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4-08-27 17:54:29 作者: 餘酲
  次日清晨送村長一家離開,虞小滿顛顛兒地推著陸戟到門口,村長夫人假模假樣地拉著他的手囑咐了幾句出嫁從夫、切勿任性什麼的,虞小滿滿口答應。

  就是掙扎半天也沒擠出一滴臨別不舍的淚,畢竟不是親娘。

  一夜過去,虞夢柳仍是心有不平,趁長輩們說話時不時偷瞄陸戟一眼,活像本該屬於自己的寶貝讓給別人般舍不下。

  好容易得空把虞小滿拉到一邊,上來就問:「他平日裡就這樣板著臉嗎?看起來好兇。」

  虞小滿想了想,確實沒見過陸戟笑,如實回答道:「是啊,平日裡就這樣。」

  這下虞夢柳心裡舒坦了,揚起下巴哼道:「生得再好,脾氣臭可要不得,我的郎君必得性情溫和,處處讓著我。」

  虞小滿原想說陸戟私下裡也很溫和,怕大小姐又對陸戟動心思,到底是憋著沒說。

  「那他平日裡管你叫什麼?」虞夢柳對婚後生活充滿好奇,亦怕自己的名字被占了去,「不會叫你夢柳吧?」

  「啊,不是不是。」想到昨天夜裡吹熄蠟燭後的事,虞小滿禁不住害羞起來,「他叫我……小滿。」

  虞夢柳撇撇嘴,嫌棄他的名字俗,而後又問:「那你管他叫什麼,也叫名字嗎?」

  這可難倒虞小滿了,大少爺,陸將軍,恩公……聽著都生分,可他沒用過其他稱呼,只好含糊地嗯了兩聲。

  沒想虞夢柳聽了還是皺眉:「你倆也太生分了吧?」

  虞小滿虛心求教:「那該如何稱呼?」

  怎麼說也是幫她頂包的,虞夢柳心裡總懷著些愧疚,於是湊到虞小滿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

  虞小滿先是沒聽清,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待得虞夢柳重複一遍,他忽然「啊」了一聲,白淨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晨夕風露,碧波蕩漾,吃飽喝足的虞小滿坐在池塘邊餵魚,邊捻饅頭屑往水裡扔,邊念叨方才學來的稱呼。

  念了兩遍又羞怯起來,問兩條搶食的鯉魚:「你們說,我若是真這樣叫他,他會生氣嗎?」

  兩條鯉魚邊搶食邊給他出主意,讓他姑且先試試。

  虞小滿忙不迭搖頭:「我不敢,萬一惹得他不高興,刀劍可沒長眼,我還想留著小命回東海呢。」

  鯉魚們咕嘟嘟地吐泡泡,似在笑他膽小。

  「況且,他心裡有人了。」虞小滿垂低眼帘,聲音也低了下去,「沈姑娘生得美,識字也比我多,虞桃這些日子念的詩都是她寫的……我拿什麼與她比。」

  兩條胖魚在水裡來回撲騰,幫他出主意。

  「個頭高?我是比她高几寸,可這也算不上優勢啊。」

  提到身材,虞小滿不禁抱住前胸平坦的自己,想到那日沐浴的尷尬一幕,哭喪著臉道:「我甚至不是個女兒家!」

  除卻難討陸戟歡心,不是女子的諸多麻煩也在近日逐漸顯現。

  比方說入春後穿著日益單薄,虞小滿發現太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變得不對勁。

  這天后宅夫人們聚在堂屋閒話家常,太夫人特地吩咐下人用野葛根泡茶給虞小滿喝,說是對身體好。

  當時就覺得席上幾人看他的眼神微妙中似帶嘲笑,出得堂屋聽虞桃一說,才知道這野生葛根不足為外人道的功效。

  虞小滿又驚又羞,等不到回自己院子,路上就摳嗓眼欲把剛喝下肚的茶吐出來。

  慌亂之下隱蔽地方沒找到,碰上了在庭院閒逛的陸鉞。

  「能在這裡碰到大嫂,當真是天定的緣分。」浪蕩子開口就沒一句中聽的,先行擋了虞小滿的去路,「別著急走啊,春色滿園風光正好,陪小弟一面欣賞一面邊吟詩作對如何?」

  虞小滿乾脆道:「我不識字。」

  陸鉞先是一愣,隨即爽朗大笑:「難怪大哥瞧不上。」說著湊近幾分,以扇掩唇,「我就不同了,我沒那些個光風霽月的心思,只稀罕大嫂的皮相,光瞧著大嫂皓齒明眸、膚若凝脂,我就……誒喲!」

