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024-08-27 17:54:31 作者: 餘酲
  原以為只是應付了事,誰知陸戟當真將那蛋絡子隨身攜帶,一帶就是半月有餘。

  弄得虞小滿羞愧不安,某晚趁陸戟先睡,偷摸把綁在四輪車上的絡子摘了,修修補補看著沒那麼粗陋了,再綁回去。

  次日用早膳時,陸戟放下筷子,將那絡子撈起來捧在掌心端詳,半晌不言語。

  虞小滿如坐針氈,最喜歡的菜包子也吃不香了。到底沒憋住,在陸戟即將出門時跟在後頭說:「絡子我昨晚打理過了,這樣帶出去不至……丟人。」

  說著瞥了一眼陸戟劍柄上拴著的梅花絡子,心裡直冒酸水。

  按陸戟的性子,虞小滿猜他多半會道謝,或者應一聲表示知曉,總之不會讓自己難堪。

  果不其然,陸戟轉過身,薄唇輕啟,說的卻是虞小滿沒想到的話:「原先的,也不丟人。」

  轉眼進了六月,盛夏酷暑,烈日當空,別說人受不了,虞小滿作為一條冷水魚也熱得夠嗆,凡有空閒便溜到池塘邊泡水納涼。

  他給兩條鯉魚取了名,一條叫小甲,一條叫小乙。自他吃了魚之後,小甲和小乙就不怎麼愛搭理他,說他滿腦子陸郎,都不管它們的死活。

  「我怎會不管你們?」虞小滿委屈,透明尾鰭在水裡甩來甩去,「吃魚是迫不得已,一小口,就一小口,回頭就吐掉了……」

  小甲離得遠遠的:「哼,明明就是為了你的陸郎!」

  小乙幫腔:「總有一天,你的陸郎會把我們倆抓去殺了吃!」

  虞小滿連連擺手:「不會的,陸郎不是那種人,你們先前還幫他找絡子,他會記得這份恩情的。」

  「他又不曉得絡子是誰尋的,若是知道了,說不定以為我倆是鯉魚精更想燉了吃呢,你也小心點吧。」

  這話提醒了虞小滿,陸戟雖知道他是男子,卻還不曉得他是條魚。

  縮起脖子環抱住自己的身體,虞小滿驚恐道:「我的肉很柴,不好吃的。」

  小甲小乙載歡載笑,在水中濺起一串串水花:「你可真好騙啊真好騙。」

  虞小滿懵懵懂懂。

  「陸大少爺我們從小看到大,他一向不愛吃魚。」小甲說。

  「不過你這條小笨魚白白嫩嫩又好欺負,指不定哪天他就換了口味,把你就地正法拆吃入腹呢。」小乙說。

  即便不通人情世故,兩條臭鯉魚的話虞小滿還是能聽懂幾分。

  吃什麼的……陸戟不是早就吃到嘴了嗎?

  雖說是虞小滿自兒個送上門的,對方一萬個不願意,不然也不會避而不談。

  想到這裡,虞小滿撇嘴,心道你當時不是挺來勁,親了我,還掐著我的腰這樣那樣,塞了我一肚子魚寶寶。

  腦海中不期然憶起新婚次日奉茶的場景,「生養」二字冷不丁冒到嘴邊,虞小滿倒吸一口氣,險些咬了自己舌頭。

  三伏天,恰逢陸戟休沐,虞桃張羅著在院裡的槐樹下鋪了蕉葉讓主子納涼歇息,虞小滿盤腿坐在上頭,壯著膽子又瞧向坐在不遠處的陸戟,視線比平時往下那麼一點點,不偏不倚落在腿間。

  然後從臉到脖子霎時紅了個徹底,好似變成一條在烈日下呲出火星子的烤魚。

  沈寒雲進到院子裡,看見的便是相敬如賓的夫妻倆,一個蹲在樹底一個坐在屋檐下,一個面紅耳赤一個氣定神閒,怎麼瞧都不像一對兒。

  「喲,出來納涼呢?」沈寒雲亮了亮手中的東西,「有吃有喝有地兒坐,可不就缺一隻紅瓤黑籽的大西瓜麼!」

  早在前兩日就約了今日一聚,本言定去沈家在京郊的避暑山莊,那邊挖有冰窖,夏日裡最是涼爽怡人。後來聽聞沈家二老和即將出嫁的女兒沈暮雪也在那處,陸戟便拒絕了這番好意,說在府上聚也無甚區別。

