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024-08-27 17:54:31 作者: 餘酲
  夜半,獨自躺在床上的虞小滿想起,璧月姐姐也曾用「薄情」二字形容陸戟。

  方才雲蘿也這麼說他,令虞小滿不禁茫然,只因自己記得,他不記得了,就能怪他薄情嗎?

  只因自己動了心,而他沒有,便也能視作薄情嗎?

  對此虞小滿既無法苟同,又能對這份不甘感同身受。他習慣直來直去的思考,這樣自相矛盾的拉鋸讓他心煩意亂,頭都想疼了也沒得出合心意的結果。

  虞小滿索性翻個身,掀起被子蒙住腦袋,嘴裡念著不想了不想了,過了約莫一刻,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過得兩三日,雲蘿被發賣出府,虞小滿自是沒去送行。

  據虞桃說,雲蘿整個人都瘦脫了相,身上的傷尚未痊癒,走路一瘸一拐,被兩個小廝架到門口還賴著不肯走,嘴上嚷嚷著「我是大少爺的人」「我才是你們的少奶奶」之類,場面好不滑稽。

  虞桃當笑話講,虞小滿卻笑不出來,只問:「那大少爺,有沒有去送送她?」

  「當然沒有,」虞桃說,「大少爺是何等身份,豈會送下人出門?還是犯了事的下人。」

  虞小滿回頭也覺得答案顯而易見,問了等於沒問,點點頭,站在門廊下繼續發呆。

  見他魂不守舍,虞桃撞了下他的胳膊:「事情不都水落石出了嗎,這兩天大少爺怎的還不到院子裡歇息?」

  虞小滿回過神來,望天眨了眨眼睛:「許是忙吧,反正睡哪裡都一樣。」

  隨口一說,倒是蒙對了實情,陸戟這些天委實忙碌。

  自沈寒雲處得知那條重要線索,有了頭緒,他便著手開始查當年的事。

  身邊可信賴的人不多,陸戟差幾人暗中看住京城馮家,其餘的便只能自己出手,因而進度緩慢,明知這次雲蘿鬧事與馮曼瑩脫不了干係,卻礙於證據不足,行動一度受阻,難以進行。

  不過好在這回沒讓馮曼瑩得逞。將那挑起事端的藥粉灑在練武場外面的空地銷毀時,陸戟做了假設,如若一切按她們計劃的發展,雲蘿下藥成功,按府上規矩至少抬做妾,得了馮曼瑩如此大的恩惠,雲蘿必定更加聽令於她,身邊被安插了這樣一個人,以後怕是怎樣死的都不知道。

  碰上這種事,不後怕是不可能的。

  段衡今日還起大早燒香拜武神,陸戟路過時聽他碎碎叨叨地念著什麼「幸好大少奶奶來得巧」,這倒提醒了陸戟,這陣子光顧著忙,有些話尚未同虞小滿交代。

  遂陸戟今日提前散值,前腳剛進得院子,後腳就聽虞桃扯著嗓門嚷嚷:「大少奶奶被太夫人請去玩兒啦,今兒個咱們院子沒吃食,大少爺您不如移步去太夫人那邊蹭頓飯吧!」

  陸戟便去了。

  聽說太夫人原本邀的就是他們小兩口,只是陸戟這些日子都不著家,說不上話,到地方陸戟先向太夫人賠罪,說近日忙,還望奶奶諒解。

  老太太見他來了就不氣了,眉開眼笑地招呼他坐下:「方才我還讓小滿看緊點,別讓你跟那群紈絝學壞,去那些花街柳巷烏煙瘴氣的地方尋樂子,小滿說你忙,沒空去那些個地方,嘖,你倆當真是心有靈犀,連糊弄老人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虞小滿忙道:「他同我說過,這陣子忙。」

  知是幫他解圍,陸戟跟著應了聲,太夫人笑得更合不攏嘴:「好好好,你們小夫妻一條心。」

  說是席面,實際上只請了陸戟和虞小滿,圓桌坐三人足夠寬鬆,太夫人還想盡辦法把陸戟往虞小滿身邊擠。

  兩人肩對肩,胳膊挨著胳膊,筷子險些抓不住,正中太夫人的下懷:「啟之,別光愣著啊,給你媳婦兒夾夾菜,瞧她那麼瘦,不心疼嗎?」

  得到指令的陸戟夾了片魚放虞小滿碗裡,許久沒見虞小滿吃,正要問是否不合口,對面的太夫人又笑起來:「你是怎麼當人家夫君的,小滿喜歡吃什麼都不曉得。」

  虞小滿忙執箸夾起那片魚咬了一口,含糊道:「我喜歡吃魚的……嗯,好吃!」

  為陸戟做足面子,結果便是難受了幾個時辰,飯後虞小滿留下陪太夫人打絡子,時不時犯噁心想吐,弄得老太太慌了神,以為孫媳婦有了,差點把郎中給請來。

  「我沒事,就是近來鼻子敏感,」虞小滿尋了個恰當的解釋,「聞著味兒就……不舒服。」

  太夫人先是驚訝於海邊出生的人居然不能吃魚,而後又瞭然地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不喜歡就直說,用不著在我跟前裝樣子。」


