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024-08-27 17:54:33 作者: 餘酲
  翌日虞桃進屋,隔著屏風瞧見虞小滿獨自坐在床上,四下張望一圈,問:「大少爺呢,昨夜不是回來了嗎?」

  虞小滿不語。

  虞桃繞過屏風走到床邊,見虞小滿失魂落魄眼角通紅,驚道:「怎麼了這是?」

  抬手抹一把眼角,虞小滿低頭看那水漬,指腹一抹就開,更傷心了。

  淨了面,早膳也不吃,虞小滿就撐著要下床。

  虞桃忙放下手上的活兒來扶:「我的祖宗,你身上有傷,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我去找老爺和太夫人。」虞小滿說著,腳步踉蹌地走到門口,「我不走,陸郎在這兒,我不能走。」

  虞桃卻是一驚:「誰要趕你走?」

  說到這,昨夜發生的一切倏忽闖入腦海,包括陸戟的冷言冷語。

  「陸郎要送我走。」虞小滿咬唇忍淚,到底怕丟人,憋住了沒哭,扶著門框一步步往外,「我不走,我不會走的……」

  若他走了,陸戟一個人如何在這險惡的後宅中生存?

  他已經廢了雙腿,萬不能再搭進去別的了。

  虞小滿身上傷未好全,行走頗為費勁,往太夫人院子去的路竟走了一炷香之久。

  此番前去,虞小滿還抱了旁的念頭,便是揭露陸鉞行刺兄長的醜惡行徑,為陸戟和那替死的小廝討個公道。

  心知此舉艱難,路上虞小滿走累了便停下歇歇,順便分出心神來琢磨此事。他想,若據理力爭後長輩們仍要包庇陸鉞,大不了我以死相逼。

  他人微言輕,一條命在他們眼裡也不見得多珍貴,卻有將這事鬧起來的本事。待鬧大傳到外頭不好收場,以陸老爺重臉面的程度,自有閒言碎語壓著陸家著手處理。

  虞小滿考慮周全,孰料到地方太夫人關了門壓根不見他,在花廳等了一個時辰,麻煩守門丫鬟通報幾次,回來稟的依舊是「太夫人身子不適不見客」。

  任是傻子也曉得必是有心為之。虞小滿心急卻又無可奈何,只得麻煩太夫人身邊的丫鬟捎句話,說過陣子再來,而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方行到外面,便遇上匆匆趕來的陸鉞。

  許是受了責罰的緣故,這浪蕩子瞧著比上回見時瘦了一大圈,原本尚且算過得去的面孔也尖嘴猴腮,越發陰險刻薄相,眉間凝著的戾氣倒在見到虞小滿後收斂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趾高氣揚的戲謔。

  「喲,大嫂也來給奶奶請安呢?」

  虞小滿看見他就火冒三丈,更兼嫌惡,知不宜在此處造次,閃了身欲躲開,又被這傢伙擋了去路。

  「瞧大嫂這氣色,身上許是還沒好呢吧?」陸鉞吊兒郎當,絲毫不以為恥,「聽聞大哥幾日未曾回府,真是不知憐香惜玉,不如跟我回去,我那兒倒有些上好的藥材,可助大嫂早日康復。」

  落魄至此還不忘調戲人,虞小滿在心裡啐了一口。

  「陸郎待我極好,我用不上那些個藥。」虞小滿挺直了腰,儘量不落下風,「倒是二弟,虧心事做多了難免栽跟頭,藥材什麼的可先行備下,以防萬一。」

  「你——」

  陸鉞本就喜怒無常,被這話刺到,上前幾步逼了虞小滿到牆角,邊上虞桃警惕地欲上前阻攔,被虞小滿抬手示意,躊躇著退到一邊去。

  眼下此處就虞小滿和陸鉞二人,前者料定後者不敢在太夫人院前放肆,後者剛因衝動吃了虧,兩人大眼瞪小眼,到底都不曾輕舉妄動。

  帶傷的後背抵著牆面,痛感絲絲縷縷蔓延,虞小滿咬牙道:「行刺陸郎的人,是你吧?」

  陸鉞哼笑一聲:「是我又如何?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虞小滿狠狠瞪著他。

  「你以為找太夫人,她就會為你做主?你以為他們當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陸鉞渾不在意地笑著,「瞧瞧,干出那樣驚天動地的事,我不過就受了頓責罰,過不多久,家裡照樣會為我張羅世家千金當夫人,我照舊是這陸府將來的主子。」

