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4-08-27 17:54:29 作者: 餘酲
  紅燭背,繡簾垂。

  虞小滿坐在床邊修絡子,陸戟依舊守著他桌前的老位置,軒窗燈影搖曳,只聽得細微布料摩擦與翻頁的輕響。

  手指勾幾下再一挑,末了打個結加固,絡子的流蘇便打理好了。

  乘隙理了理由於長期佩戴變得鬆緊不一的織線,梅花恢復立體飽滿,虞小滿站起來送到桌前,微昂下巴似在邀功:「你看看,這樣如何?」

  陸戟放下書,從他手上接過絡子看一眼,道:「可以,多謝。」

  雖未得到誇獎,看陸戟的表情想來是滿意的。只要能為他做點事,虞小滿就滿足了。

  臉頰不由得飄起紅暈,幸好燭光微暗瞧不出來,虞小滿略顯忸怩道:「方才不是謝過了嘛……」

  陸戟沒回話,放下絡子便將視線移回書頁上。

  這是不想再同他說話了。

  可虞小滿還想多待一會兒,便無所事事在桌子周圍轉了兩圈,翻翻陸戟收藏的古籍,再戳戳陸戟用的狼毫筆。

  陸戟不在的時候他恪守規矩從不碰這些東西,這會兒主人在場,膽子大了,好奇心被激發,什麼都要看一看摸一摸。

  可惜識字不多,提筆寫字怕丟臉,書也看得似懂非懂,磨蹭一會兒,又拿起那紫檀色的梅花絡子賞玩。

  越看越好奇,誰做的絡子,能讓對周圍萬物都漠不關心的陸大少爺四處尋找,甚至不惜屈尊詢問討厭的人?

  虞小滿不抱希望地問:「這絡子怪精緻的,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這回陸戟給了應答:「並非名家。」

  「那是……」

  陸戟眼皮都沒抬:「一位故人。」

  與沒回答無異。

  他不願意說,虞小滿便沒討嫌追問。只在心裡偷偷尋思,梅花……梅花是何時盛開來著?

  常居海底的虞小滿對此拿不定主意,遂在腦海中搜尋聽過的詠梅詩,不期然想到一句「凌寒獨自開」,恍然大悟,原來梅花開在冬日裡。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

  雪……沈暮雪。

  這個名字忽地冒出來的時候,虞小滿心頭一跳,隨後沒來由的失落又捲土重來。

  原來是她做的,那就說得通了。

  把流蘇撥弄整齊,輕手輕腳放回桌上,虞小滿扭頭時耷拉著嘴角,心想鮫人擅織造,我做的也不差啊。

  就是不知若真做了,陸戟要是不要?

  次日一早,虞小滿就看見那梅花絡子系在陸戟的劍上。

  貼身之物意義非同凡響,虞小滿眼巴巴地瞅了半天,然後把還沒織完的綃紗往被褥里塞了塞,唯恐又招了嫌被揮到地上。

  不過經得那晚共處一室,陸戟對他的態度扭轉不少,雖仍是冷冰冰的不愛搭理人,至少不會擺明抗拒了,陸老爺散衙早的那些日子,不消虞小滿提,陸戟也會主動來屋子裡過夜。

  起初虞小滿還心有惴惴,生怕陸戟一個不高興將他的身份戳穿,後來瞧著陸戟獨來獨往,與誰都不親近,連身邊的近衛段衡也不知此事,想來傷了腿後過慣了這樣的日子,並非與世無爭,而是不在意了。

