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4-08-27 17:54:34 作者: 餘酲
  夜裡又起風,動靜不小,虞小滿卻睡得很安穩。閱讀

  早起時瞧見外頭白茫茫一片,撐開木窗,碎雪自窗台揮灑散落,熹微晨光將白皚皚的地面照得晶瑩透亮。

  好一個雪晴天。

  深吸幾口沁涼空氣,虞小滿瞥見放在桌上的食盒,裡頭的湯已經喝得一滴不剩,這會兒看見空瓷碗,還忍不住舔嘴唇流口水。

  得洗乾淨還給人家。

  這麼想著,虞小滿捧著食盒推開門,雪地反射的陽光刺得他眯了眯眼睛,再次睜開時,便瞧見陸戟抱著把劍杵在不遠處的樹下,像一夜沒離開。

  待他走近了,虞小滿用餘光打量到他換了身衣裳,想必昨夜確是回客棧住了,不由得放了心。

  雪天井水反而暖和些,虞小滿吊著木桶打水,陸戟放下劍上前幫忙。

  兩個人四隻手拽一根繩,一個沒錯開手指相碰,虞小滿忙移開手,反應過來後又慢吞吞地伸向前:「我自己來。」

  陸戟力氣大,三兩下將盛滿水的桶提了上來,虞小滿接了個空,乾巴巴地道了謝,撈起衣袖,舀了瓢水蹲在井邊洗碗。

  陸戟把劍拿起來,退到一邊不礙事的位置,一聲不吭,存在感卻強到令人難以忽視。

  將洗乾淨的碗放在井沿晾著,虞小滿擦擦手站起來,故作隨意地問:「你不回去嗎?」

  「回何處?」

  「京城,你的家。」

  生怕陸戟誤會自己的意思,虞小滿又說:「那些事,擺平不容易吧?想必之後還有不少雜務等你安頓,還是早些回去吧。」

  前夜剛到這裡,虞小滿便是這麼同他說的,陸戟臉色頓時一沉。

  「我是來接你的。」他說,「你不在,我如何回去安頓?」

  虞小滿對陸戟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以為陸戟此行是為了確認他的安危,以求心安理得,如今見到他了還不走,難不成覺得不夠,想幫他買房安家、看著他娶妻生子?

  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虞小滿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家裡事料理完,就該考慮終身大事了,陸戟多半是怕不好向沈暮雪交代,也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關。

  若是他虞小滿過得好也就罷了,眼下這食不果腹的可憐樣都叫陸戟看了去,昨個兒還被木匠家的媳婦欺負……虞小滿抬手捂住臉,心想這可太糟糕了。

  為了顯得不那麼落魄,晌午過後,虞小滿換了件新棉衣。

  是前些日子璧月姐姐送來的,一直沒捨得穿,本打算等到年初一,現下為了裝點門面早早地穿上了,立領邊的一圈絨毛裹著他白裡透紅的臉蛋,走出門去,幾個小孩都看傻眼了。

  一個男孩呆呆地說:「小滿哥哥真、真漂亮。」

  扎雙髻的女孩忍不住笑:「小滿哥哥是男孩,怎麼能說他『漂亮』。」

  「那……英俊?」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看看虞小滿,又看向一邊的陸戟,「陸將軍才叫英俊倜儻呢,小滿哥哥就是漂亮啊,像天仙下凡。」

