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024-08-27 17:54:34 作者: 餘酲
  虞小滿久久不曾言語。閱讀

  許是還沒從方才的驚險一幕中脫離,又或許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望著陸戟出了會兒神,忽而清醒過來般地撇開目光,垂眼不做聲。

  旁邊被扎了手的孫木匠嚎得撕心裂肺,還嘴臭罵罵咧咧,陸戟嫌他吵,一掌將他劈暈了。

  重歸寂靜,借著頭頂的探出雲層的月光,陸戟靜靜看著虞小滿,纖長睫羽覆住了他黑亮的瞳,陸戟上前一步,試圖將這張月余未見的面孔瞧清楚,虞小滿卻再度受到驚嚇似的撤身後退。

  「這裡就是我的家。」他開口有些急,險些被吸氣嗆到,「你來、來幹什麼?」

  聽了這話,陸戟反倒放了心。

  還願意過問,就代表自己在他心裡仍有分量。

  「來接你。」陸戟重複一遍,而後說,「家裡都處理妥當了。」

  虞小滿大致曉得處理的什麼事,梗著脖子點頭:「恭喜了。」

  這句恭喜聽在陸戟耳中很不是滋味。他自知欠虞小滿一句承諾,於是沉聲道:「以後不會讓你再遇危險。」

  虞小滿卻蹙眉,眼中迷茫更甚。

  須臾便明白過來,清了清嗓子,道:「幫你是我自願的,你不必有負擔。」

  過分冷淡的反應令陸戟措手不及。

  策馬趕來的路上,陸戟在腦中做了許多假設——他的小滿受了心傷,可能會怪他,會責罵他,說不定還會掉眼淚,無論如何他都該哄著,用比拔劍任憑處置更低的姿態受著,讓小滿發泄完消了氣便好。

  因此他壓根沒想過眼下的情況該如何應對,虞小滿像是渾然不在乎了,連看都不願意抬頭看他一眼。

  陸戟難得猶豫,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該從何講起:「先前……是我的錯。」

  虞小滿聽了心中卻更酸澀。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陸戟在他面前低頭,仿佛他借報恩之名產生的貪婪之心終是給陸戟造成了困擾。

  他分明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陸戟過得好。

  「不,不是你的錯。」虞小滿搖搖頭,「起壞心的是他們,你才是受害者,現下既已解決,你便早些回去,安頓好接下來的日子吧。」

  即便遠離北地,海濱冬日的陰冷也足令虞小滿的沉疴病體十分難熬。

  翌日一早,那幫小孩倒是沒來擾人清夢,聽說村里演武場來了軍隊駐紮,大家都跑去看熱鬧了。

  開門沒見外頭有人,虞小滿鬆了口氣,打盆水清理昨天那老流氓留在門板上的血污,邊擦邊想要不要去村里走一趟,瞧瞧那傢伙怎麼樣了。

  畢竟租著人家的屋子,弄傷了人家幹活營生的手,怎麼也該賠個禮。

  然昨夜留下的陰影猶在,虞小滿一面忖著吃了那麼大個虧,孫木匠八成不敢再輕舉妄動,一面還是小心為上,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左右打聽挑了個孫木匠不在家的時候,揣著銀子往他住處去。

  孫木匠的媳婦兒在家,出門見是虞小滿,白眼險些翻到天上去,腿抵著籬笆門不讓進,聽他說是來給租金的,才勉為其難撤身讓他進屋,嘴上還是不客氣:「總算交租了,看來昨晚碰上好主顧了?」

  虞小滿生得美,就算換了男裝,出眾的面孔往那兒一擺,進到村子裡仍是男女老少爭相矚目的對象。尤其是孫木匠,每每見到他就挪不開眼,口水都要流下來,如此明顯的垂涎,他媳婦兒自然不會察覺不到。

  因而對虞小滿的態度就不太客氣,收了錢還臉不是臉嘴不是嘴的,寫房契的時候將那幾錠碎銀數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被虞小滿撿了便宜。

  孫木匠常年在外頭幹活,他媳婦兒在家做點販賣糕餅的小生意。大清早正是送貨的時候,夥計扛著麵粉進了門,放下東西休息一會兒,見孫木匠媳婦兒在撥算盤,笑說:「今兒這麼早就開張了,看來老孫治手的銀子有著落了。」

