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4-08-27 17:54:33 作者: 餘酲
  虞小滿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游曳在一片寂靜幽深的海域,上不見青天下不觸海底。

  他游啊游,一路都沒見到同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拼命往前游。

  忽地,頭頂炸開一聲驚雷,海面波濤翻滾,洶湧肆虐,有人聲自後方傳來:「抓住他,他身上有寶貝!」

  猛一個激靈,虞小滿甩動尾鰭游得更快,那幫人舉著刀槍窮追不捨,他連頭都不敢回。

  「看到了嗎,在發光的就是寶貝!」有人激動地吼,「快點,就要追上了!」

  虞小滿嚇壞了,無頭蒼蠅似的到處躲。好容易游到了底,被一團飄蕩的海草絆住魚尾,虞小滿忙俯下身去解開,視線一低,便瞧見胸前發著光的一團。

  抬手輕輕按上去,那光芒隨著心跳時明時暗。

  挨著心臟,想必是極重要的東西。

  ……是什麼呢?

  睜開眼時,虞小滿盯床帳茫茫然瞧了會兒,扭身時扯到身上痛處,忍不住低呼出聲。

  虞桃在屏風外候著,聞聲忙跑進來:「欸我的祖宗,你可乖乖趴著吧,傷在後背,太醫交代了不可仰面躺睡。」

  虞小滿還迷糊著:「太醫?」

  虞桃說:「是啊,大少爺從宮裡給請來的,這會兒去耳房煨藥了。」

  虞小滿點點頭,塌了肩膀趴在床上,側臉枕著墊高的錦被,實在沒力氣動彈。

  清醒著喝下一碗藥,覺得傷處沒那麼疼了,虞小滿在虞桃的攙扶下坐起來,冒著熱氣的菜粥端到面前時,他才想起什麼,問:「大少爺呢?」

  「皇上召見,進宮去了。」虞桃把勺子收回來又吹了吹,送到虞小滿嘴邊,「為了給你醫病,大少爺連夜差人進宮請太醫,許是擾了皇上清夢,這會兒賠禮去了吧。」

  「他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刀可是你為他挨的。」

  昏迷前發生的一切,在虞小滿腦海中只有個隱約的印象,他記得陸戟抱著他,喚了好幾聲他的名。

  他從未聽過陸戟那樣喚他,好像怕極了,喘息都在發抖。

  「那昨夜……」

  虞桃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徑直答道:「昨夜是大少爺守在床邊,整整一夜未合眼。」

  虞小滿瞭然。

  難怪一夜好眠,卻在快醒來的時候做了個噩夢。

  許是因為失血虛弱,這一覺睡了足足七個時辰。

  虞小滿連刀如何從身上拔走的都不記得了,眼下胳膊稍微動動便會牽到傷口,疼是次要,吃飯喝藥都要假手他人實在羞得緊。

  用過午膳,在虞小滿第五次問「大少爺怎的還沒回來」時,外頭傳來一串腳步聲。

  太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蹣跚而來,見虞小滿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扯了笑容道:「滿腦子都是啟之,這地方可還有我老太婆的容身之處?」

  搬了凳子請太夫人坐在床邊,虞小滿被仔細盤問了身體狀況。聽虞桃說太醫確診那一刀扎得不深,未傷及臟器,太夫人鬆了口氣,念叨了幾聲「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又拉了虞小滿的手,心疼地左揉右捏,佯裝責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遇到危險不趕緊跑?」

  虞小滿理所當然地說:「要是我跑了,陸郎怎麼辦?」

  太夫人聽了淚水漣漣,拍著虞小滿的手誇他好孩子,聽聞他昏迷虛弱是因為失血過多,忙叫身邊的丫鬟去把自己房裡藏了許多年的山參拿來,熬了給孫媳婦補身。

  「苦了你了孩子,要是想吃什麼,儘管吩咐下人去做,我叫廚房這陣子別歇了,隨時待命。」

  虞小滿被這團寵陣仗弄得飄飄然,客氣推說不必,心裡卻是樂開了花。

  ——保護了陸戟不說,還享受了如此待遇,這一刀挨得真值。

  又聊了一陣,虞小滿想起險些被他忽略的肇事兇手:「陸鉞呢?這回他行刺兄長,家法怕是容不下,得報官扭送衙門了吧?」

  因瞧著太夫人雖哭哭啼啼卻猶自鎮定,料想這事必定處理妥當了,虞小滿便說得很篤定,只待得到肯定答覆以安心。

  孰料太夫人面露驚訝,奇道:「此事與鉞兒有何干係?襲擊啟之的是先前在他身邊伺候著的一名小廝,許是幾年未得升職心生不滿,衝動之下才做出那等事,如今這小廝已被亂棍打死了。」