  虞小滿聽著害臊,扭身要回屋裡去,被陸戟扣住門不讓進,還固執地擰著脖子不看他。

  陸戟拿他沒辦法,溫聲勸道:「天放晴了,出來透透氣吧。」

  說來奇怪,陸戟成天冷著張臉,卻很招小孩喜歡,尤其是男孩,對他手上的劍充滿興趣,還吵吵嚷嚷地求他教幾招。

  索性待在這兒沒旁的事,陸戟撿來幾根枯枝發給孩子們,教給他們一段軍中常練的招式。

  男孩子們學得認真,扎個馬步都力求大腿與地面平行,個個板著小臉煞有介事,仿佛真參了軍。

  陸戟沒拿軍中的標準要求他們,只告訴他們在家也可以這麼練,對身體百利而無一害。

  有個男孩問:「那若是上戰場呢?怎樣斬殺敵人?」

  另一個男孩也心急:「劍那麼沉,我一隻手都提不起來。」

  這回陸戟沒有為他們答疑解惑。

  低頭看向手中為出鞘的劍,他說:「拔劍不是為了爭名奪利,更不為光耀門楣。」

  男孩們不解,問:「那是為了什麼?」

  陸戟扭頭,看向坐在屋檐下埋頭繡花的虞小滿,冬日暖陽灑下,襯得他眉眼安恬,寧靜得如同一副濃淡相宜的山水畫。

  看了一會兒,他說:「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

  虞小滿心思敏感,早就察覺到陸戟在看他。

  他假裝不知道,心慌意亂差點扎到手指,後來在身旁小姑娘的提醒下,才發現自己錯將黃線當成紅線,繡了半朵顏色古怪的牡丹花。

  鼓著腮幫子拆了半天,待換上新線,已然疲憊睏乏,沒了再繡一遍的興致。虞小滿放下繡繃,趁那邊還在熱火朝天地練兵,站起來活動筋骨,沿屋前小路往海邊走去。

  與北方的雪虐風饕不同,這裡太陽剛出來雪就化了大半,剩下的薄雪被來回瘋跑的孩子們踩得結實,一腳上去嘎吱響,卻不會陷進去,亦不至打滑。

  雪後的海似乎比往日收斂幾分,海浪都細細綿綿,一層接一層不爭不搶地往岸邊涌,天空被融成煙青色,銀裝素裹,海天一線,美得叫人不捨得眨眼。

  虞小滿在積雪與灘涂的交界線外停住腳步,蹲下堆雪人。

  捏出圓圓的身體圓圓的腦袋,方才揣在兜里的小石子做眼和嘴,再一左一右插上樹枝做胳膊,便大功告成。

  撐著下巴端詳了會兒,忽聞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扭頭一看,璧月不知何時從海里出來,正看著他堆的小雪人發笑。

  「你怕不是堆了個侏儒,這么小一隻,不出半個時辰就該化了。」

  虞小滿被她笑得臉上掛不住,站起來抬腳要將那雪人碾平,被璧月拉住了:「別呀,多憨厚一雪人,就讓它多留會兒吧。」

  姐弟二人久違地坐在海邊聊天。

  「記得你剛化出雙腿不久,就拉著我往海面跑,說要堆雪人。」提及往事,璧月面容柔和,微微笑著,「我就告訴你呀,雪不是每天都有,我們所在的這片海域,一年到頭也就碰上一兩回,你聽了眼淚都要下來了,說『那我變成人還有什麼意思』。」

  虞小滿記得這事,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幼稚,垂低腦袋不言語。

  「後來呀,你一心要往北方去,我還當你想去堆雪人,誰知道呀……」璧月說著說著氣不過,抬手彈虞小滿的腦門,「誰知道你個臭小子不聲不響地把一顆心許了人,還上趕著送元丹!」

  提到這茬虞小滿就氣短,縮頭縮腦地躲:「為他治腿只有這麼個法子,我也不想的……」

  「算了,送都送了,總跟你說這幹嘛。」到底是璧月大人有大量,收了手,沒好氣地哼道,「打小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死心眼,決定了的事十頭鯨都拽不回來。」

  鯨是海里力氣最大的動物,虞小滿想像了下,心道十頭如此壯觀,必然是拽得住我這小身板的。

  天容海色本澄清,姐弟倆肩挨著肩,像小時候那樣並排坐在礁石上,聽浪花拍岸,度余日悠長。

  沉默延續了一陣,璧月忽又啟唇:「三百年是一輩子,一百年也是一輩子……既然這麼想變成人,那就去吧,自己不後悔便好。」

  虞小滿一怔,半張著嘴:「啊?」

  璧月笑他呆頭呆腦,捏了一把他的臉頰:「況且姐姐已經替你把過關了,諒那臭男人不敢再叫你受委屈。」

  傍晚,自來時的路回去,虞小滿抬頭便看見陸戟在路的盡頭等著。

  待走近,一件熟悉的披風被從背後搭在肩上,將日暮寒氣阻擋在外。

  虞小滿卻心神不定,進到小木屋裡,放下璧月姐姐給的一捧貝殼,扭身說:「我現在過得很好。」

  剛進門的陸戟愣了下,腳步也隨之停住。

  「雖然回不去海里,但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還有姐姐照顧我。」虞小滿急急舉例,「那些小孩也很喜歡我,你用不著擔心我活不下去。」

  他越想越覺得陸戟要帶他回去是無奈之舉,璧月姐姐今日說的話更是佐證了這一點,他不想再叫陸戟為難。

  「至於元丹,那是我自願給你的,離開也是自願的,我從未想過藉此向你索要報酬,或者逼你就範。」

  「你看,沒了元丹我還能好好活著,你不必為此覺得欠我什麼,真的……不必。」

  說完這些,虞小滿狠狠呼出一口氣。他不曉得陸戟能聽進去多少,反正該的不該的他都一股腦說了,但凡不傻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孰料陸戟不僅傻,還亂抓重點。

