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24-08-27 17:54:33 作者: 餘酲
  夜裡,陸戟亥時才回院。閱讀

  進屋時身上沾了焚香的煙味,虞小滿遞上熱茶,陸戟接過,低頭抿兩口,復又抬眼,隔著氤氳水汽看他。

  虞小滿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陸戟又抿一口,說:「沒有。」

  虞小滿不信,跑到鏡前左右端詳,確實幹乾淨淨與平時無異,帶著疑惑返回來,坐在桌邊盯陸戟猛瞧。

  弄得陸戟渾身不自在,喝完將茶盞放在桌上,問:「為何一直看我?」

  虞小滿雙手捧腮,咧嘴憨笑:「你好看呀。」

  熄了燈,兩人並排躺在床上。

  今日太晚,沒有行那事,虞小滿心裡打了會兒鼓,窸窸窣窣把手從袖筒里伸出來,在衾被下拉住陸戟的手。

  他曉得陸戟沒睡,聲音還是壓得很低:「這次陸鉞那傢伙犯渾,你別同他一般見識。」

  「嗯。」陸戟應了一聲,而後問,「嚇著你了?」

  虞小滿說:「哪兒能啊,我膽子大得很,況且……我還有你護著呢。」

  思及堂屋事發的剎那,陸戟第一反應便是將他護到身後,虞小滿心灌了蜜似的甜。

  這回陸戟沒應聲,只回握住他。

  想著今日乃陸戟生母忌日,又發生那種事,定然鬱鬱寡歡,虞小滿感同身受地握緊了陸戟的手。

  再度開口時,陸戟換了個話題:「你家中可還有什麼人?」

  在陸戟面前用不著假扮虞夢柳,虞小滿便如實道:「我自打出生便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姐姐。」

  「姐姐一定很疼你。」陸戟說。

  「那可不,姐姐待我極好。」說到璧月,虞小滿忍不住彎起唇角,「我要來京城,她嘴上說著不允,還說要同我斷交,待我到了這邊,又三天兩頭給我傳信,叫我回海……回家看看。」

  說到後半段,虞小滿才覺這話令人起疑,補了句:「代嫁是我自個兒拿的主意,她自然是不允的。」

  陸戟:「嗯。」

  虞小滿不曉得陸戟為何問這個,亦不知他在想什麼,思來想去,往中間挪了挪,儘量挨著他。

  伯母在世的時候一定也很疼你吧?虞小滿想,現在有我疼你了,他們傷你一分,我就疼你十分。

  所以,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都說一葉知秋,虞小滿真正意識到秋天來了,卻是因為小甲小乙的反常舉動。

  隨著氣溫與水溫驟降,鯉魚不愛在水中覓食,改往泥里拱,這天虞小滿在岸邊叫了好幾聲,兩條魚兒才不情不願地游上來,抖抖索索地喊冷。

  「再過一陣該支炭盆了,」虞小滿提議,「我同陸郎說一聲,弄只大缸,把你倆移到屋裡去?」

  小甲:「不了不了,還是待在池塘里幕天席地自在。」

  小乙:「一口一個『陸郎』,怕是這個秋天還沒過,你就該把我倆忘光了。」

  虞小滿辯解:「大家都是魚,我哪能把你倆忘了啊。」

  「這年頭魚都能和人春宵幾度了,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好了傷疤忘了疼,小心腿岔開久了變不回魚尾。」