  虞小滿險些被唬住,愣怔片刻,道:「昨日襲擊陸郎的不是什么小廝,分明就是陸鉞。」

  太夫人也愣了,神色僵硬一瞬,俄而又鬆弛下來。

  「那會兒天都黑透,定是你看錯了。」她微笑著說,「鉞兒那孩子,我看著他長大,他是有點小心眼,不過謀害兄長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是斷斷做不出來的。」

  這晚,陸戟未歸,虞小滿又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

  夢裡有陸鉞,有馮曼瑩,甚至有太夫人和陸老爺。他們四人站成一排,冷著面容闊步向前,而虞小滿自己則被逼得步步後退,還摔了個跟頭。

  醒來時萬籟俱寂,虞小滿忍著傷口疼痛咬牙強撐起身體。

  從虞桃處得知已是寅時,瞧著空空如也的另外半張床,和窗外迷濛的夜色,虞小滿的心也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一塊,兀自透著自軒窗吹進的陣陣涼風。

  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陸戟都沒回來。

  虞小滿傷在軀幹,活動哪個部位都避不開那處,無法下床行走,更沒法四處打聽什麼。

  那日太夫人說他看錯了,他自是不信的,就算真是天黑不能辨物,陸鉞的聲音他還不至於認不出來。那聲「去死吧」分明就是衝著陸戟去的,他絕不可能聽錯。

  可惜沒有人信他的話。

  連虞桃都信了外頭的說法,覺得陸鉞雖壞,卻也沒有壞到那份上,行刺兄長是何等大罪,他真不想活了麼?

  臥床休養有的是時間琢磨,虞小滿很快便將事情捋清楚——起因正是與劉家的親事告吹,陸鉞以為是陸戟從中作梗,從而記恨在心,討要爵位不得是激起他滔天恨意的引子,那日的襲擊便是衝動之下未過腦的舉動。

  可惜當時除肇事者之外,只有虞小滿和陸戟二人在場,眼下陸鉞否認,陸戟又不歸家,僅憑虞小滿一人之言,的確難成氣候。

  經得這些天的磋磨,從起先的驚惶不定,到後來的義憤填膺,再到眼下的無望妥協,虞小滿這才明白了什麼叫人微言輕。

  眼見都不一定為實,在這偌大的陸府里,誰不是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為自己謀好出路,或是尋個安逸呢?

  思及此刻陸戟說不定正在為此事奔波,虞小滿心裡便揪著疼,比身上傷口還要疼上幾分。

  又過一日,因著午間偷偷下床扯裂了傷口,虞桃寸步不離地守著虞小滿直到用過晚膳。

  席間聽了一耳朵閒話,一說馮曼瑩婆家兄弟親自登門,陸老爺依舊沒解她的禁足;二說朝堂風雲變幻,竟是調查起了四年前與突厥的邊關一戰,傳聞軍中有人通敵叛國,才至使那場戰爭慘敗,賠了黃金萬兩不說,還折損兵力無數。

  不知為何,虞小滿心中隱生不安,仿佛這兩件事都與陸戟息息相關。

  燈殘人靜,門扉輕啟,有人悄然入室。

  月華傾瀉而下,床上的虞小滿扭了身側臥,牽得傷口作痛,閉著眼皺了皺眉。

  此時,一隻骨骼分明的手緩緩前伸,指腹觸上眉宇間的褶皺,輕輕將其推平。

  若是放在平日,虞小滿定不會因為這點動靜醒來。然他這些天睡得不安穩,心裡又惦記著久未歸家的人,察覺到點什麼,便掙扎著掀起眼帘,手一抬,捉住將將要抽走的衣袖。

  許是未料他會醒,來人的臉色有一閃而過的慌亂,幸而屋裡未點燈,無人瞧見。

  虞小滿只能靠嗅覺判斷來者何人,聞到來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他便放鬆下來:「你回來啦。」

  說得稀鬆平常,言罷眼眶卻泛起濕熱,其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亦有多日未見的想念。

