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24-08-27 17:54:34 作者: 餘酲
  踩著濕涼的雨回到院子,虞桃正蹲在廊下看枯萎的花兒,口中念著前些日子剛學的詩。閱讀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虞小滿也跟著念了一遍,而後揚起臉,任雨水肆意打濕面龐,沁潤鬢角,令眼中流出的咸澀液體也一併失了溫度。

  這場雨並未下很久,午時剛過便停了。

  只是天空遲遲不放晴,院子裡一地的花瓣落葉吸飽雨水黏在地上不肯動,虞桃一面艱難地掃一面埋怨臭老天,時不時還要進屋看看虞小滿,見他乖乖坐在床邊縫衣裳,心裡才安定。

  「那個什麼別院,我跟你一塊兒去。」下午打包行李,虞桃連同自己那份也一塊兒收拾了,「若是不讓我去我就偷跑,反正我賣身契又不在這陸府,他們能奈我何?」

  虞小滿已將三天後便離開陸府的事同她講了,虞桃雖不明白昨個兒還說要在這裡陪陸戟的人為何突然想通,但到底希望他過得好。如今陸家上下都曉得虞小滿乃替嫁,並非真正的虞夢柳,作為「幫凶」之一的虞桃若再不站在他這邊,他就當真孤立無援、舉目無親了。

  誰想虞小滿細細思忖後,得出個讓她留下的結論:「那別院恐怕地處偏僻鮮有人往,若是吃不飽穿不暖,你豈不是得跟我一塊兒受罪?」

  虞桃自是不怕吃苦的:「沒東西吃咱倆就在院裡種菜,沒地方睡咱倆就堆個草垛子擠擠取暖,這日子還能過不下去不成?」

  大抵是覺得說不過她,虞小滿想了想,說:「可我是男子,你姑娘家跟我住在一塊兒,會被污了名聲。」

  用最平靜的語氣說最驚悚的話,是近來虞小滿新添的特長。

  聽聞驚天秘密的虞桃目瞪口呆了足有半個時辰,而後耗子一樣呲溜躥出屋去,到晚上都沒再踏進主屋。

  虞小滿料想到她該是這樣的反應,做足準備便談不上有多失落,畢竟是他欺瞞在先。

  晚上用飯時,虞小滿捧著飯菜敲門,半晌沒人來開,便將吃食放在門檻邊上,沖裡頭道:「飯還是要吃的,氣壞身子不值當。」頓了頓又添一句,「今兒個有你最愛的栗子糕,再放一會兒就涼了。」

  虞小滿盡人事聽天命,最後虞桃究竟吃沒吃他不知,次日早晨倒是看見她出了房,拿著掃帚東掃一下,西鏟一把,弄得落葉到處飛。

  見到虞小滿也沒扭頭就跑,反而哀怨地覷了他一眼,鼓著腮幫子好似余怒未消。

  兩日功夫,足夠消息傳開,也足夠虞小滿在府上的地位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日中午飯菜遲遲沒送來,差人去催,廚房那邊才磨磨蹭蹭送來一碗白米飯和一份涼透了的青菜豆腐湯。

  虞桃沉不住氣,當場就同那送飯的嬤嬤嗆聲:「就這些殘羹冷炙,比下人吃的還差,能給主子吃嗎?」

  那送飯的嬤嬤也不好與,睨著虞小滿,從鼻子裡哼道:「他已經不是主子咯,沒被扭送官府告他個偷梁換柱已經是咱們老爺宅心仁厚,就別挑三揀四了,湊合吃吧。」

  虞桃氣不過,再欲上前理論,被虞小滿攔住。

  「後日就走了,不差這一兩頓。」

  虞小滿說著便坐下,捧起飯碗往嘴裡扒了一大口白米飯。

  冷不丁想起已經不在這府上的雲蘿,那會兒她言之鑿鑿地說一旦失去陸戟的庇護,他必難在這府上苟活。

  原來不是嚇唬他。

  飯也是涼的,硬得像石頭,虞小滿嚼了好幾下仍咽得艱難,虞桃給他舀了兩勺湯兌進去,悄麼聲地紅了眼眶。

  「昨個兒我一夜沒睡,把這事捋清楚了。」虞桃梗著脖子說,「我是你的陪嫁丫鬟,無論你是男是女,是豬是狗,我都只認你一個主子。」

  虞小滿噎了一下,心道我非豬也非狗,而是一條魚。

  不過很快就不是魚了。

  興許也意識到比方打得不妥,虞桃別開臉,帶著一點還沒發泄完的氣,兇巴巴地說:「反正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休想甩掉我!」

  離別前的時光如同白駒過隙,虞小滿白日裡蹲在池塘邊發呆,夜裡做手工活兒,不知不覺便到了臨行前的最後一個下午。

  晌午段衡被陸戟差來帶話,說明天日出便可出發,人走後虞小滿在桌前枯坐許久,虞桃上前與他說話他才回了神,擠出笑說:「明日就走了,不如趁空閒一起去街上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添置的。」