  虞小滿暗說不妙,果不其然,孫木匠媳婦兒不算帳了,算盤一扔,揚聲問:「治誰的手?」

  想來那孫木匠干出那等齷齪事,萬不敢回家討打,只能夜裡爬起來就偷偷溜去鎮上,找了家醫館治手。

  誰想竟被這送麵粉的夥計瞧見了,還大嘴巴告訴了自家母夜叉,真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倒大霉了。

  人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孫家媳婦氣不過,拉著虞小滿不讓他走,跑到院子裡又哭又鬧,讓走過的路過的都來瞧瞧勾引自家相公的狐狸精。


  虞小滿本想趁亂離開,想著房契還沒拿到,眼下走等於白搭那麼多銀子,咬了牙非要孫家媳婦要麼給房契要麼退銀子。

  孫家媳婦借題發揮,哭喊道:「大家快來看吶,這小狐狸精多猖狂,勾得我家老孫夜不歸宿不說,還有臉跑我這兒來要銀子!」

  氣得虞小滿脖子都紅了,心想人壞起來怎的臉皮都不要,真該把她發配去京城和馮曼瑩互相噁心。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是非不分,有個過路者幫虞小滿說話:「明明是你家老孫瞅著人家生得俊俏,動了歪念頭吧?」

  還有人聽說孫木匠的手挨扎了,不由得好奇,問虞小滿:「是你扎的不?看不出來,小兄弟有兩手啊。」

  虞小滿被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還是心系房契,杵在那兒盯著屋裡猛瞧。

  到底是拿到了。

  這邊正鬧著,忽然來了一隊手執長槍的銀甲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在孫木匠家門前一字排開,打頭的那個在眾人的注視下抱拳上前,彎腰鞠一深躬:「屬下來遲,讓夫人受驚了。」

  不出兩個時辰,新搬來的標緻小哥有個軍爺夫君的的事,就在虞家村上下傳開了。

  傍晚回到小木屋,虞小滿從裡頭把門栓卡緊,窗戶也關嚴實,將房契收好,便吹滅蠟燭,早早躺床上醞釀睡意。

  陸戟還沒走這件事令虞小滿心神不寧,想到昨夜拒絕和他回家時他落寞的眼神,虞小滿又無端地揪心。

  捂著胸口側過身去,眼皮不停打顫,挺屍半天還是睡不著,肚子也咕嚕嚕叫起來。虞小滿暗自埋怨自己最近越來越能吃,到底還是不委屈自己,爬起來把蠟燭又點上,出門尋東西吃。

  外頭屋檐下就掛著璧月姐姐上回送來的饅頭,凍得梆硬,泡過熱水才好下嘴。

  虞小滿捧著燭台推開門,正為如何點著柴火犯愁,抬頭見到立於屋前約兩丈遠的人,扭頭就要回屋。

  被一道聲音喊住了。

  「我買了些吃食。」陸戟說,「還熱著,將就吃點吧。」

  近來虞小滿身子虛得厲害,之前尚能忍住餓,如今竟到了看見好吃的就挪不開眼的地步。

  忖來想去,還是要了陸戟手中的紙包,掂量之後悄悄算了帳,自懷裡掏出銀子遞給他:「夠嗎?」

  陸戟神色複雜,到底怕被拒絕,還是伸手接了,指腹搓了搓那幾錠帶著虞小滿身上溫度的碎銀,說:「夠。」

  虞小滿便安了心,回屋打開紙包吃了起來。

  陸戟買來的是熟食,燒雞鹵得很透,肉質干而不柴,配著新出爐的燒餅別有一番風味。虞小滿吃東西小口,仍是沾了一嘴碎屑,舌頭一舔捲入口中,散開滿嘴芝麻香,心想這「將就」好生奢侈。

  美味需得用心品嘗,虞小滿吃得認真,抬手擦嘴時猛然想起還有位來客,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水潤的眸子望向門口:「你要吃嗎?」

