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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41 作者: 顧了之
  他話音剛落,薛瓔那點氣定神閒的笑意霎時凝在嘴邊。閱讀牆上牆下,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

  魏嘗知道這話講得太快了,眼下連她起碼的信任都未得到,絕非表白心跡的好時機。可他必須給自己今夜的行徑一個糊得過去的理由。寧願一時為她所厭,也不能叫她對他偷盜的意圖生出懷疑聯想。

  他緊張得滾了一下喉結,被薛瓔瞧得一顆心都快撲到嗓子眼,面上卻仍強撐正色,跨坐牆頭,支得腰背筆挺。

  姿勢不好看,氣勢不能輸。

  他就是喜歡她,喜歡得見不得她跟別人好,心虛個什麼?

  這樣一想,他不避不讓迎上她驚疑審視的目光,卻不料她瞧了他一晌,也不知信是沒信,忽然說:「風大,你說什麼?」

  「……」魏嘗看了眼院中一棵片葉不動的樹,「我說……」

  「下來。」

  他「哦」一聲,握著兩卷簡牘長腿一跨,一躍而下,站到她面前後,乾巴巴地沒話找話:「來了。」

  薛瓔默了默,手一攤,又凶又快地道:「拿來。」

  他遲疑著將兵鑒遞過去,見她一把抓過,扭頭就走,走兩步又停下,背著身說:「下不為例。」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魏嘗悲涼望天。裝聾就是拒絕吧。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上輩子她代弟為質,他一心道她是個弱不禁風的男娃子,一個勁欺負她,這下好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更要緊的是,如今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衛厲王跟寶冊的聯繫,怕也瞞不住了。

  *

  如他所料,薛瓔疾步回房後便揮退下人,以清水拭了把臉,而後坐下,將兩卷兵鑒攤開了擱在案几上,看前兩行時,腦袋裡仍是魏嘗又蠢又認真地跨坐牆頭的畫面,待瞥見注釋,卻一下收回神思,將他拋去了九霄雲外。

  這字跡怎麼這麼眼熟?

  她怔了一瞬,很快記起究竟,扭頭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簡牘,將兩者擱在一道對比一番,眉頭漸漸蹙起。

  雖一為衛國文字,另一為陳國,但當年兩國地域相近,字形差異並不大,因此好幾處落墨筆鋒竟是如出一轍,像得不似巧合。

  難道說,兵鑒與寶冊為同一人所書?那麼倘使衛颺所言不錯,策論的作者便是當年的衛厲王了。

  可這又怎麼可能?衛國國君有何動機立場,助她大陳一統六國?

  薛瓔驚疑不定之下,突然記起三十年前衛境邊上那一戰。

  如果說,衛厲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軍,而是她陳國的幫手,那麼當年宋國莫名其妙吃了敗仗,豈不就說得通了?而這些年,不論時勢如何變化,阿爹始終不動衛人一分一毫之事,似乎也變得合情合理。

  她被這猜測驚得呆在原地,木石般一動不動,半晌後,叫外頭僕役喚來傅羽,吩咐她趕緊整理出與衛厲王相關的典籍,說要再看一次,又叫人請來魏嘗。

  她並不願意那麼快跟這無賴再打照面。卻有個問題要試試他。

  魏嘗還未入偏院便被叫回,實則心裡頭已作好準備,待薛瓔拿出兵鑒給他看,問他有何發現時,就將提前打好的腹稿繪聲繪色講了出來。

  他仔仔細細翻了一遍,微一蹙眉,眼底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訝異:「這注釋的字跡好像有點眼熟……」

  「在哪兒見過?」

  「那倒不記得了。」

  倆人一問一答完,似覺這一幕很是熟悉,像極彼時魏嘗初入公主府的場景,抬頭對了眼,又因這點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竊喜一個彆扭,齊齊飛快撇過頭去,掩住情緒。

  站在一旁整理書簡的傅羽無端嗅見一股詭異氣息,悄悄看了倆人一眼,而後輕輕扭回了頭。

  薛瓔清清嗓子:「沒事了,你回吧。」說罷便低頭翻起兵鑒來。

  魏嘗知道他的危機暫且過去了。

  只要一句「眼熟」,即便薛瓔曉得他裝傻,也足可證明他確是寶冊的知情人。那麼,就算她如今不喜歡他,也不至於當即趕他出府。

  他底氣一足,便大著膽子得寸進尺,問道:「長公主,我在你府上白吃白喝的,還老添亂,是不是有點討人嫌?」

  薛瓔垂著眼,一副懶於搭理的模樣:「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知道就行。」

  「那如果我找點事做,來贖這吃住的銀錢,會不會叫你對我改觀一些?」


  「不會。」

  「……」

  見他面露挫敗,薛瓔抬頭,眼風如刀,冷淡道:「有話直說,想兜圈子出去兜。」

  魏嘗輕咳一聲:「那我就直說了,我考慮多時,有一不情之請。」

  「既是不情之請就不必說了,還是出去兜圈子吧。」

  「……」

  她這一點就炸,氣急敗壞的模樣是怎麼回事?

