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番外四
「凌真!」
「哎呀凌真——」
小仙子一身雲紗闊袖的錦裙,趴在石桌上睡得很香,她的臉蛋白皙紅潤,唇瓣殷紅,微微張開著。閱讀叫她的那人原本急切,可看著這張臉,也下意識地頓了頓。
聽說這凌真仙子曾經下凡歷劫,在人間度足了壽數,魂歸天地之後才重新孕育靈體,回歸天界。如今剛剛成仙,尚顯稚嫩,可這張臉可真真是……叫人過目不忘啊!
不過她還沒忘記自己的任務,上前搡了一下她:「醒醒了!快和我走——上次被派去服侍那位的人回來了!」
凌真這才悠悠醒轉,揉了揉眼睛,慢半拍地點點頭:「喔……」
她被人一路拉著到了天帝的宮殿,大殿之上,幾個小仙跪伏在地,唇角和衣上都有血跡,還有一人竟是昏迷不醒!
凌真的師祖靈虛真人也在仙家之列,凌真他們躲在人群後邊,墊著腳偷偷地看。
「陛下,這霄元君他太、太殘暴了!」
「我等還未入得殿中,竟直接被他一掌震出,內府盡碎!」
殿上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果然啊,這尊殺神還是一如既往……」
「噓,不可說,不可說!……」
凌真這會兒醒盹了,驚訝地睜大眼睛,問身邊的人:「霄元君?是誰呀,怎麼這麼凶?」
「你睡傻了嗎,連這位都不知道了?」那人無奈地搖搖頭,「那可是超脫六界之外的存在,天帝陛下都拿他沒辦法。但霄元君殺氣太重,很久以前就墮成了半魔半仙,是以天家又不得不盯住他,這才定期從各家選人送去服侍——看你這懵懂的樣兒,萬一下一個到你了,你不就傻了?」
凌真瑟縮了一下,小心地問:「可是,這送出去的人,不是被打回來了嗎?」
「回回如此!誰不知道送到他那裡就是被當個玩具,和送死差不多——偏偏天帝又無可奈何,因為那位一旦真動了怒,那可是攪動天地的禍事!」
凌真把頭低了回去。
她剛結出神識不久,只是師祖座下最不起眼的小仙而已,這些大人物的事和她都沒什麼關係。
大殿上聲討了片刻,可還是要按律選出下月送去的人。各家逐一有人被點出來,到了靈虛這一脈,念了凌真的名字。
凌真傻了。
但接著,師祖以她年紀尚幼、仙階低微為由,推舉了另一位師兄。
凌真長舒一口氣。
仙界的時間雖漫長而無趣,但她到底還是想好好活著的。
過了幾日,凌真晚上睡不著,出了仙宮,一路走到了天河。
她的小夥伴今夜也在河畔。
那人一身黑袍,身形挺拔高大。臉上戴著一張精緻的銀制面具,看不見臉,只露出一截瘦削白皙的下巴和深黑的眼睛。
說是小夥伴,其實他們也沒怎麼交流過。
只是從凌真有了神識以來,她就經常能碰到他。這個人陪著她採過睡蓮、下過幾重天,偶爾交談,然後消失,然後再次出現。
百年以來,凌真已經習慣了他無聲的陪伴,即便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概就是……和她一樣寂寞無聊的人吧。
就像今天,凌真到了天河邊,他便遞來一隻奇巧的蓮花河燈。這人的手也瘦削白皙,骨節分明,蒼白但漂亮。
凌真抿唇笑笑,接了河燈,蹲下來放入水中。
然後,兩人並肩,一起看這長河如練,墜滿萬古星辰。
長夜漸漸過去,凌真拍了拍自己的裙子,便往回走。
走之前她才忽然想起什麼,露出一點愁容:「對啦,其實今天我差點被點去服侍那個、那個……」
話到嘴邊,她忽然又想不起來那個很厲害的大魔頭的名字了,思索了片刻才想起來:「那個很可怕很恐怖的、元宵君!」
那人似是一頓,然後側身看向她,黑眸中有一絲隱約的笑意:「哦?」
小仙子垂頭喪氣地說:「唉,聽說被送到他殿裡就是送死呢,我靈力這麼弱,可能第一個就殞命了吧。」
雖然今日有師祖相救,不過按律總會輪到她的,凌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那人沒有出聲。
凌真嘆了口氣:「總之你我可能也見一面少一面了,他日若在三界尋不到我,怕是我已經魂歸上清。生死有命,你切莫悲傷!」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
凌真也習慣了,說完便甩著手回了雲玉宮。
但不知道為什麼,從此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這個小夥伴。
……
斗轉星移,又是月余。
凌真終於難逃命運,被點中,送往霄元君的宮殿。
一眾小仙跪伏在高門殿外,瑟瑟發抖。凌真把頭伏得很低,感覺到自己的齒關在打架。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中年紀最長的師兄,哆哆嗦嗦地上前做了自我介紹,報了師門和仙名,然後顫抖著等回音。
良久後,殿裡傳來一聲懶散低沉的「嗯」。
回應了!
這還是百年來頭一次!
之前送來的人莫不是直接被一掌拍飛的!
其他人膽子大了些,紛紛自報家門,以盼能入得霄元君殿中。
畢竟若是能在這裡呆上幾日,吸收至菁至純的靈氣自不必說,最關鍵的是於天家乃是頭功一件,晉升仙階不在話下。
最後,自我介紹輪到了凌真。
她沒什麼野心,還是很怕,小心翼翼地說:「晚輩是靈虛真人座下弟子,名為凌真。」
殿裡靜了靜,而後竟然又傳出一聲低沉回聲:「嗯。」
細細聽來,竟有一絲笑意?!