  「自願的?」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些微疑惑,「難道嫁於我,並非自願?」

  虞小滿話趕話地說:「當然,只是為了報恩,沒有旁的法子。」


  「那與我行夫妻之實呢?」陸戟抬眸,看向前方站著的人,「還有七夕那夜吐露心跡,皆是因為無可奈何?」

  陸戟突然的口齒伶俐令虞小滿措手不及,他被那雙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著,被刻意挑起的往事戳著心窩,偏偏只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對,無可奈何……為了得到你的信任,留在你身邊,將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報完。」

  虞小滿整顆心都在顫,咬緊牙關才勉強令自己不失態,卻在下一刻,陸戟自懷中掏出疊得整齊的兩張紙時破了功。

  這兩張紙,前夜還藏在虞小滿的枕頭底下,如今竟易了手。

  生怕面前的人再逃避,陸戟將寫了兩句情詩以及二人名字的紙展開,讓他瞧清楚:「若只是為了報恩,為何將此物帶在身邊?」

  虞小滿睜大眼睛,看著上頭的字,手舉到半空想要回來,終究還是蜷起手指,放棄了。

  睫羽垂落時,眸中已經含了淚。

  「你又這樣,你總是這樣……總是逼我,非要我承認心裡有你。你知道,明明都知道,還是要逼我說出口,非要這樣……一刀一刀,凌遲我的心。」

  帶著哭腔的嗓音沙啞,虞小滿再不掩藏滿腔苦澀,「得了我的答覆,又遲遲不回應,哪怕、哪怕拒絕,也好過讓我抱有希望,又一再失望,我好不容易躲到這裡來,好不容易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你又來、又來招惹我,你、你怎麼……」

  越說抽噎得越厲害,到最後連一句完整的抱怨都說不清楚,「你怎麼、怎麼這樣啊……」

  到底是說不出「卑鄙」之類的字眼,虞小滿嫌棄自己沒出息,眼淚肆虐,哭得更凶了。

  然話音剛落下,委屈發顫的尾音猶在,虞小滿就被摟著腰往前帶,納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

  陸戟也不平靜,噴在虞小滿頸窩的呼吸很急:「別哭……怪我,都怪我。」

  怪我沒能好好保護你,怪我無能,分明與你抱有同樣的情,卻連伸出手都猶豫,連回應都做不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虞小滿為了他連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若是實話同他說了,他必要留下與自己共度風雨。

  若不說那樣的話,他的小滿怎會願意離開?

  他只想他的小滿好好活著而已。

  那些狠心的話語扎在虞小滿心上,如今陸戟抱住虞小滿,那刀也不分畛域地捅在他心口。

  可他們抱著渾身是傷的彼此,再鮮血淋漓的痛也變得不那麼痛,就算前路有更多的危險,就算下一刻天塌下來,也不會再懼怕了。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最後一點殘雪也化作潺潺溪流匯入大海。

  虞小滿吸吸鼻子,從陸戟懷中退開,還是埋頭不敢看他:「我姐姐是不是同你說什麼了?」

  陸戟摟著他的腰不放:「沒有。」

  方才大哭一場的虞小滿臉上燒得慌,推著陸戟的前胸試圖掙開,沒想聽到一聲悶哼。

  「怎麼了,哪裡疼?」虞小滿慌了神,再不亂動了,「是不是我姐姐……」

  「不是,前陣子不慎受了點傷。」

  虞小滿不太信他的話,合理猜測:「又是陸鉞乾的?早知道走之前我好好收拾他一頓。」

  聽到「走」字,陸戟渾身一震,好似又回想起那天清晨醒來到處都找不到人的恐懼中,忙收攏雙臂,將失而復得的人抱緊。

  奔波月余,陸戟第一次在安心的狀況下合上疲憊的眼睛,在虞小滿耳邊輕呢:「別走……別離開我。」

  看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男人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任是再硬的心也被焐軟了。

  何況虞小滿心裡本就全是陸戟。

  他乖乖窩在陸戟懷裡,小聲堅持:「那你得告訴我,是誰傷的你。」

  又抱了一會兒,待長長一口氣自鼻間呼出,陸戟的手臂稍稍鬆了勁,令虞小滿後退幾寸,兩人面對面望著彼此。

  騰出一隻手,輕輕揩去眼角未乾的淚痕,陸戟勾起唇角,從此再不必將溫柔藏於心底。

  「先把你為我做的,慢慢說於我聽,然後……我再告訴你。」

  告訴你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還有,我有多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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