  無論吃幾次虧,陸鉞仍是栽虞小滿手上。這回又是水草捆腳,不同的是他還沒挪步子,就被拽了個狗啃泥。

  「好你個不識抬舉的村里潑婦!」陸鉞呸掉幾口泥,坐在地上罵道,「我哪裡比不上陸戟那個癱子了,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拒絕我!」

  虞小滿已經走出去幾步,聽到陸戟的名字,終是沒忍住,返回來抬腿沖陸鉞踹去,一腳正中肩膀,讓他還沒爬起來又骨碌碌摔了回去。


  「他的名也是你叫的?」嫌裙擺礙事,虞小滿乾脆撩起一邊揣在腰間,昂著臉居高臨下地看陸鉞,「你問哪裡比不上他?那我就告訴你——他處處比你強,身體棒武功強學問好,連臉蛋都生得比你俊朗萬倍有餘!」

  許是發了一通火,氣息順暢的原因,這天虞小滿胃口大開,午餐用了兩碗白米飯,放下筷子就跑到院裡中氣十足地打了一套五禽戲。

  打完還覺不夠,正巧虞桃把昨日兩人一起做的風箏拿了出來,說漿糊晾乾可以用了,虞小滿便擼起衣袖接過來,綁上繩子開放。

  陸府宅院占地幾十畝,即便亭台樓閣無數,放個風箏還是耍得開。

  加之虞小滿旁的不會,玩的東西上手比誰都快,在虞家村他就是那幫垂髫小兒的老大,這會子威風不減,一陣疾跑將風箏放得老遠老高,虞桃在邊上高興得拍手直跳。

  剛要把風箏線送到虞桃手裡,風向忽變,飛上半空的風箏偏了方向,線繩纏在一棵高聳的松樹枝上,魚形風箏在空中打了幾轉,落葉般直直朝下墜落。

  順著線摸到那棵礙事的樹,眼看風箏落在一牆之隔的外頭,虞小滿生怕它被路過的孩童撿走,連忙追了出去。

  陸府後門外是一條名為錦花的巷子,虞小滿乘轎入府走的便是此處。

  當時春寒料峭盡顯蕭瑟,此刻花滿枝頭奼紫嫣紅,沿途尋著尋著,目光就被路邊的樹木花草吸引了去。

  在被泥土掩蓋的幾片紅粉落花前定住腳步,抬起頭,虞小滿非但看見了牆頭千葉桃,還看見了前方不遠處身著靛青長衫坐在四輪車上的男子,與他執於手中的風箏。

  今日休沐,陸戟的時間幾乎都消磨在書房裡。

  方才覺得乏了,出來轉轉,行至巷道便聽得院牆內的歡快笑鬧聲,仰頭見一隻魚風箏飛在頭頂,不由得盯著看了許久,直到它纏了樹枝,虛虛晃晃地掉在地上。

  虞小滿快步上前,臨到陸戟面前又膽怯似的放慢腳步,囁嚅著問:「這個,是你撿到的?」

  陸戟點頭:「你做的?」

  「嗯,我做的。」虞小滿難得聽他問自己點什麼,忙接話道,「昨日裡弄來幾根竹子,連夜劈開做骨架,虞桃……就是我的丫鬟也有幫忙。」

  陸戟又點了點頭,垂眼看了會兒手中的風箏,不再言語。

  他的神情分明與平時無異,可不知為何,虞小滿從中看到了幾分落寞,進而想到他傷了腿,至少三年不曾放過風箏了。

  合該翱翔於天際,卻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四輪車裡,與離了水的魚又有何分別?

  因而陸戟將風箏遞還時,虞小滿沒接,只輕快地問:「想不想放風箏?」

  暮色來臨前,陸府前的錦花巷沸反盈天。

  今日的虞小滿生龍活虎,膽量也跟著大了,陸戟抬頭看他並未作答,他就權當默認,斷了的線接上打結接上塞到陸戟手裡,接著繞至他身後,大喊一聲「放風箏咯」,推動四輪車撒腿狂奔。

  陸戟沒想到他會這樣做,車輪飛速滾動時身體猛地後仰,心也跟著高高懸起,手一松,風箏擦身飛了出去。

  虞小滿跑得極快,還有餘裕騰出一隻手幫陸戟放線,只見那風箏晃晃悠悠飄了起來,尾端的飄帶被吹得獵獵作響,忽高忽低上下搖擺一陣,終於還是乘著風躍向高空。

  巷道不長,半個來回勉強夠把風箏放到天上,掉頭往回跑時虞小滿更是加快速度,生怕風箏掉下來似的,跑得哼哧哼哧,鞋都險些甩脫。

  虞桃和段衡聞聲趕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虞小滿以俯衝的姿勢推著四輪車急奔向前,陸戟坐在車上扯風箏線,木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轉動著,咯吱咯吱的動靜叫人心驚膽戰,唯恐它不堪重負散了架。