  二人步行出門去。

  京城的街道總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從前虞小滿愛湊熱鬧,看見什麼稀罕玩意兒都要瞧一瞧,這回沒興致,沿街向前走著,目光卻是虛的,沒在任何一處停留。

  虞桃與他相反,想著搬到那別院怕是不方便進城,看見什麼都想屯,布料來幾匹,草紙來兩捆,胭脂也要了幾盒,給銀子時想起虞小滿是男兒身,用不著這個,忙又退掉一半。

  虞小滿負責拿東西,逛一圈累了,見虞桃杵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子前半天沒挪窩,便在對麵茶館找了個座位,靠窗的,既能歇腳又能看見外頭。

  即便台上的說書人這回講的不是驃騎大將軍的故事,虞小滿還是聽入了神。

  端茶送酒的小二在狹窄的走道里來往穿梭,一個不留神跟進門的客人撞上,側身碰了下虞小滿的肩,欠身嬉笑著賠了禮。

  虞小滿反應慢半拍,待偏頭時,那小二已經走遠了,倒是方才與他撞上的客人還立在走道上,與虞小滿視線交匯時粲然一笑:「這麼巧。」

  在沈暮雪面前,虞小滿總是沒什麼底氣的。

  哪怕與寧國侯世子和離一事鬧得滿城風雨,沈暮雪仍是老樣子,面上絲毫不見失意頹唐,正姿端坐於桌前,渾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目光與耳邊的竊竊私語。

  茶送上來,她給自己斟滿一杯,把茶壺放到虞小滿跟前,示意他自己倒,虞小滿看了一眼,雙手垂放在膝蓋上,沒動。

  沈暮雪笑了一聲:「真不明白他看上你什麼。」

  虞小滿亦不明白她此話何意,想了想,說:「沈小姐弄錯了,他喜歡的一直都是你,先前那樣做是為了保護你。」

  沈暮雪揚眉,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抿了口粗茶,到底沒將話點破,只意味深長地問:「當真?」

  「真的,他無時無刻不惦念著你。」

  雙手不由得絞緊裙擺布料,虞小滿心想,這是最後一次,沒有旁的機會了,我得幫他。

  「我明日就會離開,陸……陸大少爺的腿也會很快恢復,若沈小姐對他還有意,不妨……」虞小滿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真心實意,「不妨將往事說開,與他再續前緣。」

  晚上回到陸府,虞桃忙著整理新買的東西,這裡一捆那裡一包堆成小山,生生弄出了舉家搬遷的架勢。

  虞小滿只帶了幾件衣服,還有別的什麼虞桃沒瞧見,總之沒帶值錢的,包袱拎在手上輕飄飄。

  「怎麼說也給他暖了大半年的床,還為他挨了一刀……」虞桃很是不服,「他怎的如此絕情,大冬天的,就讓你帶兩身衣裳走?」

  其實虞小滿連衣裳都不想帶,因為用不著。

  一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虞小滿說:「再冷一陣,春天就到了。」

  丑時四更,天上散落寥寥幾顆寒星。

  虞小滿獨自一人穿過竹林,自幽深小徑越過拱門,被守門的段衡攔下也不露驚慌,小聲說:「我來送點東西。」

  段衡常年跟在陸戟身邊,旁觀了一些事,對這位夫人的印象正在逐漸轉好,因此對於陸戟鐵了心要把人送到外頭去這件事萬分不解。

  然礙於主僕有別,段衡沒膽子問。這會兒見虞小滿形容憔悴,幾日不見瘦了一大圈,一陣風就能刮跑似的,又見他手中拿著一封信箋,想來是為了告別,段衡不由得心軟,胳膊一收,放了行。

  陸戟今日難得歇在家中,虞小滿猜測他許是怕自己賴著不肯走,要親眼看著自己上馬車才安心。

  輕手輕腳步入書房,合上門扉轉過身,案邊無人,往窗口方向看,陸戟已然躺在軟塌上睡著了。

  雖說眼下情況恰好免去了很多麻煩,虞小滿還是走到軟塌前,將從懷裡掏出的瓷瓶去塞,瓶口在陸戟鼻間晃了晃,等了一陣,確認他呼吸平穩睡得更沉,才將瓷瓶收好,直起腰。

  桌案上的蠟燭尚未燃盡,堪堪夠辨字。虞小滿行至桌前,將信封內的紅紙抽出,展開,右手邊醒目的「休書」二字,險些灼了他的眼。

  這休書是下午在外頭時,趁虞桃沒留意,拐到巷子裡找了個捉刀代筆的師傅寫的。

  虞小滿嫌自己字丑,又不曉得這東西是否有個規矩,索性找旁人代勞。那代筆的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聽說他要寫休書,抬頭打量他好一會兒,許是在心裡嘀咕這年頭竟有如此開明的妻子,親自為夫君準備休書。


  稀奇歸稀奇,到底是做生意的,執了筆就按虞小滿的要求寫了。眼下瞧著上頭諸如「此後各自婚嫁」「永無爭執」「恐後無憑」等冰冷字眼,虞小滿還是有些恍惚。

  而後便扯開嘴角,無聲地笑。

  他笑自己愚蠢,與陸戟締結姻緣的分明不是他虞小滿,從頭到尾他都只是個頂包的,事已至此,竟還如此不識趣,在這休書上寫自己的名?