  虞小滿仍是怕陸戟受責怪,坦白道:「他待我很好,平日裡從未讓我缺衣少食,有人欺負我也會為我出頭,他真的……很好了。」

  對此太夫人不置可否,湊過來將手上打了一半的絡子與虞小滿手中的比對,感嘆幾聲老了不中用,又靜靜看著虞小滿編了會兒,含笑道:「回頭把這個系在啟之的腰帶上,他准喜歡。」

  想到那件洗乾淨壓箱底的衣裳,虞小滿連連搖頭:「他不喜歡我自作主張。」

  「你沒問,怎知道他不喜歡?」

  虞小滿神色黯然,訥訥不言。

  「他呀,原先不是這樣的。」太夫人接過虞小滿手中的絡子,邊細細打量邊輕聲漫語,「從前他喜歡什麼、嫌惡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後來他的生母亡故,又逢戰場傷了腿,整個人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再不比從前自在灑脫。」

  這些虞小滿自是知道的,許多時候,他甚至無法將十五歲的陸戟與眼下的陸戟當成同一個人對待。

  「可是萬變不離其宗,縱然他性情大變,骨子裡還是老樣子,他只是將喜怒哀樂藏了起來,不輕易叫人看見。」

  將絡子放回虞小滿手中,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這回讓你受了委屈,他定比誰都自責。他收斂了這些年的性子,我這把老骨頭都沒目睹過他發火,不信你去問府上其他人,是不是頭一回見他為誰出頭?」

  夏日天黑得晚,拎著編好的蛋絡子往回走,路過竹林,虞小滿忽然停了下來,蹲下看一隻在草叢中緩慢前行的蝸牛。

  他想,陸戟是否也同這小傢伙一樣,受過太多傷害,所以寧願背著沉重的殼前行,以便在遇到危險時將自己藏起來?

  把他的腿治好,就可以讓他再不用活在危險之中,像從前那樣想笑便笑了嗎?

  虞小滿想得入神,渾然未覺天上有雨落下。

  待他聽感回籠,辨得沙沙雨聲,再低頭見自己身上一片乾爽,驚慌之下扭頭望去,正對上陸戟望著他的沉靜目光。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而陸戟是這場傾盆暴雨中唯一溫和的存在,他身著素衫,一手撐傘,胳膊微微前送,從容得像是早就等在這裡,為的便是等待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竹紙傘沿剛好將虞小滿遮蔽入懷。

  回到院子,陸戟先行去耳房沐浴。

  自屏風上頭接過幾乎濕透的衣衫,虞小滿才曉得陸戟淋了雨,心裡埋怨這傘未免太小之餘,又暗自後悔當時為何不往他身邊多靠近一些。

  沐浴過後的陸戟換了件霜色長衫,烏髮半濕,眉眼間仍凝著一抹濕潤的清雋,乍看好似猶在雨中,周身都縈繞著樹木的清爽味道。

  不讓視線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虞小滿看向攤在桌面的那張寫了「見機行事」的紙,沒話找話地問:「這字,查出結果了嗎?」

  陸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猶豫片刻,說:「不曾。」

  虞小滿本就隨口一問,見他不回答並不多想。過了一會兒,又說:「對了,你不在的時候,雲蘿被發賣出去了,好歹她跟了你三年,若你還有話想同她說……」

  「沒有。」陸戟想也沒想便否認了,「自她動了旁的心思起,我與她便無話可說了。」

  虞小滿恍然大悟,原來陸戟早就曉得雲蘿動了逾越的心思,只是沒料到她會急功近利干出下藥這等齷齪事。

  時隔多日再度共處一室,兩人之間多了些微妙的沉寂,明知道該聊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素來愛說話的虞小滿也犯了難,坐在桌前把玩剛做好的蛋絡子,拿了陸戟的狼毫筆塞進去又掉出來,換了筆山還是放不住,吧嗒一聲摔回桌面。

