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4-08-27 17:54:32 作者: 餘酲
  雨季悄然而過,連日的晴天令人心曠神怡。閱讀

  地處北方的京城秋意漸濃,這日虞小滿和虞桃一起往床榻上多鋪一層被褥,見他盯著被面上的鴛鴦出神,虞桃忍不住笑:「還沒到夜裡呢,我們大少奶奶就思春咯。」

  虞小滿被她說得臉紅:「只是眼饞這繡法,回頭我也試試。」

  晌午用過飯,便找出一塊月白錦布,撐在繡繃上照著那被面的繡樣開工了。

  因著心裡有事,虞小滿繡得心不在焉,兩個時辰竟只繡了個丹紅鳥嘴,虞桃同他一塊兒坐在迴廊下,新買的話本子都看完了,瞧他的進度直嘆氣:「不就七夕有約嘛,至於慌成這樣?」

  連虞桃都猜得出他神魂不定所為何事,虞小滿沒什麼底氣地問:「你說,他會去麼?」

  昨夜未待陸戟應允,他就主動搶了話,將地點約在城外的宿橋下,陸戟許久不發一言,睡前才回道:「屆時再看吧。」

  與沈暮雪成親之前同樣的回答,這次又會作何選擇?陸戟的心裡是否早已有了答案?

  虞小滿拿不準。

  他甚至不知陸戟對他是否有情。

  「為何不去?」旁觀者的心思總比當局者簡單,虞桃揀了塊昨日剩下的蜜餞投嘴裡,「花前月下,佳人作伴,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刻,但凡不傻,都會去的。」

  聽了這話,虞小滿目光微暗。

  若我不是他心中期許的那位佳人呢?

  這日陸戟不曾回府。

  吩咐小廝帶回去的口信是軍中事務繁忙,須得多待兩日。

  確有事要做,倒也稱不上忙。掌燈時分,陸戟合上最後一份文冊,闔眼抬手揉了揉額角,復睜眼時,視線對上搖曳的燭火,恍神的剎那,似看到一張映著微光的白淨面孔,以及那雙總望著自己的明亮雙眸。

  不知今日他會等到何時,是否會前幾日那樣來到正門口的迴廊下,見到自己從馬車上下來便綻開笑容,一路小跑上前從段衡手裡接過四輪車,邊推著自己邊邀功般地說:「飯菜已經熱在鍋里了,進屋就能吃上。」

  然陸戟想,既已帶了話回去,他便該知曉我的意思,不會再等了。

  捧起燭台來到窗邊的貴妃榻,偶爾留宿便睡在此處。夜深露重,撐著身體坐上去,再躺下,衾被覆身時,陸戟還是覺得有些冷。

  那人躺在身邊的時候,兩人分明克己守禮不多親近,卻好似有暖爐在側,涼夜未央也不覺難熬。

  許是習慣了仰躺時響在耳畔的那道清淺呼吸,陸戟扭過身去,嘗試避開這沒來由的遐思,剛動了一下,便覺手臂被扯住,轉頭一看,是寬大衣袖掛住了扶手。

  他還以為……是那人又攥了他的衣袂,軟聲求他同去宿橋下放河燈。

  覆於眼下的睫羽顫動,薄唇微啟,一聲嘆息消失在靜謐長夜中。

  人生在世果真一報還一報,昨日為躲避剛撒了謊,今日便有急事從天而降,忙得人飯都顧不上吃。

  先是宮裡下了旨,宣陸戟即刻覲見,弄得段衡緊張兮兮,生怕陸戟現如今的官職也保不住。

  好在皇帝還沒到是非不分的年紀,招了陸戟只問幾句近況,又拿邊關戰事與他說道。

  陸戟十六歲上得戰場,十八便躋身將位,領導才華自無人置喙,掃了一眼戰役態勢圖,便將我軍目前的優勢與缺陷、以有利的進攻地形圈了出來。

  皇帝頻頻點頭,命人將陸戟所言寫下八百里加急送往邊關,而後嘆息道:「朝中正值缺人之際,若是愛卿還能上得戰場,朕何至如此操勞。」

  陸戟福身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下官已不堪大用,得皇上賜予官位保障衣食起居,便心滿意足了。」

