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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39 作者: 顧了之
  林有刀塊頭雖不大,但也不算瘦弱,雙腳離地一瞬驚得眼珠都差點掉,憋紅了臉道:「不帶!你鬆手!」

  魏嘗右手一松擱下他,左手卻順勢一把抽出他腰間長劍,掌心一翻便將刀鋒抵在了他喉嚨口:「帶不帶?」

  林有刀怒極反笑,低頭看一眼頸側的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天生異象,你就是那個威脅我大陳正統的凶煞,我寧死也不可能放你入宮!」說罷還梗著脖子往劍上湊了一截。

  「我凶煞你個芝麻開花!」

  魏嘗摁緊劍柄,往後撤了點,免他真血濺當場,切齒道:「你聽好了,上一次月挾太白的天象,生於你大陳先帝成年冠禮前夕,前朝皇室連夜卜筮,龜卦示『諸侯將相謀不軌』,天子憂心忡忡,日夜驚懼,後果真一步步為陳高祖所代。所以你大陳上下對此異象極其看重,必將如前朝一般連夜問卦。」

  林有刀被劍鋒抵得腦內一灘漿糊,也不記得疑問他怎知這些,模模糊糊聽他繼續道:「如今長公主及笄在即,問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現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負責卜筮的屬官太卜可是長公主心腹?」

  「你是說……」林有刀清醒過來,「太卜可能經人授意,從中作假,惡意中傷長公主?」

  魏嘗一臉「跟你說話好累」的表情,然後道:「現在,可以帶我去見她了嗎?」

  因他聲稱有非常重要的話提醒薛瓔,林有刀將信將疑之下,到底叫他換上羽林衛的赤色甲衣,捎了他與幾隊人一道馳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宮,是因統領羽林衛的傅洗塵養傷在府,他擔心皇宮有變,所以預備領一批精銳待命於宮門附近,以備萬一,但如今添了個魏嘗,就意味著必須得見薛瓔一面。

  他這頭正思量該如何在不驚動旁人的情形下,將人和話帶到,魏嘗已經一邊揚鞭一邊朝他丟來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換衣裳時順手撕的,上頭歪七扭八四個大字。

  見林有刀一副風中凌亂的模樣,魏嘗解釋:「別看了,你也不懂,想辦法遞給長公主吧。」

  *

  亥時正,未央宮前殿燈火通明,聖上親臨,重臣齊聚,掌天文曆法的太史令立於旁側,正中太卜見長公主遲遲不至,請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

  皇帝馮曄打了個哈欠,點頭道:「長樂宮路遠,皇姐許是耽擱了,姜太卜先作筮吧。」

  姜斯稱「是」,淨手後,從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擺在台上,再將剩餘的一左一右二分,繼而取右中一根夾於指間。

  人人神情肅穆,屏息以待,半柱香後策成,馮曄探身前看,問:「姜太卜,如何?」

  姜斯面露猶豫,沉默一晌道:「回稟陛下,此既非凶策,亦非吉策,而乃凶中藏吉之策。」

  月挾太白,自古無一吉辭,能有個凶中藏吉的筮策也算不錯。群臣略鬆一口氣,又聽皇帝道:「那就請姜太卜繼續作卜吧。」

  卜筮一事,先筮後卜,筮定吉凶,卜看具象。姜斯頷一頷首,當眾人面,攥起刻刀往一面龜板上篆刻下求問之事,而後引燭火往上頭灼燒。

  火苗竄動,片刻後,龜板慢慢裂出縱橫交錯的紋路來,由細變粗,由少至多。

  眾人緊盯龜板,姜斯離得最近,一雙眼越瞪越大,急稟道:「月主西宮,女子亂國之象!」

  四面沉不大住氣的幾名年輕倒吸一口涼氣。

  西宮便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宮,太白為君,月主西宮則意味為臣者篡權,再添一條女子亂國,如此指向已然相當明晰,答案呼之欲出。

  眾人心內,無不記起前些天,長公主在這前殿之上,替聖上行使大權,削減衛國封地一事。

  馮曄皺皺眉:「還有呢?」

  姜斯定睛再看,繼續道:「讖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艱危,終克定!頌曰:黑兔走入青龍穴,欲盡不盡不可說,唯有外邊根樹上,一十年中子孫結!」

  這就是說,雖今女子亂國,君臣顛倒,卻已有英傑橫空出世,並終於十年之內大定天下,還大陳以君聖臣賢,政清人和的氣象。

  群臣聽罷面面相覷。女子亂國一象可說心照不宣,英傑出世卻是指誰,可在這廟堂之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里,一名老臣出列上前,朝皇帝叩拜下去:「卦象已顯,請陛下早作決斷,扼危難於萌芽之前!」

