,將絡子收好,平淡地道了謝,轉身便走。

  虞小滿眨眨眼睛,心想該走的不是我嗎?

  於是開口留人:「你就在這兒睡吧,我出去。」

  「不必。」陸戟繼續往外行。

  虞小滿有些急了:「書房裡沒有床鋪和被褥,會著涼的。」

  「天暖了。」陸戟說,「不是都去池塘邊納涼了麼?」

  春日裡納什麼涼?被摳字眼抓到漏洞的虞小滿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

  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解釋,難得碰面,把人留下的急切更甚,虞小滿靈機一動:「老爺回府了,席上還說到你,今晚說不定……會來查房。」

  陸戟身形一頓。

  虞小滿趁熱打鐵:「正好我懂點編織,幫你把絡子理一理,省得再去找別人。」

  扶著門框的手不動了,陸戟似在猶豫。

  「反正……反正你我皆為男子。」將最具說服力的一條搬出來,虞小滿既心虛又害臊,聲音都微弱下去,「就算共處一室,也不必避什麼嫌。」

  說完他便垂低腦袋,全無底氣的樣子。

  耳朵還豎著,因而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木輪轉動聲,朝向屋內。

  緊接著便是陸戟低沉悅耳的嗓音:「那便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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