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024-08-27 17:54:33 作者: 餘酲
  耳朵里嗡嗡鳴響,虞小滿乾咽一口空氣,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那你還記不記得八年前,在東海邊救過的一條魚?」

  既然陸戟的記性這麼好,虞小滿想,說不定他還能記得自己。

  「我……就是那條魚。」

  本想永遠藏著這事,可他和陸戟的羈絆太少,說斷就能斷,若不添上這筆,虞小滿自己都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良久,陸戟說:「我知道。」

  虞小滿怔忡片刻,忽而又有些早知如此的恍然。

  他與沈寒雲是至交好友,沈寒雲既然知道,他又怎會例外?

  「那、那你為何……」

  「若你是來報恩的,這恩情早該還清了。」陸戟罕見地搶了話,「若你還有旁的意圖,恕我給不了你。」

  虞小滿僵在那裡,待弄清「旁的意圖」指的是什麼,猶如寒風中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

  原來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陸戟接受他只是看在他滿心報恩的份上,並非因為和他一樣動了情。

  所以才不表露情意,不展望以後。

  根本沒有情,如何訴說?根本不想與他有未來,如何許諾?

  刺骨的冷之後便是蝕心的空,虞小滿抬手按住左胸,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剝離身體,疼痛與恐懼驟然翻湧,他後退兩步,到底不想在陸戟面前失態,提著一口氣扭身便走。

  腳步磕絆,肩上的披風滑了下來,輕飄飄落在門邊。

  四更天,守門的小兵進來通報,說夫人已經安然送上車。

  陸戟沒給反應,兀自坐在門口,盯著手裡的披風出神。

  「這是夫人的吧?」小兵記得上次將軍夫人請吃的蜜餞,對虞小滿天然抱有好感,「我這就給送去,馬車行得慢,快馬加鞭興許能趕上。」

  陸戟卻猛地收攏手指,將披風攥在手裡:「不必,你去忙吧。」

  小兵不明就裡,奇怪地撓撓頭,心想難道二位鬧彆扭了?

  想起夫人走後不久屋內傳出的一聲巨響,此時見桌案一片狼藉,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筆折成兩節掉在地上,蹭開一道逶迤墨痕,小兵不由得心驚咋舌。

  能讓將軍發這麼大火,看來這一架吵得不輕。

  到底沒膽子多嘴,小兵還是服從了命令,躬身退了出去。

  踏月色去,迎朝露歸,天邊剛翻起魚肚白,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篤實。

  晨間的錦花巷蒙著一層灰白濕霧,不知是不是看不清路的原因,虞小滿下車時一個踉蹌,幸得虞桃及時扶著,才沒摔倒。

  摸到薄裳下的手臂在微微發顫,虞桃說:「餓了吧?咱們進去先喝碗粥,暖暖身子。」

  虞小滿搖了下頭,很小聲地說「不」,回到屋裡便脫了鞋爬上床,放下床幔躲在裡面,虞桃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好一陣犯難。

  中午倒是肯出來了。虞桃邊為虞小滿布菜,邊試探著問:「昨晚上,見到大少爺了吧?」

  虞小滿認真地嚼著一根青菜,點頭。

  「想問的都問了?」

  虞小滿又點頭。

  「那……大少爺還要送你走嗎?」

  夾了一片蘑菇的筷子停在半空,虞小滿好似陡然被從夢境中拉回現實,好半天才回過魂來。

  「不走,不走。」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虞小滿魔怔了似的,「我不會走的。」

  虞桃還想問大少爺為何要送他走,送去哪裡,可虞小滿的狀態令人實在問不出口。

  用過午飯去池塘邊玩,虞桃都不敢離得遠了,生怕虞小滿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干傻事。

