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果然,這成了他此後,漫漫人生中永遠無法跨越的弱點。而他只能清醒的看自己,一點點瘋狂,一點點絕望。
他無法形容這種絕望,當他親手將那一劍沒入她的頸脖,當她的身軀、她的神魂在他面前四散化成他抓不住的浮光。
就像溺水的人墜入無邊深海,冰冷順著口鼻湧入心臟、湧入每一個毛孔,手邊最後一根浮木消失,周圍光亮一盞一盞熄滅,觀望的眾人鬨堂而去,只留他一個人不斷在深海里墜落、墜落。
他自己清醒的感受著,感受著每一分一秒的窒息。他的魂魄在那一刻像被撕裂成了兩個人,一半飄在空中冷漠的看著他下墜、瀕死的身軀,一半連求救的本能在她消失的那刻再也喊不出口。
疼痛如同潮水淹沒了他,他握著那把劍,一瞬間有點恍忽。他忽然意識到,茫茫世界,她是真的消失了,如同一滴水匯入海川,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和她有過關聯的痕跡。
實在是諷刺,那把被他親手刺入她身體的劍,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留下過的聯繫。
他開始整日修煉,不死心的尋找所有與她有關的消息。甚至開始尋找天機道人,一遍遍推算天機。
直到最後,他隻身進入冥都。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冥都,穿越萬里冥河。
常言說生者不入冥府,這萬里冥河足以吞噬任何一個生魂。
唯有死魂,那些早已與紅塵無關、生機已斷的死魂才能踏過冥河,冥河水會洗涮掉前世記憶、人格、情感,最終化為最純淨的死靈歸於冥府的懷抱。
或許在萬年的時間中,久居冥都的冥府府主從未見過生魂,於是面對如此執意而行的人,第一次有了點罕見的興趣。
於他而言,生者已逝,那便是萬般因果皆休,怎麼會有人,連死魂、遊魂都要死死抓著不放,這是一種怎樣的執念與妄求?
要知道,所有渡過冥河的死魂,早已不是生時的人的,她沒有了記憶,沒有了感情,甚至沒有了性格。
這樣的死魂,即便找回,那又怎樣呢?一切都是人的恨別離、求不得而已。
而眼前的這位青年,明明有著極高的修煉潛力,修煉境界也很高,哪怕他一眼看去,也能輕易預料到,此人未來無論為魔為人,都是前途極好。
又何必,執意為一縷早該消散於天地的遊魂,不惜斷送根基?
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心下又安耐不住好奇,這位身懷魔骨的年輕人,究竟會做到什麼地步。
於是,冥府府主嘆息道:「你若執意想從我這帶走一縷遊魂,須你隻身一人,踏過我界冥河萬里,若是你能堅持且無恙,我便許你帶走一個死魂。」
然而眼前這個紅衣青年只是輕輕的點下頭,死氣化成的雨點,灑落在他紅色的衣袍上,卻未能浸染他清冷的眼眸。
他一人獨自向著冥河行來,黑髮紅袍在雨絲中飛揚。
一人一劍,於這萬里冥河前,彷佛天地間只剩他一人獨獨而行,劍氣踏浪斬山海。
「生魂對冥河中的東西,是極大的滋補,若是被其中的咬住了,它吃掉的可是你的神魂。」見他答應的毫不猶豫,冥府府主終於還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似乎是想勸退他。
蘇清舟卻靜靜看著這片星輝蕩漾的冥河水,彷佛要從水中掬起什麼,手指迅速探入水面,然後瞬忽抬起——嗤啦啦一聲輕響,從風裡傳來,冥府府主周圍聚集起一圈死魂,瞠目結舌的看著、看著有什麼莫名可怕的東西從湖水下轟然躍起,追逐著他的手指噬咬!
雨密密的下著,那些從未見過的無形怪物咬住了他的手指,然而他並指點出,彷佛風裡有痛苦的嘶喊,那些追逐噬咬的死靈陡然化為一陣白煙散去。
蘇清舟看著這奇異的一幕,那些惡靈雖然灰飛煙滅,但是那種陰邪之極的靈力依然在空氣中激盪,令他也心驚——那是、那是什麼樣驚人的力量埋藏在這裡面?!
但他也只是安靜了一瞬,隨後便徑直跨入河面,只余白色的劍光在雨中閃爍。
「來了」冥府府主站在高台上,看著湖面,忽然間低低說了一聲。
彷佛是回應他這一句話,鋪天蓋地的水聲忽然間以想像不到的聲勢漫了過來!
彷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將孤零零站著的紅衣青年湮沒。
隨之而起的,是那些歡呼著、尖嘯著從冥河水下里騰空而起的死靈們,掙離水面,在半空瘋狂的舞動飛竄,恍如紅蓮烈火當空燃燒。冥河的水在流動,劇烈的往地底奔涌,那些死靈浮出水面,先化為紅蓮,然後紛紛掙脫了水的禁錮,在空氣中呼嘯著來回,發出火一般的亮光。
空氣彷佛陡然凝結,有無形的力量瀰漫著,連天上下落的雨絲都被逼得無法墜落!