  「你怎麼才回來呀。」

  這句隱帶哭腔,令坐於床邊的陸戟立刻想到那張眼角飛紅的妍麗面孔。若是點了燈,想必眼前人就是他在心裡描摹的樣子。

  「嗯。」陸戟應了一聲,「公事忙。」

  沒關心他身上可有不適,沒感謝他幾日前的捨身相救,就連回答也極盡敷衍,陸戟以為如此便可讓人生氣,讓人不願再理會。

  誰想虞小滿與常人不同,竟是往床邊又挪了挪,牽著他的衣袂不放:「可是忙陸鉞的事?那日偷襲你的分明就是他,對不對?」

  沉默片刻,陸戟說:「對。」

  「那為何不同老爺說一聲,將他扭送官府?」虞小滿將壓在心裡多日的疑惑問了出來,「這等罪行夠他蹲幾年大牢了。」


  又是一段難熬的沉寂,抿唇良久,陸戟開口道:「陸老爺,是他的父親。」

  虞小滿眨眨眼睛,沒弄懂這因由:「陸老爺也是你的父親啊。」

  言罷,虞小滿忽而怔住。

  他想起虞桃說起過的家事,她便是為了兄長娶親被賣到虞村長家的么女。父母待兒女尚且有偏愛,何況這一刀並未真扎在陸戟身上,根本犯不著二選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息事寧人方為最佳選擇。

  「難道他們並非不知,而是故意……」

  虞小滿話未說盡,陸戟亦不回應,答案兩人皆已心知肚明。

  即便先前想過這一層,虞小滿的心仍是涼了半截。他曉得陸府腌臢事多,卻沒想到兩位待他親厚的長輩也如此不明事理。

  這種事定然不是頭回發生,他們仗著陸戟腿殘,又不多言語,便輕描淡寫地將一樁樁生死攸關的大事揭了過去,美其名曰維護家宅安寧。

  難怪原先張揚灑脫的陸戟得了疑心病,難怪他冷得像塊冰,費了好大功夫才得以靠近。

  虞小滿心頭酸澀難當,順著衣袖拉了陸戟的手:「你別……別難過。」

  他曉得這單薄的安慰無用,又想讓陸戟開心,絞盡腦汁換了話題:「再有半月便是你的生辰,你可有想要的東西,或是想去的地方?」

  陸戟一愣。

  今日回來原想不聲不響地看了人就走,誰想一個不小心把人弄醒了,還同他說了這麼多。

  借著月光瞧床上人大病初癒後的蒼白面龐,翦水秋瞳盈盈凝望著自己,方才的一點委屈早就拋了個乾淨,唯余滿眼期待。

  「到時候,我們一起,就只有我們兩個,像上回七夕那樣,逛街游湖,累了便找間茶館歇腳,餓了便嘗嘗街邊點心。」

  光聽他講述,陸戟眼前便有了畫面。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於暮色中攜手同歸,他何嘗沒有嚮往過。

  可他腿不能行,被固在這一方狹小輪椅之上,周遭稍有動盪,手中的紙傘便四下飄搖,不蔽風雨。

  視線交匯,虞小滿目光澄澈,纖塵不染,令陸戟心口驟縮,清醒之下驀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交握的手被強硬鬆開,虞小滿急急去追,非但抓了個空,還扯得傷口作痛,倒抽一口氣,勉力支撐著問:「……可好?」

  他還是有幾分底氣的,先前這樣柔聲問了,即便陸戟不應,臨到跟前還是都順了自己的心意。

  他的陸郎面冷心軟,最是捨不得叫他傷心。

  因而陸戟回答「不好」時,虞小滿一時未能回神,笑容凝在唇邊。

  「半月後,你便不在府上了。」陸戟說。

  怔忡良久,虞小滿茫然地問:「那我,該在何處?」

  「京郊有座莊子,環境清雅,最適合休養。」陸戟轉過身去,「待你可下床行走,擇日便動身吧。」

  即便虞小滿為人妻尚不滿一載,也從丫鬟僕婦們的閒聊中知曉將妻妾趕至主家外頭的宅院,多半是失了寵,存了嫌棄打發的意思。

  唇瓣翕張,無言以對。虞小滿仍不明白,先前還好好的,為何突然變了臉?

  待得細細回想,才恍然發現,陸戟待他好是好的,也從不吝惜給予溫柔,可做盡親吻擁抱之類的親密事,卻從未向他表露過心意、訴說過喜歡。

  一次都沒有。

  無暇深想許多,眼看人就要出門去了,虞小滿趴在床沿,涎著臉急切追問:「那、那何時可以回來?」

  行至門口的人停住,捏著扶手的雙手在無人得見處緊了又緊。

  陸戟說:「若無人去接,便不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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