其他眾人無不振奮,便朝著台階上前幾步。誰知剛一動,殿門轟然拍開!
一道天罡掌風攜著煞氣沖向面門,幾人紛紛吐血飛遠。
凌真作為唯一一個安靜跪在原地的弟子,當即嚇得快哭了。
霄元君果然喜怒無常,其他同來者一邊吐血一邊互相攙扶,想要折返回去,凌真哆嗦著連忙跟上。
忽然,寬闊無垠的神識鋪展而來,鷹隼般精準地定住了她。
「——你留下。」
凌真這次是真的哭了。
其他人鴉雀無聲,她閉著眼睛,眼底一片濕漉漉的,慢吞吞地入了殿門。
身後眾人一臉不忍——
一起被打,總好過單獨被虐!
……凌真仙子,保重了!
小仙子顫抖著跪倒在殿上,閉著眼睛說:「拜、拜見元宵——啊、霄元君!」
完了完了!名字都說錯了!
她今日果真是要命喪此處了!
殿內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沉穩的腳步聲。那人最終停在她面前,籠罩下來一片陰影。
凌真眼淚淌了滿臉,心裡默默地向師祖師兄師姐還有她的小夥伴告別。
一隻冰涼的手貼上她溫熱的脖頸,好像下一秒就能把她捏斷。
凌真一口氣吊到嗓子眼,卻忽然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睜眼。」
她莫名地沒有抗拒,下意識就睜開了。
然後,看見了一張熟悉的勾銀面具。
那人捏著她細白的頸子,細細地看了她半晌,勾唇:「你好啊。」
凌真眨了眨眼,這一口氣沒渡上來——昏過去了。
……
靈虛真人座下的小弟子入了霄元君大殿,三日後竟完好無損,甚至能隨意進出。
這消息震驚了整個天界。
凌真本仙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聲名大噪,她只是很彆扭。
她唯一的小夥伴,莫名其妙就變成那個大魔頭了。
小夥伴是可以親近的,但大魔頭是必須敬而遠之的。敬畏毫不費力地壓倒了親昵,於是連續很多天,凌真和他相處還是戰戰兢兢的。
對坐,共食,散步,她都提心弔膽。
就這樣戰戰兢兢了一個月。
天界沒有再送人過來,也沒有接她回去。
凌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神思不屬地在寢殿裡轉悠的時候,失手打碎了一面千棱靈鏡。
那鏡一看就是上品寶器,凌真來不及復原,一眼瞥見了霄元君漆黑的身影,下意識地跪了下來:「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站在他面前,手一揮,凌真嚇得閉起了眼睛。
但他只是收走了鋒利的碎片,然後輕輕嘆了一聲,把她拉起來,抱進懷裡。
凌真靠在他的胸膛上,怔住了。
她覺得哪裡不太對,可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傳說中的大魔頭伸手順了順她臉頰的發,然後輕輕地、溫柔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凌真渾身一麻,慌忙退開。
那人仍舊是一張勾銀面具,黑眸很暗,唇角微勾:「怎麼?」
凌真:「我我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那人依舊是含笑的樣子:「表字,未喜。」
凌真眉梢一動,熟悉感更加強烈。
而他卻再次把人拉到身前,側著頭壓了下來。
凌真慌忙推他的胸口:「我、我我我還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呢!」
而那人卻堵住了她的嘴。
小仙子活了百年,頭一次遭逢這種事,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白嫩的臉頰紅透,唇瓣顫抖——被他咬住。
良久之後,那人才放開她。然後,他牽著她的手,摸到他面具的繫繩。
面具落下,一張冷白英俊的面孔展露在眼前。
凌真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啪嗒」一聲,像是驀然斷了根線。
她眼底還盈著水跡,紅著臉囁嚅:「你、你……」
男人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未喜……未見你時,不知歡喜。」
「想起來了嗎?傻瓜。」
……
模糊而溫柔的聲音倏而遠去,凌真從大夢中醒來。
她心跳飛快,慌忙從床上坐起身。
窗戶開著,家裡的淺粉窗簾被微風吹拂飄動。窗外,遠處似有川流人聲,而家裡一切靜謐如初。
有人從她身後靠過來,摟住她,輕聲問:「慌什麼,做噩夢了?」
凌真搖搖頭。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夢中的記憶正在迅速被遺忘,唯有一些碎片和知覺仍然清晰。
然後她在床上轉了個身,縮進魏璽的懷裡,蹭了蹭:「不是噩夢。」
魏璽低頭,親了親她的鼻尖:「那是什麼?」
凌真笑了笑。
「做了一個美夢……夢裡你好威風。」
魏璽也笑了:「有多威風。」
凌真摟住他的脖頸,唇角彎彎,眼神明亮:「我記得……六界壓不住你一個人,天地神佛都怕你。」
「這麼厲害?」
「嗯……」凌真輕笑著靠在他的頸窩,「不過,你有一點沒變。」
魏璽垂眼看她:「哪一點?」
凌真仰臉和他對視著。
夢裡,有人喊她「傻瓜」,也是這樣一雙深情的眼睛。
然後她閉了眼,抱住魏璽,像抱住了一生的順遂和安穩。
……哪一點沒變呢?
她笑了。
然後輕聲說:「很愛很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