  「這、這兩碼事。」虞小滿忙下水化出尾鰭,臉紅得堪比小甲身上的紅紋,「再說,陸郎體貼得很,做那事別提多、多快活了。」

  兩條鯉魚:「噫——」

  用璧月姐姐的話說,虞小滿這行為就是胳膊肘往外拐,滿腦子臭男人。

  說是這麼說,小甲和小乙還是把來自東海的口信及時傳達給了虞小滿,聽罷虞小滿在水裡泡了半個時辰,用來琢磨其意。

  前些日子璧月姐姐遊了趟南海,在南方族人的引見下見了那邊的長老,得到一條與東海長者口中截然不同的法子。

  虞小滿念念有詞:「逼出元丹,壽命折損,便是死人也能救活……」

  小甲這會兒不怕冷了,在水裡撲騰:「你可別犯傻,我們想要元丹都不知去哪兒尋,你上趕著把它吐出來?」

  小乙也著急:「就算有三百年壽命,也經不住這麼折損呀,定然還有其他法子!」

  虞小滿搖頭:「璧月姐姐既然告訴了我,必是打聽清楚了。可我連元丹在身體何處都不曉得,如何將它吐出來?」


  兩條小鯉魚聞言鬆了口氣:「不曉得就好。」

  想必璧月便是因為清楚他不曉得如何將元丹逼出體外,才敢告知他這事,好讓他趁早斷了念想。

  又念了幾遍「誠則泣淚成珠」,虞小滿總覺得這句與方才得到的消息有關聯,鮫珠與元丹必不是同一件東西。

  可究竟有何關聯,一時半會兒又理不清,急得虞小滿又揪了兩片鱗。

  陸家近來正值多事之秋,單與劉家那門親事就費了好大功夫才平息。

  陸老爺提著陸鉞的耳朵數度登門賠禮,陸戟作為兄長也跟著吃了幾回閉門羹。後來太夫人出馬,劉家總算給面子開了門,恰好那日虞小滿也跟了去,被叫到劉晚晴那兒聽了兩個時辰的哭訴。

  「這世上的男子大多三妻四妾,我也做好了與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的準備,可他、他怎麼能……在我還沒進門的時候就與別的女人有了孩子?」

  即便不懂人族男子為何都愛妻妾成群,虞小滿也知此事荒唐,安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便是這樣一個人,好在成親前看清了,省得日後受委屈。」

  劉晚晴哭得很兇了:「可是、可是我以後不能叫你嫂嫂了。」

  「那叫哥……」虞小滿險些說漏嘴,「叫姐姐也行啊。」

  劉晚晴乖巧地叫了聲姐姐,虞小滿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待拭乾眼角的淚,劉晚晴道:「我和二爺緣盡於此,姐姐和陸大少爺可得恩愛百年啊,不然我、我就……」

  說著說著,竟又嚶嚶哭了起來。

  少女破碎的心不易安撫,虞小滿說得口乾舌燥嗓子冒煙,傍晚回去時歪在馬車裡宛如一條廢魚。

  他與陸戟共乘一輛馬車,兩位長輩帶著陸鉞坐前頭一輛,隔著老遠,都能聽見陸老爺當街斥罵陸鉞的動靜。

  虞小滿心想罵得好,再打一頓就更解氣了。安逸聽了一陣,忽而想到什麼,問:「我們在這兒給他擦屁股,他親娘怎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她被禁足了。」陸戟說。

  想來與陸鉞的事脫不開干係,虞小滿幸災樂禍,心道惡人果然自有老天收拾。

  到陸府,從馬車上下來,進門時聽到陸老爺不容商量地對陸鉞說:「待孩子生下來,立刻抱回府里養,至於那舞女,給筆銀子打發了吧。」

  「打發了?不行。」陸鉞頂著張被揍得五彩斑斕的臉,很有骨氣地道,「我答應過要娶她過門,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陸老爺鬍子又吹起來了:「這會兒你倒守諾了?劉家多好的一門親事生生給你造作沒了!」

  陸鉞嗤道:「誰稀罕,我娘可說了,這門親事是他們家高攀。」

  陸老爺指著不成器的小兒子:「人家攀親也要看個好賴,就你這不成器的鬼樣子,拜相封侯也沒家世清白的姑娘肯嫁你!」

  提及封侯,陸鉞想到陸家世襲的爵位,想到母親的叮囑,眼珠一轉:「那爹你便將爵位早些給了我,不然我真討不到媳婦兒,您面上也不好看。」

  「你——!」陸老爺著實被氣個不輕,甩了手負於身後,「回去告訴你母親,別再妄想此事,論長幼論賢才,這爵位都該是你大哥的。」

  言罷便大步往裡去了,留陸鉞獨自呆立原地,一臉難以置信。

  誤打誤撞聽到這番對話,虞小滿心裡舒泰,回院的路上推著陸戟哼起無名小曲兒。

  將段衡打發去休息,行到人跡罕至處,陸戟說:「自今日起,待在家中少外出。」

  虞小滿收聲不唱了,琢磨半天沒明白,遂問道:「為何?」

  「入秋了,北方寒地不比你老家,仔細吹風受涼。」

  虞小滿心說我冷水魚不怕冷,到底還是被陸戟的關心弄得熨帖,樂顛顛應道:「好,那我明日起便不出門了,在家等你回來。」

  陸戟點頭,過一會兒,又想起什麼:「近來府上不太平,你可會害怕……」

  說到一半,忽聞急促腳步聲自路旁竹林竄出,獵獵風聲混著枝葉摩擦的粗糲響動,人聲都被稀釋得模糊不清。

  虞小滿聽覺敏銳,視線亦比凡人清明,一道反射自刀刃的寒光閃過,他立刻意識到危險,丟了手中的燈籠,推著四輪車側過身。

  陸戟與他幾乎同時有所察覺,奈何腿不能行,手臂剛背到身後捉住虞小滿一隻手腕,並未來得及發力令他轉向,偷襲者已經跑到跟前了。


  「去死吧你這個癱子!」

  與陸鉞的嘶吼同時落入耳中的利刃刺穿皮肉的聲音。

  這聲音,陸戟再熟悉不過。

  沙場上刀劍無眼,如何血肉橫飛觸目驚心的場面他都見過,臨了槍還是要揮,敵人還是要殺,作為戰士,他從不會為這微不足道的動靜停止征伐的腳步。

  然這回,他停住了。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轉過身去的,待到虞小滿驚惶的面孔闖入眼中,佝著的軀體慢慢下滑,陸戟才醒神似的,撈住他的腰將他往懷裡帶。