  加之從未打算與他有夫妻之實,先前不知他是替嫁頂包的時候便與他劃清界限,說要還他自由,句句都落到了實處,當真一言九鼎。

  虞小滿再度陷入茫然糾結,不知該為恩公的君子如蘭的品行驕傲,還是該為恩公曆盡千帆的麻木不仁傷懷。

  這日家中來客,又是給陸鉞說親的。

  想到那劉家姑娘來了幾趟,馮曼瑩卻一點沒放心上,削尖腦袋想攀龍附鳳選個京中名門貴女,坐在席間充門面的虞小滿就替劉姑娘生氣。

  從長輩的交談中得知為陸戟娶親是為了早些把陸鉞的親事定下,因為按理兄長成婚後弟弟才可說親,虞小滿更是憋了一肚子火。

  合著一家子都把陸戟視作可有可無的人,有用處了才為他做點事,無怪乎他養成如此冷漠疏離的性子。

  十五歲的陸戟分明不是這般。彼時的他熱情、善良,懷著少年人的無畏和傲氣,對前程翹首跂踵,琥珀色的瞳孔中無時不刻散發著熠熠輝光。

  那是虞小滿銘記在心整整七個春秋的模樣,也是他此生的追逐和嚮往。

  如今,被這些混蛋親手捏碎了。


  虞小滿揉碎掌中的龍眼殼,狠狠瞪了陸鉞一眼。

  許是太明目張胆,被陸鉞那傢伙發現了。只見他歪唇一笑,對媒婆道:「相貌嘛,要求也不高,與我大嫂姿容相當即可。」

  原是講到說親條件,陸鉞那傢伙橫插一嘴,順帶調戲一把大嫂。

  虞小滿火冒三丈,當著長輩的面又不好發作,默默抓了一把龍眼在手裡,邊吃邊數,打算攢到七顆龍眼核,趁其不備打他個七竅流血……哦不,滿地找牙。

  還沒數到五,又有客人登門拜訪。

  來頭還不小,太夫人都拄著拐杖出門迎接。虞小滿愣愣地跟到門口,那兩女一男沖他使了半天眼色,他才一拍腦門反應過來:「啊,村……父親母親,你們怎麼來了!」

  虞村長和夫人沒空手來,給虞小滿帶了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進得門來,真虞夢柳拉著假虞夢柳的手寫字,試圖把自己的新名字通過這種方式告知於他,可虞小滿渾身都是痒痒肉,被撓得憋不住笑,差點蜷起身體滾到地上。

  幸得虞桃聰明伶俐,上前一步拉住虞夢柳的手,驚喜道:「柳綠,你怎的也跟來了!」

  虞夢柳自己也沒想到,琢磨了一路的新名字沒派上用場不說,進到陸府還化了柳綠這個土俗的名,跟桃紅湊了一對,對外只能自稱虞小姐在老家的丫鬟。

  長輩在前廳說話,陸鉞趁機溜了,其餘小輩們轉移到堂屋後面的花園玩。

  虞夢柳頭回進京,頭回見如此氣派的宅子,門外兩座凶神惡煞的辟邪石獅,門裡亭台水榭雕樑畫棟,看著看著,忍不住頭瞥了虞小滿一眼:「我不肯嫁,倒讓你占了便宜。」

  話酸歸酸,虞小滿覺得她說的沒錯,自己確實占了大便宜,遂連連稱是。

  虞夢柳哼了一聲,還有些不甘心,又問:「那將軍的相貌究竟如何?孩童見了他當真啼哭不止?」

  虞小滿正欲作答,被跟在後頭的虞桃搶了先。

  「丑,丑極了,洞房那天把我倆嚇得不輕。」虞桃生怕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小姐反悔,信口胡謅道,「幸好您沒嫁,不然八成會兩眼翻白暈過去!」

  虞村長一家此次進京,說是走親訪友,實則虞小滿心裡門清,他們分明是來探聽情況以求心安的。

  見虞小滿頂包之事未被發現,一家三口都鬆了口氣。

  太夫人待客有禮,對親家更是熱情,閒聊中恰好得知和虞夫人有烹茶的共同愛好,兩人聊起來沒完沒了,乾脆約了今日在府上小住一晚,明日再走。

  回到前廳聽聞此「噩耗」,虞小滿惶恐的同時又想著好在今日並非初一十五,用不著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鬧騰。

  後來長輩們聊到陸大少爺,虞小滿又慶幸陸戟從不參與這種活動,有客亦不現身接待,不然任他身上長十張嘴也解釋不清為何新婚夫婦如此疏遠。

  虞小滿如坐針氈,在心裡把能求的菩薩佛祖挨個跪求了,孰料天上的神仙只管人不管魚,終是聊起了他最畏懼的話題。

  「愛女遠嫁,換誰都捨不得。」虞夫人儼然入了戲,淒切的模樣不似作偽,「為人父母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兒能覓得貼心郎君,過得舒坦快活。」