  虞小滿毫不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陸老爺說過要將爵位傳給陸郎。」

  陸鉞當了十幾年庶子,好容易一朝翻身,最是聽不得旁人說他比不上陸戟那個殘廢,面目登時一獰:「那又如何?待我母親解了禁,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他,你以為他還有命活到那時候?」

  虞小滿知此人無恥,卻不知能無恥到這般地步,倏地瞪圓眼睛。


  陸鉞對他這氣鼓鼓卻又拿自己毫無辦法的樣子很受用,得意道:「年初剛入府的時候,我就叫你跟了我,省得受那些個窩囊氣,你倒好,對那癱子掏心掏肺還為他出生入死。」

  「可惜啊可惜,陸戟那傢伙不解風情,還吊一棵樹上不肯下來……說起來,你不會還沒聽說吧,就沈暮雪與新婚不久的夫君和離那事?」

  此行動靜不小,回院的路上虞桃瞧見虞小滿身後的衣服滲了一片血,竟是傷口裂開了。

  本想叫郎中,虞小滿不肯,拉了床幔躲在裡頭自己收拾。

  虞桃當他又害羞不想麻煩他人,在外頭待了一陣再進屋,聽裡面沒動靜了,悄悄掀了簾一看,人已然睡著了。

  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又奔波勞動,虞小滿這一覺直睡過了晌午。

  下午有幾個陸家的親戚女眷前來探望,虞小滿與他們不熟,便說了些場面話,被問到陸戟在何處時,也只拿「衙內事忙」糊弄過去。

  招待完畢,虞小滿以疲累為由退身去臥房休息,讓大家自便。

  誰想幾名外家婦人耐不住嘴碎,虞小滿耳力又極好,方在虞桃的攙扶下出的門去,便聽見裡頭議論四起。

  「聽外面丫鬟說,陸大少爺好些天沒回房了。」

  「這世上的男子到底薄情,前陣子還聽說小兩口恩愛得很,轉眼就成了這幅光景。」

  「依我看,這陸大少爺並非薄情,而是專情。」

  「你也聽聞那沈家小姐和離的事了?」

  ……

  虞小滿渾渾噩噩地聽著,回到臥房躺下,閉上眼,腦中還充斥著「沈家小姐」「和離」等字眼,不多時竟出了一腦門冷汗。

  再晚些時候,沈寒雲登門拜訪,想著是陸戟的友人,虞小滿還是見了。

  「陸郎不在府中。」虞小滿說。

  沈寒雲瞧著他瘦削的面孔,還有相比上次見面時黯淡許多的雙眸,心中愈發難受。

  不多時,沈寒雲還是道明來意:「我不是來找陸戟的,我來找你。」

  藥香裊裊,熏得滿室清氣。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夜,虞小滿夢到的是八年前擱淺在海灘邊的場景。

  只是這回沒人來救他,他勉強睜了眼,遠遠看見一個模糊人影立在那兒,想呼救,如刀割般疼痛的喘息令他張開嘴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醒來時,虞小滿盯著床帳看了許久,而後喚了虞桃,問現在是何時辰。