  另一隻手還握著他纖細的腕,隨著指腹下的脈搏漸弱,觸及的目光游離渙散,猶如攥不住的生命在飛速流逝。

  心臟仿佛就此停跳,陸戟氣息顫抖,啞聲喚他:「小滿……小滿……」

  偷襲者見捅錯了人,匕首也顧不上抽走,連滾帶爬地跑了。

  無人抽得出空去追。

  歪在地上的燈籠發著微光,虞小滿許是嚇壞了,又許是痛感遲滯蔓延,眉心蹙起,喘得很急,兩片唇都在哆嗦。

  即便如此,他仍固執地背朝襲擊的方向,將醜惡與鮮血留在身後。

  而後彎起唇,對著陸戟扯出一個自以為明媚實則淒楚蒼白的笑容:「總算……總算輪到,我救你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天剛破曉,城東陸家大少爺在家中遇襲的事便鬧得人盡皆知。

  沈寒雲策馬趕來,到門口翻身而下,韁繩都顧不上遞給小廝,一陣風地沖了進去。

  整個陸家上下都亂了套,陸大少爺的院子尤甚,僕婦小廝門進出不歇,個個面帶愁容腳下生風,忙得沒空待客。

  裡頭倒是出奇安靜,唯有彌散的草藥氣味昭示著此處有位受傷的病人。沈寒雲走近時,陸戟正從臥房出來,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沈寒雲伸長脖子什麼都沒看到,抬腳要進去,陸戟先一步將門扉合上,問:「你怎麼來了?」

  沈寒雲並未作答,而是問:「是陸鉞嗎?」

  得到陸戟的肯定回答,沈寒雲又問,「他怎麼樣?」

  「方才醒了一刻,又睡下了。」

  陸戟整個人疲憊又低迷,好似還未從昨夜那場突如其來的事故中抽離,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答非所問,又道:「未傷及要害,已無大礙。」

  「無礙?」沈寒雲聽了這話非但沒放心,反而激動起來,「陸鉞是個什麼東西,會幹出什麼事,旁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嗎?街頭巷尾都在傳那匕首足有九寸長,陸鉞想要你的命,眼下小滿為你擋了,你說他無礙?」

  陸戟本就神思飄忽,被如此質問,越發迷茫了。

  「你說不會讓他有事,我才沒有把他帶走,結果你讓他為你挨刀,這便是你口口聲聲的『不會讓他有事』?」

  「是不是回頭他說擋刀是自願,你還能當他在你身邊待得很開心?」

  沈寒雲脾氣上來,說話便不怎麼客氣,句句往陸戟心口戳。

  陸戟張了張嘴,尚未來得及說什麼,再度被搶了話。

  「陸啟之,這叫卑鄙。」急火攻心顧不上許多,沈寒雲憤憤不平道,「你知他愛慕你,便把他當做上天賜予的慰藉,不管會將他推到如何危險的境地,都可以仗著他對你的愛慕把他留在身邊,這就叫卑鄙!」

  眼波狠狠一晃,「卑鄙」二字令陸戟驀地怔住。

  垂眸望向動彈不能的雙腿,又看那綁在身側的蛋絡子,陸戟深深吸進一口氣,卻連「我不是」都說不出口。

  任他千算萬算,也沒料到陸鉞會如此沉不住氣。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如今閉上眼,灰敗發青的面孔、滿手淋漓的鮮血仍歷歷在目,除卻得知母親亡故那日,陸戟從未如此心慌懼怕過。

  他怕懷中的人靜悄悄地沒了聲息,所以他拼命攥緊他的手,從夜深至天明攥了整整一宿,試圖留住他,不讓他離開。

  就像先前虞小滿發燒臥床,手是在睡夢中無意識牽的,最後捨不得放的卻是他陸戟。

  如今虞小滿毫無生氣地躺在裡面,皆是因為他挾恩圖報,分明自顧不暇還要將人留在身邊,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

  陸戟揚唇,自嘲一笑,放棄了辯駁。

  這可不就是卑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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