  陸戟守禮慣了,屋主不讓進他就一步也不跨進門,聞言只答:「你吃,我不餓。」

  夜裡北風颳得兇猛,震得窗紙嘩嘩作響,終歸怕肉體凡胎經不住凍,虞小滿還是將客人請進來小坐。

  屋子裡頭狹小,唯有一張木床可以坐人。陸戟坐於其中一角,看著虞小滿一口一口將半隻雞啃完,說:「白日裡料理旁的事去了,未能及時趕到為你解圍,抱歉。」

  虞小滿心道幸好你沒來,不然替嫁這事非但要鬧得滿京城皆知,連虞家村這邊也躲不掉了。

  況且虞小滿最怕陸戟向他賠禮,這本就不是陸戟該做的,他受不起,便「哦」了一聲,表示曉得了。

  口腹之慾得到滿足,虞小滿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揉著額角開始犯困。

  落在陸戟眼中,便是趕他走的意思。

  不想此行一無所獲,陸戟再次主動尋話題:「今日,我見了你姐姐。」

  虞小滿一愣:「璧月姐姐?」

  陸戟點頭:「是。」

  心猛然提起,虞小滿問:「她可傷了你?」

  說著便端起燭台細細打量陸戟的面容。

  璧月姐姐討厭陸戟入骨,一口一個「臭男人」地罵他,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似的,陸戟與她見了面,現下能好端端坐在這兒都是個奇蹟。

  陸戟說沒有,虞小滿不信,扯了他的衣袖要看,被陸戟制住手腕壓在胸前。


  推搡間兩人距離倏然拉進,鼻尖幾乎碰到一處,視線相撞的瞬間,虞小滿在陸戟眼中看到兩個小小的人影。

  「你擔心我。」陸戟說。

  近乎肯定的語氣挖開了虞小滿費盡力氣藏在心底深處的隱秘。

  虞小滿慌了,掙動手腕卻擰不過這個臭男人,一時羞憤不已難堪至極,仿佛自己的軟肋總能被他輕易找到,先動情的永遠只能甘落下風,任人拿捏。

  「我自然擔心你。」虞小滿說,「既然見過我姐姐,應該知道,我將元丹給了你吧?」

  這回輪到陸戟發愣。說到元丹,不知想起什麼,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低聲說:「知道。」

  虞小滿不願在他面前失態,一心想要他走:「一顆元丹報你八年前的一場救命之恩,應當足夠了吧?」

  陸戟不答,虞小滿便當他默認,眼一閉心一橫:「如此才算真正還清,今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此生不復相見。」

  海水無風時,波濤安悠悠。

  陸戟離開時仿佛將凜冽的風也一併帶走,四下出奇寧靜,唯虞小滿心裡鬧騰不休。

  這會兒一點都不困了,手腕隱隱發燙,似乎還留著被緊握的觸感。

  將那處用水草纏好,衣袂蓋住,虞小滿捧腮望著桌上燒得只剩寸余的蠟燭,眼眶一熱,吧嗒落下一滴淚來。

  先前在陸府和虞桃一起背詩,不明白詩人們為何總將蠟燭燃燒比作流淚,現在卻有些懂了。

  雖說已經做過一次告別,虞小滿現在才意識到這回是真的永別。

  他狠狠將陸戟推開,拒絕他出於愧疚的憐憫,說了最狠絕的話,將自己的後路斷得一乾二淨,但凡有點骨氣的人,都不會再回來找他。

  何況陸戟傲在骨子裡,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卻一再被拒絕好意,怕是已經氣得在心裡怒斥許多遍不識好歹,甩起馬鞭奔跑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這樣好,虞小滿對自己說,這樣再好不過,待陸戟回到京城,便可迎娶沈家小姐,再無旁人敢指點說道。

  這本就是虞小滿想要的,可他的心還是痛得厲害,比逼出元丹那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突然後悔方才沒有好好看看陸戟,他怕時間再久些,就不記得他的恩人長什麼模樣了。

  他們之間的聯繫自報恩者和施恩者展開,到頭來又變回最初的關係,一切都如同沒發生過那般,重新退回原點。

  是以當虞小滿聽見門被推開的動靜,扭過頭去,看見不久前「憤然離去」的人又出現在門口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陸戟同樣訝異,見方才還說著狠心的話讓他走的人坐在自己坐過的位置,鼻尖通紅,淚眼婆娑,一時慌了神,舉起手中的食盒,說:「湯,跟村口的婆婆約好了這個時辰去拿。」

  一個站在門外,一個坐於屋內,兩人隔著不遠的距離,狀似遙遙相望,實則抬腳動幾步便可抵達。

  比此處到村口的距離近多了。

  紛亂的思緒擰作一團,虞小滿抓不到頭緒,吸了吸鼻子,瓮聲嘀咕:「這麼快……」

  陸戟被他孩子氣的感嘆弄得一怔,而後鬆了口氣。

  「答應過你,不會再讓你等太久。」

  所以擺平一切之後,便快馬加鞭趕來接你,一刻也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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