  於是過了午時,虞小滿站在井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沈寒雲把木桶拽上來,鎮得冰涼的西瓜被取出,也不怕把衣服弄濕,抱起瓜就跑:「我去切了給你們端出來!」

  沈寒雲看了直樂,問陸戟:「他多大歲數了,跟小孩兒似的。」

  想著虞小滿嫁過來那會兒剛滿十七,陸戟答:「十八了。」

  「那倒是差不多。」沈寒雲望著虞小滿蹦蹦跳跳的背影,「我初見他的時候他還沒長開,細胳膊細尾……呃細胳膊細腿的,也不怎麼會說話,問什麼都不吭聲。」

  陸戟想了想,說:「他在我面前很愛說話。」

  沈寒雲看了陸戟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到底沒再說什麼。

  雖是官宦世家,陸家留有衣食從簡的古訓,是以明面上並不飫甘饜肥,新鮮水果偶爾供應,納個涼還要幫著曬書。

  陸戟的書是上午虞小滿親自搬出來的,聽虞桃念叨「曬書書不蠹曬衣衣不蛀」,他忙著將先前打好的幾條絡子也搬出來曬,連同那件綃紗製成的衣服,生怕陸戟瞧見不高興,藏在偏僻角落裡,盼它們跟著書一起沐足陽光。

  這堆五顏六色的絡子,原本打算在節氣小滿當日送給陸戟,順便再問他是否還記得八年前在東海漁村海岸邊見過的一條小魚。

  後來出了雲蘿那檔子事,一折騰就過了時候,時過境遷,這會兒虞小滿已然失了勇氣,不敢送也不敢問了。

  虞小滿怕疼,拔鱗之痛尚可忍耐,若是陸戟勉強收下卻不珍惜,又或是不記得當年那條小魚,他光想著都痛極了。

  聽聞腳步聲漸近,虞小滿忙扯了本書蓋住那堆絡子,抬頭見是沈寒雲,鬆了肩膀:「沈大哥你不在那邊吃西瓜,跑來這兒作甚?」

  方才三人一起閒聊,沈寒雲說不愛聽人叫他沈公子,讓虞小滿換個稱呼。思來想去,虞小滿叫了聲「沈大哥」,沈寒雲很滿意,眼睛都笑得眯起來,瞧著陸戟的表情也不似反對的樣子,便這麼叫上了。

  「吃撐了都,」沈寒雲找了塊空地坐下,屈起一條腿與虞小滿同坐,「你也不過來同我們聊天,陸啟之那傢伙無趣透了,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

  虞小滿曉得他倆關係好,打趣對方常有的事,聽了只咧嘴笑笑。

  沈寒雲是個話癆,閒來無事給虞小滿講他這些年在外遊歷的見聞,從漠北大雪到塞外風霜的豪邁,再到江南小橋流水蒲深柳密處的愜意,虞小滿聽得入神,心緒也跟著飛往他不曾去過的遠方,流露些許嚮往之情。

  「待暑熱過去,你我可結伴出行。」沈寒雲忍不住發出邀請,「你想去哪兒,我便帶你去哪兒。」

  虞小滿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行呀,陸郎還在這兒呢。」

  似是被這親昵的稱呼弄得怔然,沈寒雲忽地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什麼,措辭補救道:「我僅是覺得,你不該被困在這裡。」

  你原是蔚藍海里自在游曳的魚兒,不該被困在這狹小的方寸間。

  「哪有什麼該不該。」虞小滿捧腮往陸戟所在的方向張望,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他需要我一日,我便在他身邊守一日。」