  真真是恬不知恥,胡攪蠻纏,難怪陸戟厭煩了他,要將他送得遠遠的,此生都不想再與他相見。

  笑著笑著,眼眶酸脹難耐,呼吸與心跳同時被打亂,虞小滿放下休書,抬手捂住左胸,那撕扯剝離的痛感再度襲來,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他知道時機就快到了。

  每個鮫人體內都有一顆元丹,囤積著來自深海的能量,是鮫人的元神所在、生命之源,亦是鮫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它位於心臟附近,前日通過璧月姐姐的口信確認,唯有心死神滅時,方可將其逼出身體。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懂什麼叫心死神滅,他只知道,元丹可以為陸戟治腿,讓他重新站起來。

  虞小滿急喘幾口氣,一手撐於桌沿穩住身形,撕裂般的痛自心口出發,沿著筋脈血肉蔓延四肢百骸。

  原來心死神滅這般痛,痛到他眼前花白,咬牙切齒都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淚。

  可是還不夠,還不夠痛。

  虞小滿閉上雙眼,原想強迫自己回憶陸戟待他不好的那些瞬間。可不知怎的,眼前掠過的儘是雨天罩於頭頂的一柄紙傘,為救他拔出鞘的一把利劍,教他寫下二人名字的手,將他護在懷中的堅實臂膀,一聲聲溫柔繾綣的「夫人」,還有冷峻面容上為他綻開的笑顏。

  這些……都不屬於他。

  全部都不再屬於他。

  一股要將人整個撕裂的疼痛自體內炸開,似打斷筋骨,再與肉體一道揉爛,和著淋漓的鮮血,痛得虞小滿呼吸停滯,心跳都不復存在般,蜷著身體臥在地上,像一隻被摧心剖肝、了無生意的獸。

  銅壺更漏殘,紅妝春夢闌。

  成串眼淚沿面頰流下,落在地面復又彈起,一時叮咚亂響,如珠落玉盤。

  勉力睜開眼,看見自胸口析出的元丹飄在半空,散發著瑩潤微光,而它四周落了一地剔透珍珠,好似眾星拱月,捧起萬珠之王。

  鮫人僅有一顆元丹,且一生只有一次泣淚成珠的機會。

  先前虞小滿想不透這二者的聯繫,現下卻全明白了——所謂「誠則泣淚成珠」,「誠」亦可作「成」,這珠終歸只能在心如死灰的絕望後,與象徵生命的元丹一起脫離身體。

  虞小滿咧著嘴又哭又笑,發出的微弱聲響很快被窗外風聲遮掩得一乾二淨。

  他累得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仍拼命睜開眼,望向榻上沉睡著的陸戟。

  第一眼怦然心動是他。

  最後一眼纏綿悱惻依然留給他。

  立冬這天,殘花帶露搖,紅葉隨風飄。

  陸戟自夢中驚醒,拂去滿額冷汗,唯餘一室淒涼。

  安排好的馬車未在日出時接到人,說要同往的虞桃也沒能跟了去,闔府上下喧鬧一天,也未找到憑空蒸發的人。

  倒也不是一點線索都未留下,陸家大少爺殘廢多年的雙腿忽然好轉,一日之內竟棄了四輪車站立行走的事,為那位替嫁夫人的失蹤添了些傳奇般的神秘感。

  流言甚囂塵上,有說這位夫人是陸府請來的隱世名醫,為不走漏風聲才扮作新娘入府,為陸大少爺治病。

  還有說這位夫人必是修煉成精的妖,因心悅陸家大少爺,甘心化出人形陪伴身側,後來許是被識破,慌忙逃竄時不慎掉落法寶,叫陸大少爺撿了去,碰巧將腿治好。

  然這些無稽之談統統沒入陸戟的耳。

  深夜,他將自己關在書房,門窗緊閉,似想留住最後一縷屬於那人的清香。

  除了健全的雙腿、裝滿整個蛋絡子的珍珠,虞小滿還留了一封書信於他,裡頭全是關於馮曼瑩母家結黨營私的罪證,比陸戟費盡心力搜集到的還要細緻全面。

  那一紙休書,是某天晚上他伏於案前不慎踢到,紅紙被揉作一團,打開看,上頭的原本的字被塗抹了個乾淨,只余「休書」二字隱約可辨。

  而將皺巴巴、糊滿乾涸淚痕的紙抹平,展開到盡頭,取代那格式規範行文冷硬的詞句的,是一行歪歪斜斜、談不上美觀的字。

  ——守你一程,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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