  得知亥時剛過,他便坐了起來,穿鞋更衣,說要去練武場一趟。

  「白日裡傷口都裂了,怎的還不安生?」虞桃苦口婆心地勸,「這會兒大少爺也該睡下了,去了都沒人給開門。」

  虞小滿非要去:「我有事要問他。」

  「明日再問不行?」

  「不行。」

  虞桃拗不過他,只好幫著拾掇拾掇,送他出門去。

  門扉一開便是涼風撲面。外頭夜深露重,虞桃拿了前些日子剛做好的大氅為虞小滿披上,虞小滿低頭看了看,二話不說返身回屋,換了一件舊披風。

  虞桃打著燈籠仔細瞧了,是上回七夕他披在身上穿回來的那件,看大小應是陸戟的。

  陸家的馬夫已然歇下了,被弄醒很是不快,虞桃塞了幾錠碎銀他才勉強收拾行頭,套馬駕車送虞小滿往練武場去。

  馬車顛簸,虞小滿卻好似感覺不到傷口疼,歪靠在窗欄邊闔眼休憩。

  路途漫長枯燥,風吹蟲鳴的動靜被車軲轆聲蓋得一乾二淨。車廂里不比外頭暖和多少,虞小滿裹緊披風,貪婪地汲取上頭殘留不多的屬於陸戟的味道,思緒卻飄遠了。

  就在幾個時辰前,沈寒雲說,可以帶他走。

  起先虞小滿是懵的,訥訥地問:「走去哪裡?」

  沈寒雲說:「但凡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定下心神後,虞小滿問為何,沈寒雲也不遮掩:「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何況你救過我的命。」

  想來沈寒雲便是四年前他在海上救起的那個人了。猶記當時的危急狀況,虞小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誰,他都會救的。

  那麼,下午他是如何回答沈寒雲的?


  他說:「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可於他來說的舉手之勞,竟成了被救之人的念念不忘。

  突如其來的推人及己,令虞小滿猛地打了個激靈,為自己慾壑難填的渴望,還有貪婪無度的索取。

  他突然清醒,而後發現,陸戟並沒有滿足他的期盼的義務。

  陸戟甚至可能完全不需要他的自作多情。

  換言之,他的所有的糾結心思都是自尋煩惱。非但如此,他還將陸戟卷了進來,打著報恩的名義為自己謀私,將自己能給的一股腦塞給陸戟,卻從未問過陸戟究竟想不想要。

  到地方下車,虞小滿立在寂靜秋夜中,仰頭望了會兒天邊孤月。

  不多時,肺腑都浸滿涼冷,他抖了抖肩,將披風的前襟攏緊,抬腳走進練武場。

  此處培養禁軍,夜裡也有士兵守衛。

  聽說是將軍夫人,駐守大門的小兵腳程飛快,一盞茶功夫就折返回來,引虞小滿往裡走,說將軍尚未睡下。

  虞小滿第一次來這兒,才曉得裡頭竟然如此大,比沈家那馬場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室內也空曠得緊,門窗未掛簾幔,寒風張牙舞爪到處亂竄,進到裡頭,虞小滿的心又涼了幾分。

  寧願在這裡睡,也不願回家嗎?

  陸戟坐於案前,手執毛筆,聽聞腳步聲抬起頭,等了一會兒不見虞小滿說話,便主動問:「何事?」

  虞小滿將視線從窗邊的軟塌上收回,望向陸戟,一時無言。

  他想說「我想你了」,還想問「你為何不歸家」。臨到嘴邊還是換了別的,說:「白日裡我碰到陸鉞,他承認那晚是他偷襲的你。」

  聽到陸鉞的名字,陸戟眉頭緊蹙,似想提醒什麼,啟唇又猶豫了,片刻後只說:「此事,你不要插手。」

  「為何?」虞小滿問。

  陸戟直截了當:「與你並無干係。」

  「我問的是,為何要將我送往別處?」

  虞小滿此言一出,接踵而至的是長久的沉默。

  筆尖落歪,觸及宣紙洇開墨點,陸戟抿著唇,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麼。

  這回仍舊等不到他作答,虞小滿率先打破寂靜,自問自答:「休養身體在何處不可?非要去那京郊別院?」

  「還是說,因為沈家小姐和離……」

  原想連珠炮地將所有可能性都拋出來,總有一個能猜中,孰料說到這裡便喉嚨發緊,無以為繼。

  虞小滿手心冰涼,深喘兩口氣,張了嘴剛要接著講,聽到桌案那頭傳來低沉的一聲:「是。」

  凍僵的心狠狠一顫,虞小滿後悔了。

  哪怕問「你是否厭煩了我」或者「你是否從未喜歡過我」,都比扯到旁人來得強。

  哪怕陸戟同樣承認,這依然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他依然可以掩耳盜鈴,假裝不知有旁人存在,假裝不知這個旁人在陸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墨跡在紙上暈染一片烏黑,陸戟斂目看著,仍沒有將筆提起的意思。

  「她為我和離。」陸戟嗓音淡然,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眾人皆知的事實,「我亦從未忘記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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