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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40 作者: 顧了之
  見他青著個臉,攥起把遮雨的簦笠,起身便欲回院,薛瓔在後頭提醒:「府上沒有醍醐。」

  他站住了回頭,賭氣似的說:「那清水沐發也湊合。」

  薛瓔好笑道:「行,你去吧。」

  她說完,瞥見一旁魏遲像犯了困,一顆腦袋啄木鳥似的往下一點一點,便又補上一句:「順帶把魏遲也帶回去。」而後就轉頭吩咐下人拾掇乾淨几案,自己則掀開腳邊一隻盛滿竹簡的木匣子,預備翻看試題者答案。

  魏嘗見狀卻又忽然止步不動了,直勾勾瞅著她手上動作。

  那個匣子裡,裝著的都是他的生死大敵。若他逞一時意氣,就這樣離開,豈不給他們趁虛而入的機會?

  欲成大事者,怎能連這點忍性都沒。

  他吸一口氣:「長公主。」

  薛瓔已經看起竹簡,眼皮都沒抬,隨口道:「熱水干帕豬苓皂角,找有刀。」

  魏嘗頓了頓,往她靠近一步:「我想了想,興許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叫我靈光乍現也說不定。」

  薛瓔這下抬起了眼皮,彎彎嘴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可以直說的。」

  「哦。」他朝她點點頭,「我想看,可以嗎?」

  她搖搖頭:「不可以。」

  「……」

  魏嘗嘆口氣,低頭拍拍魏遲:「走了。」

  魏遲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眯沒了縫,慢吞吞爬起後卻還記得揮揮手:「薛姐姐明天見。」

  薛瓔朝他點點頭,見他垂著個腦袋費力邁過門檻,稍一皺眉,提聲道:「你倒是抱著他走。」

  這話是在跟一旁魏嘗說。

  魏嘗回頭「哦」一聲,一把抱起了魏遲。

  魏遲摟住他脖子,貼上他的臉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倆人離開,薛瓔吩咐下人闔門,挑燈翻起竹簡來,不意小半個時辰後,門外傳來通稟聲,說魏公子再次求見。

  她頭天搬入公主府,這人便如此陰魂不散?

  薛瓔望著映在門上的一片碩大陰影,捏捏眉心,最終還是說了「進」。

  魏嘗似乎剛沐浴完,身上一股皂莢氣息,頭髮並未全然束起,只以一根墨色玉簪松鬆散散挽著,倒襯得他這副稜角分明的面孔柔和些許。

  薛瓔瞥他一眼:「灌頂了?記起什麼來了?」

  這時候要說記起什麼來,豈不太巧。魏嘗搖頭說「沒有」,果不其然聽她道:「那來做什麼?」

  「我……」他實話實說,「我睡不著。」

  薛瓔又好氣又好笑,還沒開口,便聽他正色道:「長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這兒坐坐,不擾你,困了便回。」

  她也便懶得再多話,扶著太陽穴點點頭,示意他請便,隨即繼續低頭看手中竹簡。

  魏嘗挑了個不至於窺見竹簡、惹她不快,但又能夠盡情觀賞她的位置,挪了張憑几倚靠下來,不料一晌過後,見她忍無可忍抬起頭,道:「魏公子,你這眼刀是要將我剜成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將目光放去別處。

  屋裡沒有別人,四下很快靜默下來。薛瓔重新低頭專注於竹簡,約莫一炷香過後,翻見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張純青。

  她回憶了下,記起究竟,順嘴問:「你見過張純青吧?」

  魏嘗不妨她忽然與自己說話,整個人一抖,大為振奮,聲色洪亮道:「回長公主話,見過!上次招賢會,偷他憑證的時候!」

  夜已深,薛瓔給他這朝氣蓬勃的答應聲一震,也不知他哪來的興奮勁,滯了滯才道:「多大年紀?」

  「二十七八。」他說完心生疑竇,「莫不是他答上了長公主的問題?」

  薛瓔捻起一塊竹簡:「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魏嘗心道不能啊,將信將疑上前去,在她對頭跽坐下來,接過竹簡,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和緩下來,說道:「這不是答非所問嗎?」

  薛瓔點點頭:「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趁此可得長公主青眼的機會,滔滔不絕說了滿篇,卻與問題毫無關聯,純粹闡述自己的學術見解,稱大陳現下奉行的法家學說與黃老之道已然過時,鞏固皇權所需的,應是儒術。


  魏嘗冷哼一聲:「投機取巧。」

  薛瓔覷他:「魏公子不也是嗎?」說罷從他手中抽過竹簡,免他給掰斷了,回頭收進一個小些的匣子裡。

  他見狀來不及剖白自己,忙問:「你要聘他入仕,召他入府,也賜給他一個別院?」

  薛瓔心道當然不,什麼人都往府上帶,當她這兒是贍養老人孤兒的孤獨園不成。可見魏嘗如此反應,她臨到嘴邊的「不」字卻又吞了回去,點頭道:「可以考慮。」

  魏嘗定定看她:「他說的這些,我也懂。」說罷唯恐她不信,又補一句,「真的。」

  薛瓔笑笑:「你還是先把該記起來的記起來吧。」

  他噎住,撐額歪靠在她對頭,面露頹喪。

  叫他怎麼記起來呢。那簡牘,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陳高祖與他達成交易,意圖用陳國巫祝的通天之術,換他助陳統一亂世,並承諾在這過程中,絕不動衛地子民一分一毫,令衛人永享封國。

  他知道這個承諾是陳高祖真心所言,但將來的事誰說得准?登臨皇位,成為人上人,嘗過生殺予奪的滋味,誰又能保證一成不變,依舊遵守舊諾?