  皇帝對他今日所言似乎很滿意,大手一揮賞賜一車奇珍異寶,還親自將人送到宮門口。

  臨上馬車前,皇帝提點般地說:「如今除卻邊關偶有動盪,倒也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陸家滿門忠良,戰功赫赫垂名千古,眼下你爹也自邊關退下回歸朝堂,這般舒坦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陸戟眼中平靜無波,淡聲應道:「皇上說的是。」

  回到練武場,沈寒雲早已靜候多時,見陸戟進來,起身迎上前:「皇上可曾為難你?」

  陸戟搖頭:「不曾。」

  關了門,屏退旁人,沈寒雲面露戾色,輕哼一聲:「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盤,需要你時派你浴血沙場,把你往龍潭虎穴里推,見你功高蓋主得軍心又忌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瞧著你被人算計也不施以援手。」


  從剛端進屋的賞賜中拿了一盒千年人參出來,沈寒雲嗤道:「拿這些東西就想堵住你的嘴,呵,拎不清。」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只敢在這裡說,陸戟還是勸道:「隔牆有耳。」

  「別裝了,我知你壓根不怕。」沈寒雲說。

  陸戟看一眼那滿箱珍貴藥材,眸底蒙上寒霜:「死過一回,自是無甚可怕。」

  聽得沈寒雲心涼又心驚,他將得來的新消息自懷中掏出:「先不忙說這話,你對自己沒信心,至少也得對我有點兒,咱們籌謀這麼久,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申時將過,守衛的士兵站在門廊五仗開外,聽不見屋裡一丁點動靜。

  聊了兩個多時辰,沈寒雲口乾舌燥,起身打算去那貴妃榻上躺會兒,見上頭被子都沒疊,愣了下,扭頭問:「昨個兒你沒回家?」

  陸戟面上也顯露疲憊,聞言只「嗯」了一聲。

  「怎麼了?」沈寒雲不明狀況,「你倆……鬧彆扭了?」

  「不曾。」

  「那為何不回去睡?留他一人在家,當心再被那幫下人嚼舌根。」

  陸戟抬眸,看向他。

  提到虞小滿,方才還心往一處想的好友之間仿佛憑空多出一道嫌隙,一時間兩人具是無言。

  半晌,沈寒雲無奈道:「我只想他過得好……他本不該待在這裡。」

  「那他該待在何處?」陸戟問。

  沈寒雲險些脫口而出,臨到嘴邊還是改了主意:「天大地大,他合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困在這勾心鬥角的後宅內,他怎麼會開心呢?」

  聽聞開心二字,陸戟的思緒忽而飄往數月前的暖春。草長鶯飛,碧空如洗,一條幽深巷道,一隻魚形風箏,一個推著自己奔跑的少年,扭頭時,暖風拂過他妍麗的面孔,撩起他如絲的黑髮,如今想來竟還歷歷在目,猶如發生在昨日。

  陸戟尚未尋到答案,沈寒雲等不住,問:「那你今日回去嗎?」

  已經決定好的事,陸戟說:「不回。」

  話音方落,忽聞天邊一道悶雷,自推開的窗向外望,午間還晴空萬里的天,此刻風雲變幻,猶如打翻了墨池般黑雲壓城。

  囤積在雲層中的水催促黑夜提前降臨,一場雨就要來了。

  此時的另一邊,城外宿橋旁,虞小滿仰頭望著低矮陰沉的天幕,不像周圍路人那樣四下亂竄尋避雨處,而是伸出手,攤開,等待落入掌心的一滴雨。

  今日他早早就被虞桃趕出門來,讓他乾脆等在練武場門口,待陸戟散值便一道往宿橋去,說不準能趕上第一波放河燈。

  眼下別說第一波,怕是放都放不成了。

  虞小滿望向河畔,賣河燈的老叟正忙著用蓋布收拾東西,三兩有情人不想失了一年一度的機會,正軟磨硬泡地求他再賣幾個,那老叟頭耐心道:「這燈是紙做的,裡頭點蠟燭,眼看就要下雨了,你們瞧這還能放嗎?」