  「胡鬧!」馮曄手一揚,面露慍色,「就憑几句撲朔迷離的卦辭,你想叫朕決斷什麼?」


  「陛下,這月挾太白之象絕不可……」

  「可什麼?朕渴了,李福,給朕斟水!」馮曄氣得面頰通紅,差使完身邊宦侍,繼續說,「朕與你說,皇姐不在,這卦象不作數,等她來了,再卜一次!」

  這下一旁另一名臣子也聽不下去了,出列道:「卜筮問天,豈可兒戲?陛下萬莫慎重!」

  緊接著,又有幾人上前相勸。

  馮曄懶得再與他們東拉西扯,不耐道:「李福,你去瞧瞧,皇姐到哪了。」

  李福「哎」一聲,剛欲轉頭,忽見一名宦侍急急從天階奔上大殿,顧不得紗帽歪斜,有損儀禮,邁過門檻就道:「陛下,長公主出事了!」

  馮曄大驚,驀然起身,底下群臣心裡一凜,跟著嘩啦啦跪下去。

  「皇姐怎麼了?」他問。

  仲春二月,宦侍滿頭的汗來不及擦,答道:「方才長公主奉陛下之命赴未央宮參與卜筮,半道卻無故暈厥,長樂宮的太醫……」

  「眼下怎樣?」馮曄打斷他,直接問結果。

  「現已醒轉,但長公主虛弱萬分,下地不能。太醫稱其突發急症,卻不辨緣由,著實古怪,看那症狀,倒疑像中了巫蠱之邪!」

  「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將這邪門歪道動到皇姐頭上去?」馮曄當即咬牙,指著底下方才說話的幾名臣子道,「莫不是這些個逼朕決斷的?」

  幾名臣子惶恐伏倒,齊齊抖如篩糠,大喊冤枉。

  馮曄冷笑一聲:「你們倒還有喊冤的嘴皮,方才朕的皇姐遭人信口污衊,可曾有機會辯駁一句?」說罷甩袖就走,與李福道,「去永寧殿!」

  *

  長樂宮永寧殿內,一行太醫剛剛退出,薛瓔便扶著額,從榻上坐了起來。見她雙眉緊蹙,似仍頭疼,一旁孫杏兒忙上前給她遞水,問她如何。

  薛瓔面露倦色,笑了笑說:「能有什麼事。」

  她自己扎暈了自己,能有什麼事。

  孫杏兒見狀,忙從袖中抽出一截布條,說:「殿下,這是您方才昏睡時,有刀交給婢子的。」

  薛瓔略一訝異,接過來看了一眼。

  一截撕得相當匆忙的衣袖,上頭字跡更凌亂不堪,龍飛鳳舞四字:後發制人。

  敵進我退,按兵不動,伺機而行,是為後發制人。

  薛瓔垂眼笑了笑。這個魏嘗。

  她偏頭問:「有刀現下何處?」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宮婢的聲音:「殿下,羽林衛林有刀請見。」

  薛瓔擁被裹身,示意孫杏兒擱下帳簾,隨即道「請進」,轉眼便見一赤甲男子大步而來,在距她床榻三丈處停下,行了個不那麼到位的禮,說:「長公主。」

  來人當然不是林有刀。而是魏嘗。

  薛瓔淡淡道:「有刀行事總這樣魯莽,竟隨意叫來歷不明之人冒充了,出入我的寢殿。」

  魏嘗能來到這裡,自然源於林有刀相幫。他因此並未反駁,只稍稍抬頭看她一眼,隱隱得見紗帳內,她靠著床欄,一頭青絲如瀑瀉下。

  隔著三丈遠都似能嗅見那發香,他極力克制心底癢意,聽她問:「三更半夜,魏公子來這兒做什麼?」

  魏嘗已聽說她突發急症一事,也不知她是否得閒看字條,但想她既能早早使出暈厥一招,便是不須他提醒也能應付自如了。

  所以他便深藏功與名地道:「沒事……子時已過半,我來賀長公主生辰,祝長公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薛瓔微微一愣,低頭看了眼手中字條,隨即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魏嘗默了默,到底還是沒忍住:「長公主身子不礙了嗎?若有恙,可將及笄大典延後幾日。」

  薛瓔一笑:「魏公子既懂得『後發制人』,又怎會不知『兵貴神速,事不宜遲』的道理?大典如期舉行,不會延後。」

  魏嘗知道不延後是最好的,不過擔心她撐不住而已,聞言只好道:「那長公主小心應對,我回家等……」

  他說到這裡,覺得用詞似乎太過曖昧了,怕觸她忌諱,頓了頓才接上:「等今天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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