惡靈升騰而起,飛躍狂舞於漆黑的空中,氤氳如霧氣,有一片一片蒼白的灰盡,從天空中飄落。無根無本,無始無終。
天茫茫然的壓下來,暗澹如墨,冷沉如鐵,彷佛世界的末路,洪荒的盡頭。
漫天的劫灰紛揚而落,蘇清舟手指間的血不停地流,卻不曾回頭看這邊一眼,紅袍如風一般飛揚而起。
面對著這鋪天蓋地的惡靈,他卻義無反顧的向前走去。
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濃郁的灰白色包裹了他,然而,在他走過的水面上,血色如同鮮花灑落——那些無法湊上去咬一口的死靈們迅速聚集過來,在地上的血跡邊盤繞,將那些血一一吸入,一邊發出刺耳的尖叫。
冥府府主卻有些不忍看下去,那些圍裹住他身軀的死靈已經形成了一個繭,他甚至無法想像一口一口蠶食他神魂的死靈咬在他身上,他要承受怎樣能令常人崩潰的劇痛。
忽然一道白色的劍光從蠶繭中如閃電般劃出,冷冽如蒼穹雷霆。
包圍著他的死靈蠶繭悽厲的喊叫出聲,瞬時,四分五裂!
濃重的死氣和血氣飄蕩在冥河水面,劍光所到之地,來不及逃跑的死靈紛紛化為灰盡,湖面中的人影慢慢顯露出來。
儘管外圍的死靈已滅,但他的肩、背、手、足上到處都是咬著他血肉不放的凶靈,一口一口咬下去,帶著無比的怨毒和興奮。他顯然已經耗盡了力氣,眼看著萬里冥河的岸邊就在面前不遠,然而再也沒有前進一步的力量,只是任憑那些惡靈噬咬,用手支撐著鋪滿白骨的湖底,不讓自己倒下去。
「他居然走到了這」冥府府主周圍的死侍震驚的看著那個始終不屈的青年,驚訝道:「府主,生者不是無法跨過冥河麼?」
冥河府主黝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異而困惑的神色,「也許,我們都小看了執念這個東西。他確實是我盡萬年來,第一個看到如此如此」
陡然間,他竟然不知道以什麼詞來描述這位青年,這樣一意孤行,不顧生死的行為背後到底是隱藏怎樣深刻的情感,才能讓一個人硬生生忍受著萬鬼噬魂的痛楚,也堅持著不肯倒下?
「罷了,算他做到了。」冥府府主輕嘆一聲,提起了一口真氣直奔離岸邊三丈處,那一片灰白色最濃厚的地方,那裡,是青年鮮血淋漓的身軀。
只是一瞬間,他和冥府府主都出現在了岸邊——冥都門前。
紅衣青年抬頭,指尖的血如同葡萄般一滴滴下落,殷紅可怖,對著冥府府主一字一句道:「我做到了,是你自己破規帶我上來的,不算我違諾!」
冥府府主一怔,似乎沒想到,到如今這種狀況下,他一心擔憂還是這個。
「我從不食言而肥」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青年,「你可以帶走一個死魂,只要這個死魂在冥都。」
天下死魂盡歸於冥都,假如冥都沒有,那天底下,大概任何地方都不會有了。
他暗紅色的眼底划過一絲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期盼,這種期盼更像沙漠旅人最後的希冀,他忍不住的想,假如他再一次見到她,會怎麼樣?
不知道,他竟然想像不出,那樣的場景,更無法想像自己的反應。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匆匆掠過各色死魂,每一步,都在他身後留下了血的痕跡。
但他宛如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傷口般,只是執拗的一個一個找過去。
不是!不是!都不是!
七天七夜,他看過每一個死魂,但沒有一個是她。
直到最後,最後一個,在冥水邊,他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燕歸來。
「轟」的一聲,他腦子裡的弦斷裂,所謂的期盼終究如泡沫般戳破消散。
他不可抑制的笑了起來,鮮血染上他的衣袍,卻看不出任何顏色,那樣濃烈的鮮紅,此時卻像焚盡了自己的生命,以絕望為養分,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美麗。
「不是她」他驀然發出了一聲嘶聲,那是一個靈魂穿越地獄入口時發出來的聲音,「星河,夏星河!」
濃烈的黑氣在他周身環繞,冥府府主眼睜睜看著那個俊美的青年剎那成魔,他見證了一個魔君的誕生。
他始終不肯承認她已經死了,他固執的認為那只是消失,她生氣了,所以消失。
如何去承認呢?心臟這裡的每分每秒的劇痛,假如她是真的死了,那麼他該怎麼辦?
燕歸來在這裡,那麼當日的她,確實是被他所殺。
真是諷刺,最終他所渴求的一切,竟然早就斷送在他自己手中。
跨越萬里冥河,他從冥都中沒能帶回來她,最終卻將這位昔日痛恨的仇人——燕歸來帶了回來。
或許他的心裡還是留存著最後的期望,她兩次附身於燕歸來身上,那是不是意味著,如果燕歸來還在,有朝一日,他是說,有朝一日,她會不會回來?
【作者題外話】:這就是燕歸來復活的真相。這個番外沒完成,下一章還是。求票求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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