  自是放不得的,別說燭火會被澆熄,紙糊的燈也經不住風吹雨打。

  幾對男女聞言便知沒戲,滿臉失望地散了。倒是虞小滿,孤身一人沒個伴,還守在邊上,盯著已經放入河中順流而下的河燈傻傻地瞧。

  賣河燈的老叟披了蓑衣轉過身來,見還有個人沒走,問道:「這是哪家的小姐,還不回家吶?」

  被人喊作小姐,虞小滿愣了下,回過神來低頭看,心想這身衣裳怕是也要遭殃了。

  出門前他被虞桃押在鏡前仔細收拾過,起先他不樂意盛裝打扮,說跟平日裡一樣就好,虞桃偏不依,搬出「女為悅己者容」來勸他,又說:「你穿得漂亮,大少爺看了也高興啊。」

  虞小滿雖並非女子,轉念想著「魚為悅己者容」也不是說不通,便換上了壓箱底的新衣裳,由著虞桃在腦袋上一頓折騰,依舊披散烏髮,頭上插了嫁妝里最拿得出手的玉簪,越發襯得面容玉軟花柔,眉目如畫。

  「嗯,在等人。」想著沒什麼可瞞的,虞小滿如實道,「他公事忙,許是要晚些過來。」

  老叟盯著他上下打量一番:「原來是哪家的夫人吶,怪我年邁眼花,瞧夫人年輕,還以為是未出閣的小姐跑出來見情郎了。」

  虞小滿彎唇一笑:「您說的沒錯,是在等情郎。」

  老叟拿了根繩子,邊將被布蓋住的河燈綑紮起來,邊同虞小滿說話:「眼看這就要落雨啦,趕緊回去吧,說不定你夫君散了值便徑直回家了。」


  虞小滿搖頭:「他沒回家。」停頓片刻,又說,「我約他在先,得在這兒等著他。」

  老叟聽了嘿嘿直笑:「都說牛郎織女經年才見,怎的如今的有情人日日能見到,反而對這乞巧節更上心了?」

  一滴冰涼雨水落在手心,沁入掌紋,虞小滿再度搖頭:「並非每日都能見到。」

  況且,明年今日,又不知是何光景了。

  立秋後的第一場雨,終是落了下來。

  賣河燈的老叟臨走前送了兩盞蓮花燈給虞小滿,他抱著燈蹲在宿橋旁沿街的最近的瓦檐下。

  大雨忽至,路上渺無人煙,道路兩旁的房屋都亮起了燈,透過雨幕變得忽明忽暗、影影幢幢,似有飯菜香自虛掩的窗口飄出,虞小滿掐算時間,酉時約莫五刻,若陸戟當真忙完了便歸家,這會兒該吃上飯了。

  他明知眼下最好的做法是趕緊回陸府,亦或去練武場找人,橫豎陸戟只會在這兩個地方,但凡他去了,就沒有見不到人的道理。

  可他不想走,約好了在這兒見的,怎麼能提前走呢?