  挨近點隱約能聽見虞小滿嘀嘀咕咕地在說什麼,嚇得虞桃以為他傷心得神志不清了,險些去把郎中請來為他看看腦子。

  回來似乎又好轉了些,搬了張凳子坐在院中的槐樹下縫衣裳。

  湊過去看,是夏日裡為陸戟縫的那件。虞小滿手藝日漸精進,許是覺得這薄衫不夠精緻,又在袖口和對襟處補了幾塊花紋。

  「這都往冬日裡去了,還做夏裳?」虞桃問。

  虞小滿神情專注,一針一線地繡著:「明年夏天,可能就沒法做了。」


  他語氣平淡,虞桃卻從中聽出一抹無可奈何的哀傷。

  嘴上說著不走,手頭做的一切分明都是臨行前的準備。

  又過得兩日,後背的傷好了許多,下床走路不再困難,虞小滿便給自己安排了更多的活兒,打絡子、繡汗巾,風箏都做了三四隻,說來年春天陸戟便能放著玩了。

  虞桃心裡發慌:「你到底要去哪兒啊?怎麼弄得跟不回來了似的?」

  「不去哪兒啊。」虞小滿將燒彎的竹籤掰成圓弧,作為魚的腦袋,「我會在這裡一直陪著陸郎。」

  他的話虞桃一句也不信,這幾天寸步不離地跟著,就怕一回神人就不見了。

  不過總有沒法跟的時候,比如虞小滿出恭,又比如虞小滿被太夫人叫去說話。

  一隻腳剛踏進堂屋,虞小滿就察覺到氣氛古怪。

  太夫人稱病躲了他好些日子,按說哪怕曉得他找自己所為何事,礙於面子,總要扮演慈眉善目的好奶奶。然這回不同,太夫人板著臉,望向虞小滿的眼神都是冷的。

  還沒意識到出了什麼事,虞小滿就在陸老爺的暴喝聲中,被左右兩個小廝押著跪下。

  一張寫滿字的紙連同信封一起被摔到面前,太夫人痛心疾首道:「你與那虞家村的勾結,替了真正的虞夢柳嫁過來,陸家哪裡對不住你,你竟如此欺瞞我們?」

  毫無準備地被定了罪,虞小滿瞳孔驟縮,眼前的畫面一陣顛倒錯亂。

  待到渙散的視線匯聚,他垂眼,看到薄薄的一張紙躺在地上。

  上頭的字密密麻麻,一如他千瘡百孔的心。

  陸戟趕回來的時候,太陽正要落山。

  進屋便看到虞小滿挺直腰背,似一桿青竹跪立在堂屋正中,斜陽自西邊的軒窗落在他單薄瘦削的身上,無端地更添一份淒清之感。

  想上前把人扶起來,想問他身上的傷還疼不疼,可陸戟知道現在不能這麼做。緊繃的下頜線昭示著他的掙扎,末了,抬起的手還是緩緩放回原位。

  太夫人仍是老樣子,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就拉著陸戟哭天抹淚地喊「我們啟之的命怎麼這麼苦」。

  陸戟木著臉,心中無感觸便不知該作何反應。直到陸老爺發話說讓他處理,他才啟唇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且懲罰事小,陸家臉面事大,不如將他送往京郊別院,時間久了便無人記得此事。」

  兩位長輩對他的處理還算滿意,平復了心情,說了幾句互相寬慰的話,一前一後地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剩二人,夕陽餘暉自虞小滿身上收了個乾淨,陸戟移開視線,轉身往外行去。

  「是怕我不肯走嗎?」

  忽聞身後有人發問,扶在門框上的手頓住。

  「怕我賴在你身邊不肯走,誤了你與沈小姐的姻緣?」

  清亮的嗓音變得沙啞,如鈍刀刮在心口。

  陸戟深喘一口氣,吃痛般地蹙眉,手背骨骼凸出青筋暴起,似是使了很大的勁才讓自己不要回頭。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否該謝你,不曾將我是名男子,還是個鮫人的事一併捅出來?」

  緊抿的唇角顫了幾顫,陸戟到底沉住氣,以默認代替回答,一句都不曾辯駁。

  曾經耳鬢廝磨做盡世間親密事的二人背對背各占屋子的兩頭,中間隔著的仿佛是天塹鴻溝。

  悄無聲息的,淚濕了滿臉。

  哪怕無人看到,虞小滿還是固執地扯出微笑,任淚水沿嘴角淌入口中,含著苦澀追問:「是嗎……陸郎?」

  既已歸家,這晚陸戟沒有理由再出去外面睡。

  他沒回自己院子,差人把書房收拾了,在裡頭湊合一晚。

  許是太久沒歇在書房的關係,陸戟這晚睡得不好,外頭稍有風聲都能將他驚醒。醒來便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心悸,似有什麼抓不住的東西在疾速流失。

  半夜下起雨來,晨起還未停歇。

  一場秋雨一場寒,瓦盆里的花兒都蔫了,陸戟梳洗更衣後坐在窗邊看了很久,抬手碰了碰它耷拉的葉子,到底沒將它扔出去。

  推開門,意料之外地看到將這花放到書房的人,呆愣須臾,陸戟下意識去找傘。

  被面前的人出聲阻止了。

  「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虞小滿隻身站在門廊下,沒有要進來躲雨的意思。

  他穿得單薄,卻渾然不覺得冷似的,雨滴在他月白色的長衫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令陸戟想起七夕那夜,虞小滿便穿著這身衣裳,仰頭定定看著他。

  只不過當時他眼中光芒滿溢,如同散落一捧繁星,而現下,這雙眸子暗如幽夜,一絲生氣也無。

  「替嫁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不關虞村長家的事,還望陸大少爺明辨是非,莫要牽連無辜。」

  陸戟一怔。

  虞小滿許久沒有如此生分地稱呼他了。

  「是我一意孤行,為一己私慾胡作非為,所有懲罰都沖我來。」雨聲嘈雜,虞小滿的話語卻清晰有力,「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斗膽向陸大少爺討三天時間。」

  說著,他雙膝一彎,在雨中跪了下來。

  「我虞小滿發誓,三天之後隨你陸大少爺安排,你要我去哪裡我便去哪裡,從今往後,再不出現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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