  「將軍,將軍你還好嗎?」段衡把隨身佩刀拔出半截,發覺派不上用場又插了回去,轉而怒喝虞小滿,「還不快停下,別嚇著將軍!」

  虞桃倒覺得有趣,加入進去跟在後面跑,扭頭沖段衡扮鬼臉:「你家將軍哪裡這麼弱不禁風,連個風箏都放不得?」

  虞小滿在後方推車,瞧不見陸戟的表情,急得探頭探腦:「怎麼樣,好玩嗎?」

  陸戟聞聲偏過頭,望向飄在遠山殘陽之上的一條碧色流光的魚,神情稱不上和顏悅色,但至少不見慍怒。

  受到鼓舞,虞小滿忍不住又問:「好看嗎?」

  他問的是風箏,陸戟卻收回視線,比平日裡多了一縷溫度的目光從他面上掃過。


  恬暖春風拂面,心跳震耳欲聾,輕輕一個「嗯」字飄入耳中,虞小滿不確定是否聽錯,再追問,陸戟已扭過頭去,將無心流露的情緒收斂了個乾淨。

  白日晴空萬里,夜裡竟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

  虞小滿托腮坐於窗前,思緒漫天飄飛,心想不知虞家村下雨了沒。

  他不喜歡雨,卻因為風雨過後的天晴,對雨總是懷著莫名的期待。

  七年前,陸戟便是在一場大雨後的清晨救了他。況且雨會桎梏腳步,至少今晚,陸戟不會從他身邊離開。

  閒來無事捧著詩集翻閱,念到「忙趁東風放紙鳶」,虞小滿驚覺風箏或為民間叫法,紙鳶方顯詩情畫意,執起毛筆將這二字寫滿整張宣紙,確定記到腦子裡了才停筆。

  換了張紙,忍不住開始寫陸戟的名。從大名到表字,再到未曾訴之於口的那個稱呼,夙夜思之心神往之,寫著寫著便自口中念了出來,虞小滿自己尚未發覺,倒是陸戟抬了頭,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

  「我沒說什麼。」虞小滿捂著嘴解釋,「就是嘴裡沒味,想吃甜的,隨便砸吧兩下。」

  不提及倒還好,提到甜的,虞小滿忽然想起那支髒了也沒捨得扔、被他埋在院裡樹下的糖人。

  急急忙忙跑出去,垂頭喪氣走回來,虞小滿噘著嘴像要哭了,嘟噥著怨道:「土地公怎的這樣貪嘴,竟偷吃我的糖人。」

  陸戟想了想,道:「許是螞蟻吃的。」

  待得弄明白螞蟻是何物,虞小滿羞赧地撓頭:「我當然知道螞蟻,只不過家住海邊,見得少罷了。」

  休沐的日子疲倦來得遲,陸戟合上書時,外頭的雨已經停了。

  今日虞小滿睡得早,規規矩矩地躺在床鋪里側,陸戟行至床前,扭身剛要吹熄床頭的蠟燭,瞧見擺在邊上的東西,愣怔片刻,伸手將它拿起。

  是一根沾了泥土的竹籤,上頭原本有一片形似駿馬的糖人。

  當日他不耐煩地揮手推開,沒想會把這東西掀翻在地。等走遠了,回身瞧見虞小滿還蹲在廊下,垂頭瞅著那在泥里滾了一圈的糖人,頭頂的燈籠照亮他泫然欲泣的面孔。

  當時的陸戟煩躁不耐,只不明白同為男子為何他如此愛哭?現下才覺得,或許只是被傷了心,實在難過罷了。

  就像他習慣了掩藏情緒,而虞小滿則慣於將情感露於人前,因而他可以抹眼淚,可以放聲笑,可以坦蕩地表露喜惡,哪怕會因此得罪人。

  思及白日裡路過庭院無意中聽到虞小滿在陸鉞面前的一番豪言壯語,陸戟心覺有趣,緊抿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彎起,勾出一抹淺笑。

  尚未待他覓得這股輕鬆快意的來源,躺在床鋪上的虞小滿扭動了下身體,嘴唇翕張念了句什麼。

  陸戟心頭微微一動。

  方才在桌上,聽虞小滿這樣叫他,還以為是聽錯了。

  現下虞小滿翻了個身面向外邊,雙目自始至終沒睜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呼喚聲倒是更清晰了。

  「陸郎……」喚了一聲還不夠,抬起軟綿綿的手拍了拍身側空著的被褥,「陸郎,別看書了,快來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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