  雖說陸戟並未明確答應,虞小滿仍是一根筋到底,兀自守著約定,就像哪怕陸戟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也要將守護的諾言兌現一樣。

  無論狂風驟雨還是山呼海嘯,他絕不食言。

  又等了一陣。

  稀疏瓦檐遮擋不住什麼,斜飛的雨絲落在虞小滿身上、臉上,連出門前細細梳過的發都遭了殃。

  虞小滿張開雙臂,將紙燈圈在懷裡,寧願自己淋雨也不讓它們被打濕分毫。

  邀他來的理由是一起放河燈,沒了這燈,便沒了守在這裡的意義。

  虞小滿垂頭,借著路邊人家屋裡透出的一點光打量懷中的紙燈。

  就算與他做的風箏比,這燈也算簡陋了,紙糊的蓮花瓣紙做的底托,竹籤都捨不得用一根,放在河裡不知能飄多遠。

  大片空白,倒是方便在上頭寫點什麼。

  沒下雨那會兒,虞小滿就瞧見幾個姑娘拿了筆各坐一隅,垂首在花瓣上寫字,瞧著嬌羞躲藏的姿態,多半是期許姻緣或藉機向意中人吐露真心,若有幸讓月老瞧見了,紅繩一系,便可雙宿雙棲。

  那我該寫點什麼呢?

  虞小滿不禁開始思索,連在哪片花瓣上寫都納入考慮,手指在上頭來回比劃,生怕自己大小不一的狗爬字占不滿這片得來不易的空白。

  投入之下,便忽略了旁的聲音。

  直到踏雨而來的車輪聲戛然而止,一雙鴉黑皂靴闖入眼帘,虞小滿才眨眨眼睛,緩慢地抬起頭。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陸戟踏雨而來,形容比虞小滿還要狼狽幾分,垂落兩肩的發被雨水浸透,俊朗面容也覆了點點雨滴,甫一啟唇,便有咸澀的水滑入口中,險些將他嗆到。

  於是讓虞小滿搶了先機:「傘呢?」

  方才無聊的時候打了許多腹稿,可惜哪一句都不符合當下的情狀。待衝口而出才覺得多此一問,沒帶傘自是因為練武場沒有這東西,聽聞那些將士無論颳風下雨都要在外頭操練,總不能撐著傘舞刀弄棍。

  虞小滿便垂了眼,訥訥不言。

  他弄不清自己此刻是歡喜更多還是失落更甚,他在這裡等了三四個時辰,再熱乎的心也等得涼透了。可陸戟到底是來了,著急到傘都沒回家拿,這會兒喘息還很急,胸膛起伏,全然失了平時的處變不驚。

  「忘了。」待稍稍喘勻呼吸,陸戟回答,「不過帶了別的。」

  就在虞小滿抬頭的剎那,陸戟將置於腿上、疊得四方整齊的披風抖了開來,眼前漆黑了一瞬,等回過神來,厚實披風已將他從頭至尾包了個嚴實,連發頂都沒放過。

  虞小滿是蹲著的,比坐在四輪車上的陸戟矮了一截,此刻被藏藍披風裹住,成了顆圓滾滾的球,與黑夜幾近融為一體。

  披風沾著好聞的清香,是陸戟身上常有的味道,令虞小滿有種被抱在懷中的錯覺。

  他的心跳有些快,這滋味好比美夢成真,他等了許久,等的便是這一刻。

  至少這一刻,陸戟心無旁騖,為他一人而來。

  那雙執槍握劍保家衛國的手,一視同仁地保護了他。

  不知是否天神顯靈,陸戟抵達沒多久,滂沱大雨鳴金收兵,漸行漸弱。

  擔心蹲著的人兒淋雨受涼,陸戟伸出手:「起來吧。」

  虞小滿卻垂頭,將懷裡的兩盞河燈自披風對襟里捧了出來。

  「既然來了……」他終於將醞釀多時的邀請說出口,「我們一起放河燈,好不好?」

  若此時燈火通明,便可見他如玉的面龐漾起薄紅一片,而陸戟仍是那副清冷模樣,唯有被雨水沾濕的眉眼裡藏匿萬千思緒。

  雨聲驟息,心跳如雷,虞小滿仰著臉等待判決,眼底絲毫不見等候多時的疲憊,反而熠熠生輝。

  沉默良久,陸戟到底沒將伸出去的手收回。

  他輕輕應了聲「好」,而後靜待虞小滿將手放於他掌心,再收攏,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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