  許是勾起了太夫人嫁女兒的傷心事,老人家捻起帕子抹淚,接著一揮手:「還不快把大少爺叫來,讓岳父岳母瞧瞧可值得託付?」

  虞小滿的心直躥到嗓子眼。他恨不能拿百年壽命交換陸戟尚未散值,或心情不佳拒絕前來。

  然今日恐是犯了太歲,事事不如意,不多時,便聽到熟悉的車輪聲遠遠行來,緊接著一把清冷嗓音貫入耳中:「小婿見過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虞小滿艱難地抬起頭,瞧見的便是端坐於堂屋正中的陸戟,以及目睹他的真顏驚得眼珠子快瞪出來的虞夢柳。

  晚些時候,送完長輩們各自回屋歇息,虞小滿還不得閒,留在花園裡安慰失意少女。

  說來也沒什麼要緊的,無非虞夢柳見了陸戟本人,春心萌動,悔不當初,連讓虞小滿明日跟她父母走,自己留下的餿主意都提出來了。

  「你們騙我!」虞夢柳氣得直跺腳,「他明明生得這般好,臉上也沒有疤,你們竟然騙我說他丑得能把人嚇暈!」

  虞桃裝傻:「他生得好嗎?我瞧書里都愛以目似朗星描繪俊朗男子,他眼裡不是也沒見著星嘛。」

  虞夢柳又不是稚齡孩童,這牽強理由自當矇混不過去。


  虞桃只好另闢蹊徑,從陸府規矩繁冗、婆母惡毒苛刻說起,將先前虞小滿被下人欺負到頭上來的事誇大一番,輔以虞小滿本人的點頭認可,把嬌生慣養的虞夢柳嚇得一愣一愣。

  加上陸戟雖面若冠玉,卻是個腿不能行的殘廢,幾經權衡,虞夢柳覺得自己受不了這等委屈,最後聽了勸,頗有些不甘願地放棄了。

  總算把大小姐哄妥帖,回到自己院子,大功臣虞桃得到虞小滿親自削皮切片的蘋果一碟,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道:「我也是為自個兒打算,若是真換回來了,虞小姐那蠻橫性子我可受不了。」說著擺擺手,「那別管我了,快去和你的俏郎君共度良宵吧。」

  因著這句話,進到屋裡,虞小滿一瞧見坐在桌前的陸戟,臉無端地發熱。

  陸戟自是不知他在想什麼,也無暇過問,聽虞小滿說已經把人安頓好了,只點了點頭。

  虞小滿藏不住事,搬了張凳子坐陸戟旁邊,趁他翻頁,和盤托出道:「那姑娘,就是名喚柳綠的那位,其實是虞夢柳。」

  陸戟說:「我知道。」

  虞小滿先是一驚,旋即稍一琢磨便明白了。畢竟線索明晃晃地擺在那兒,虞夢柳趾高氣揚,恨不能把「我是小姐」四個字寫臉上,哪有一點丫鬟的樣子。

  瞧陸戟鎮定的模樣,似乎也沒對真虞夢柳有想法,虞小滿舒一口氣,接著道:「還有,昨日老爺派來查看的嬤嬤瞧出我倆分睡了,我說我腰疼,你把床讓給我睡,我瞧著她的眼神……應是不大相信。」

  「無妨。」陸戟仍不上心,「明日起身後你將床鋪弄亂些,糊弄過去便好。」

  虞小滿歪著腦袋疑惑道:「為何要將床鋪弄亂?」

  睫羽輕掀,陸戟看了虞小滿一眼,似在探究他是在裝傻還是真不懂。

  正思量著該如何解釋弄亂床鋪的意義,忽聞外頭一名婦人的洪亮嗓門:「大少爺和少奶奶怎的還不歇息?今兒個親家可在府上呢,若知道二位一個睡桌一個睡床,少不得哭天抹淚傷心欲絕呀!」

  嚇得虞小滿險些岔了氣,拍著胸脯道:「她這是不打算走了?」

  果不其然,過了亥時,伴著哈欠的聲音再次傳來:「少爺少奶奶快吹燈歇息吧,書中便是有黃金屋,也經不住這樣臉對臉地熬啊!」

  竟是連他倆坐在哪兒都曉得!