  所以他耍了個心機,在撰寫完策論後,往後頭加了幾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樣,而後告訴陳高祖,他將帶走另一半簡牘,唯有待他去到後世,瞧見衛地子民盡數安好,才會將它交出。

  當時為迷惑巫祝,他確實將半捆簡牘與澄盧劍一道縛在了腰間,但那裡頭實則空無一字,早在遇見薛瓔前,便已被他埋進雪裡銷毀。

  魏嘗當真變不出,也編不出另一半簡牘。

  天下具備超世之才者可有幾人?他能在當年透析亂世形勢,助陳兼吞諸國已屬不易,又豈會真料到大陳建朝後種種政治走向?

  是陳高祖將他想得太無所不能,以至薛瓔也被誤導,為了半捆並不存在的簡牘勞神費力。

  可他偏又不能說出真相。

  薛瓔見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敗的模樣,原本想趕他回一邊去的,嘴一張到底沒出口,便隨他坐對頭了。

  她這邊繼續翻看剩餘的竹簡,大半個時辰後,忽聽對頭傳來有些粗重的氣聲,抬頭一看,才見魏嘗撐著腦袋睡著了。

  這倒也不奇怪。眼下已近三更,她是白日睡多了才覺精神奕奕,他卻早該歇了。

  薛瓔想叫他回去睡,叫了聲「魏公子」卻見他毫無反應,再叫兩聲,還是失敗。

  她皺皺眉頭,探身上前一些,準備拍他肩,手剛伸出卻注意到他額間沁出的細密汗珠。

  魏嘗雙眉緊蹙,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似在做什麼不好的夢,嘴唇微一蠕動,模模糊糊說了句什麼。

  薛瓔知道自己此刻若是窺聽,著實不上道,但她對魏嘗此人的好奇,從與他初遇起始便不曾停下過。

  聽他夢囈,無疑是個絕好的,探知他的機會。

  左右她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不上道就不上道吧。

  薛瓔猶豫一瞬後便繼續探身往前,把手撐在几案上,將耳朵湊近了他的唇,聽他說出一個「慢」字。

  慢什麼?

  她想了想,還打算湊近一些,卻聽他粗重呼吸驀然一滯。

  薛瓔立即撤步後退,可還未來得及退到安全距離,就被反應極其敏銳的魏嘗一把攥住了手腕,一陣天旋地轉的翻覆過後,整個人便背抵几案,被他牢牢鉗制在了身下。

  一旁竹簡嘩啦啦散了一地。小几突然承載起兩人之重,發出「吱嘎」一聲響。

  外頭傳來下人詢問:「長公主?」

  薛瓔給這力氣比牛大的撞得生疼,擰著眉勉力答了句:「沒事,不必進來。」

  魏嘗卻盯著她愣住了。

  他在睡夢裡感到誰靠近,下意識覺是威脅,根本忘了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處,眼下才清醒過來,解釋道:「我……我睡迷糊了……」

  薛瓔理虧在先,當下也沒動怒,只說:「還不鬆手?」

  他趕緊鬆了她一對手腕,微微抬身減了她的負重,卻沒徹底爬起。額間一顆汗珠因這番動作順鬢角滑下,落在她藕色衣襟處,暈開一滴灰漬。

  魏嘗被這畫面與姿勢惹得心如鼓擂,正是心猿意馬時,忽覺下腹一陣涼意。


  他低頭一看,就見薛瓔的膝蓋正照著他某個很脆弱的位置,似早前受制於他時便已擺好了這般防禦姿勢。

  「魏公子?」她的膝蓋上抬了一分,以示威脅。

  他忙一個翻身離開她。

  薛瓔輕吁一口氣,起身整理被壓散的髮髻。

  魏嘗背過身去,渾身燥熱得看都沒法看她,生怕她瞧出端倪來,半晌才在一片死寂里恢復些許平靜,問:「長公主怎知,該踹……踹哪裡最有用。」

  薛瓔心底一陣恨鐵不成鋼。

  本來你不開口我不開口,這一茬不就揭過去了,他非又提做什麼。

  她蹲身撿竹簡掩飾尷尬,邊穩著聲色道:「我習過武,當然清楚人體關節何處脆弱。」

  魏嘗也跟著蹲下幫她一摞摞收拾:「你是女孩家,又貴為公主,為何習武?」

  這問題他早就想問了,卻見薛瓔神情一黯:「你問得太多了。」

  他只好「哦」一聲:「又冒犯長公主了。」完了道,「不過長公主方才也冒犯了我。」

  大有扯平的意思。

  薛瓔卻鎮定而大方地承認:「你說夢話,我隨意聽聽而已。」

  瞧瞧,這理直氣壯的模樣,從前她寄他籬下,何曾這般與他說話,如今當了官就是不一樣。

  他試探道:「聽見什麼了?」

  薛瓔邊往几案上擱竹簡,邊面不紅心不跳地扯謊:「快。」

  「……」

  魏嘗心底一駭,他……他當著薛瓔面,做了與她「這樣那樣」的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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