  用過晚膳,三人貪夜涼,到院中的石桌上喝酒。

  酒是沈寒雲帶來的一壇青梅酒,自南方運來,酸甜可口甚是開胃,除陸戟外的二人都接連喝了四五杯,幸得酒勁兒上來得慢,倒是衣冠楚楚聊了半個時辰的天。

  到了戌時,月上梢頭,不勝酒力的虞小滿雙頰酡紅,先頭暈腦脹地栽到桌上,又揉著額頭抬起來,咕噥著熱,抬手要將外衫脫了。

  他自個兒醉醺醺忘了形,旁的兩個都曉得他是男子,對他這驚世駭俗的舉動按說無甚稀奇,可虞小滿堪堪解開衣帶,令外衫褪下露出修長脖頸,突然有一隻手便伸過來按住他的腕。

  陸戟將虛掛在臂彎的衣裳扯回去,說:「起風了。」

  此話猶如聖旨,方才還動若脫兔誰也管不住的虞小滿立刻坐直身體,搖頭晃腦地拖長語調重複:「起——風——啦!」

  陸戟未下命令,只將酒壺拿開,虞小滿便乖乖不喝了,攥緊衣襟趴在石桌上打瞌睡,陸戟和沈寒雲的對話聲一概被他過濾在外頭。

  「上回說想與你討樣東西,」沈寒雲晃了晃杯中清酒,「不知你考慮得如何?」

  看著虞小滿支棱在暖風中的泛紅耳尖,陸戟道:「他不是物件。」

  沈寒雲哈哈大笑,自懷中掏出一條火紅的如意絡子:「說的是這東西,他做了一堆沒處送,我拿一個不打緊吧?」

  眼前精緻的如意絡子與掛在自己身邊那個從形態上看相差甚遠,陸戟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將兩者放在一起比較。

  末了,陸戟淡聲道:「他做的,你該問他索要。」

  不知沈寒雲這傢伙是否故意,待虞小滿醒來,非但問他討要絡子,還熱情邀請他去沈府做客,說馬車就停在門外,即刻趕回去還能在府中的池塘邊捉到螢火蟲。

  虞小滿天性愛玩,聽了這話似有動搖,扭頭說了聲「我送送沈大哥」,便同沈寒雲一道出門去。


  陸戟腳程沒他們兩人快,跟了幾步被甩在後頭,索性不出去了,差段衡幫忙送客。

  一切安排妥當,他卻待在門廊下遲遲不想回去。

  他坐在原地,面朝陸府敞開的漆紅大門。

  直到馬蹄聲漸遠,又有輕快的腳步聲往這個方向來。

  俄爾,虞小滿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手舉燈籠,一手拎著沈寒雲方才拿走的絡子,抬腳跨進門內,歡快地沖陸戟揮手,陸戟才忽地鬆了口氣,反身回院。

  夜深,陸戟梳洗完畢回到臥房,見虞小滿尚未歇下,以為他酒沒醒,隨手挑了本白日裡曬得清香乾爽的書,坐在他對面看了起來。

  閱得三兩頁,抬頭見虞小滿直勾勾地望著他,復又看幾頁,再抬眼,虞小滿仍是那副專注神情,令陸戟險些以為自己臉上有字。

  挑了本書遞過去,不接,問是否熄燈歇息,也不理。想著同醉鬼沒什麼道理可講,陸戟耐著性子問:「身上可有哪裡不適?」

  虞小滿驀地回神,噌地站起來,扭身小跑到門外,未等陸戟詢問出去作甚,又急匆匆跑了回來,在門檻邊止了步伐,雙手扒著框,紅撲撲的臉蛋綴在夜色里,一雙含了水的目光落在陸戟身上,似在期待什麼。

  然陸戟並不明了他此舉的目的,不明所以地與他對望。

  等了一陣,大約是沒等到想要的,虞小滿垮了嘴角,輕咬紅唇:「你怎的不笑啦?」

  陸戟參不透,猶疑地問:「……笑?」

  虞小滿點頭:「方才我送走沈大哥回來,你就對我笑啦。」

  陸戟還愣著,虞小滿走進屋裡,在他身前慢慢蹲下,仰面看他:「陸郎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多笑一笑,好不好?」

  言罷羽睫低垂,半掩明眸,不知幾分醉意幾分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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