  想來是人影映在窗上叫那嬤嬤瞧見了,這下可好,分兩邊睡自會被抓包,直接吹熄蠟燭又顯得欲蓋彌彰……虞小滿一邊埋怨這老嬤嬤何至於如此盡忠職守,一邊抓禿腦袋也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終是陸戟拿的主意。

  他合上書,視線掃過屋內的雕花木床:「這床應當睡得下兩名男子。」

  在一牆之隔的耳房內淨面時,虞小滿愉悅地哼著小曲兒。

  陸戟願意與他同床共枕,是不是已經不那麼討厭他了?

  轉念一想,陸戟分明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恰巧他也是男子,睡一張床既不逾矩也不稀奇,虞小滿又歡喜不起來了。

  回到屋內,陸戟已經自行上床躺平,瞧著四輪車的擺放朝向,應是雙臂撐著身體挪上去的,虞小滿心酸之餘失落更甚。

  方才不是說好自己扶他上去麼?

  雖然他壓根沒出聲答應。

  唯恐陸戟行動不便,虞小滿說要睡裡邊,此刻陸戟便躺在外邊,雙目緊閉,呼吸綿長,似是睡著了。

  虞小滿吹熄床頭的蠟燭,除去鞋履,縮手縮腳往上爬。

  到底是頭回與朝思暮想的恩人同床共枕,期待逐漸取代緊張,虞小滿心口怦怦跳,一隻手臂越過陸戟撐在床鋪里側,抬起一條腿正要跨過去時,腳尖冷不丁絆了下床柱,身體霎時一晃,四肢著地騎坐在陸戟身上。

  這麼大動靜,任是死人也生生給嚇活了。

  陸戟睜開雙眸,對上的便是虞小滿落在他正上方的驚惶面孔。

  「對不住……把你吵醒了。」

  虞小滿說得慢,喘息卻很急,頭髮也散了幾縷在陸戟臉側,皂角清香撲面而來。

  窗外的月光將將夠照亮他一張一合的唇,陸戟卻記得,這雙唇白日裡是紅色的,他不喜用胭脂點唇,生來便是柔嫩的嫣紅。

  上頭覆著一層潤澤水光,尤其是在貝齒輕咬過唇瓣之後。

  此刻虞小滿並不知道陸戟在想什麼,只知道自己心跳很快,若再多對視一會兒,說不定會從胸膛里跳出來。

  到底是陸戟率先撇開目光,淡聲道:「無妨。」

  待到虞小滿爬到裡面,和衣躺平,羞恥才緩緩爬上心頭。

  氣氛有些凝滯,他故作輕鬆道:「謝謝你今日到前廳來,若是你不來,太夫人說不定也要以為我倆不合,派人來盯了。」

  陸戟「嗯」了一聲。

  他答得輕巧,虞小滿卻沒法平靜地接受他的照拂。

  這因由上可追溯到拔劍那回,陸戟說是怕吵,實則那麼做的得益者唯有自己一人而已,即便路過聽見,他也完全可以視若無睹。

  可是他沒有。

  他還是出手相救了,哪怕明知可能招惹麻煩。

  七年後的初見,他看似變化許多,內里還是老樣子,還是那個會將擱淺在灘涂的小魚送回海里的溫柔少年。

  一腔熱血化作氣力自胸口蔓延,虞小滿將藏了許久的話脫口而出:「我叫虞小滿,你可以叫我……小滿。」

  即便借著衝動上頭,仍是沒什麼底氣。言罷虞小滿便閉上眼睛,仿佛眼不見就能充當沒說過。

  他並沒有期待得到回應,終歸他就是個替嫁的贗品,一條無足輕重的、哪怕見過一面也會很快忘記的魚。

  是以陸戟出聲時,虞小滿猛地一哆嗦,勉強合上的眼皮抖得不成樣子。

  「嗯。」陸戟先應下,隨後緩而輕地喚了一聲,「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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