  陸戟便是在這突兀的動靜後開腔的:「抱歉。」

  「啊?」虞小滿愣了下,反應過來後擺手道,「無妨,你又不知道我不吃魚。」

  稍作沉默,陸戟又道:「上回被人下藥,輕易聽信讒言定了你的罪,是我失察之過。」

  原來為的這事。

  虞小滿有些不自在地扯著絡子線:「在堂屋那會兒,不是已經……」

  「那不作數。」陸戟說,「合該私下再向你鄭重賠禮。」

  思及這事詭異的起承轉合,除了那晚的肌膚之親,其餘虞小滿都不想提起。可陸戟的道歉顯然也包含那晚,因為那晚於他來說是場意外,並不包含旁的意義。


  虞小滿又有些憋氣。

  他曉得自己這鬱悶來得蠻不講理,可這種自以為重要的時刻被對方輕飄飄揭過的滋味實在苦澀,苦得他扯斷了兩根流蘇線,賭氣道:「若是跟上回一樣嘴上說說,那麼大可不必,反正老爺下了命令,外頭人也不會知道……」

  話未說完,只聽「鏘」的一聲,陸戟將隨身攜帶的佩劍抽了出來。

  虞小滿霎時收了聲,瞪圓眼睛盯著陸戟,看他緩慢走近,將削鐵如泥的利刃橫放於桌面,莊重的神情里沒有摻雜絲毫玩笑成分。

  「此事既已發生,至少你知我知。恕我無禮在先,於心有愧……」陸戟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若能令你解氣,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虞小滿哪捨得傷他,忙不迭把劍柄塞回劍鞘。回頭見陸戟的目光仍圍著自己轉,心道這人不是武將嗎,怎的如此迂腐,非得學廉頗負荊請罪?

  為讓他安心,虞小滿再三強調自己不計較了,並將那條扯壞的蛋絡子綁在他的四輪車上:「喏,這個丑東西綁在這兒,少說兩月不准拆,就當懲罰。」

  陸戟雖將信將疑,到底還是聽了虞小滿的話,將那造型奇特的絡子在扶手上綁了個死結,低頭左瞧右看,問:「這絡子,本該用來收納何物?」

  虞小滿驚訝於他長這麼大竟連蛋絡子都沒見過,又想起先前太夫人說他自幼習武,父母對他期望甚高待他極其嚴厲,尋常人家小孩玩的東西他幾乎沒機會接觸,逢年過節也不得歇息,自是不會曉得這編得松垮稀疏的絡子是孩童們過端午用來裝禽蛋的。

  實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虞小滿眼珠一轉,道:「這是用來裝賀禮的,天上的神仙贈予你的賀禮。」

  三更天,虞小滿悄然醒來,轉了個身側臥,幸而沒將陸戟弄醒,可以肆無忌憚地欣賞他的睡顏。

  方才做了個夢,夢裡的陸戟尚為十五歲的模樣,在海邊玩耍時不慎蹭掉一片魚兒身上嬌嫩的鱗,將它捧在手心抹完藥再放回水裡,一時不見好,自責得臉都皺起來,唰地將佩劍抽出,也不管魚兒是否能聽懂,拱手道:「怪我不知輕重,我剜自己一塊肉,就當請罪了。」

  醒來後恍惚許久,虞小滿才確認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與幾個時辰前的一幕重疊,竟有一種機緣巧合般的有趣。雖然當時僅有十歲的虞小滿尚未化人形,無法開口說話,只能搖頭擺尾地阻止陸戟傷害自己。

  十五歲的陸戟略顯稚嫩的面孔亦與眼前的輪廓重疊,一樣,又似乎不太一樣。

  虞小滿不受控制地想,若是十五歲的陸戟和現在的陸戟同時出現,我會認定哪一個?

  答案早在將兩者對比的時候呼之欲出——

  十五歲的陸戟於他來說是英雄,他羨慕、嚮往,在那七年裡為他的英雄虛構了無數多完美的夢境,盼著他的恩人扶搖直上九萬里,由著他繼續抬頭瞻仰。

  而現在的陸戟於他來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的英雄折了羽翼深陷泥潭,會頹喪失落、會衝動發脾氣、會毫無理由地對人豎起戒心。

  即便如此,他依然善惡分明,謙和有禮,會在風雨後像個孩童一樣負荊請罪,會在風雨中為撐起一把將他護得妥帖的傘。

  因而除卻羨慕和嚮往,虞小滿欣賞他、心疼他,甚至……心悅他。

  自胸腔呼出長長的一口氣,虞小滿抬起手,指尖虛飄在陸戟面頰上方,遲遲不敢落下去。

  他想起陸戟對雲蘿下的判決,忽然明白那日在堂屋的兔死狐悲之感從何而來。

  手指在空氣中滑過陸戟的眉峰、鼻樑、唇角,一切他想碰又不能碰的地方,一遍復一遍。

  即便在心裡,虞小滿還是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若是我對你動了旁的心思,你會不會也將我丟出去,一句話都不想再同我說?

  若是除了報恩,我還想……與你偕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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