  魏嘗暗暗品嘖了下,後知後覺意識到,照薛瓔那種口不應心的脾氣,從他表意起,她便這麼兇巴巴的,該不會實則內心非常觸動吧?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忍不住一點點揚了起來。

  薛瓔見他自顧自笑得春風滿面,一陣莫名其妙,手裡的兵鑒半晌也沒翻過一頁,正煩躁得想叫人將他拖出去,忽又見他重振旗鼓,一副「彆氣餒,再接再厲」的自我鼓勵模樣,道:「長公主,『不情之請』是謙辭,不一定真是不情之請。你真不聽聽?」

  薛瓔皺著個眉頭沒作聲,他便趕緊接上:「其實我對有刀兄敬仰已久,今日又為他一頭衝進火里的颯爽英姿所折……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我想成為一個像有刀兄那樣有用的,能夠造福於公主府乃至全大陳的人。」

  薛瓔覷他:「想入羽林衛當差?」

  「是的,長公主。」

  魏嘗方才想清楚了,他表意被拒,難保薛瓔不會自此對他敬而遠之,與其成天到晚找藉口接近她、磨纏她,不如正正經經找個她瞧得起的活干。

  近水樓台先得月,羽林衛就是個不錯的差事。

  薛瓔卻斂色道:「我說過,我大陳的仕人必須身家清白,小兵小卒也一樣。有刀雖是孤兒,但他有來處,有生父生母,你呢?你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沒有過去不好嗎?」他脫口而出,「我的過去從招賢台那一刻開始,往後都是你。」

  一旁傅羽擺放木牘的動作一頓,屏住呼吸僵著個手腳一動不敢動。

  這氣氛,好像不太對啊。

  她偷偷斜睨著去瞧,卻見薛瓔掃來一個眼刀:「還沒理完?」

  她忙稱「快了」,低下頭繼續幹活。

  薛瓔再開口時,直接忽略了魏嘗方才那話,說道:「我身邊羽林衛皆是聖上從建章營內破格選派賜下,你要想從天而降,絕不可能。要麼按規矩去城外軍營先練上三年,要麼,讓所有人都肯服你。」

  魏嘗一聽,興奮得拳頭一緊,說他明白了,而後心滿意足告退。

  可翌日,薛瓔就後悔給了他機會,因為天還沒亮,後院習武場便傳來震天的嚷聲,吵得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仔細一聽,似是打拳的吆喝聲,一聲高過一聲的「吼」與「哈」。

  這群人中邪了?

  她忍無可忍從床上坐起,叫來婢女詢問,恰見傅羽匆匆入里,喘著粗氣與她道:「魏公子天沒亮就把有刀他們全拖了起來,說殿下叫他帶大家練兵。」

  她眉梢一揚:「我何時說過?」

  「微臣也問了,魏公子說,他昨夜夢見殿下,夢裡的您這樣交代過他……」

  薛瓔被氣笑,又說:「那練兵就練兵吧,這是鬧什麼?」

  「大家在練魏公子獨創的熊拳,喊得響的,午膳能得半兩牛肉。」

  擅借她名頭不夠,還拿她牛肉去服眾?這姓魏的臉皮可比城牆厚。

  可話說回來,半兩牛肉就叫這些個羽林衛掏心掏肺了?她平日裡究竟是怎麼餓著了他們?

  「不過您別說,那拳法還真帶勁,簡直……」傅羽話未說完,練武場那頭轉頭又傳來丁零噹啷的響動。

  薛瓔伸手一指後院方向,眼色疑問。

  「可能……」傅羽想了想道,「改練花槍了……」

  薛瓔當即起身洗漱穿戴,登上練武場牆外高閣預備一看究竟。她到時晨曦微露,底下羽林衛排得齊齊整整耍著槍,魏嘗站在最前頭,一雙眼盯數十人,依舊遊刃有餘,聲色洪亮。

  「行四東七,下盤放穩!」

  「行六西二,槍尖壓低!」

  「行三東四,眼睛往哪擱,我頭頂有花?」

  他順他目光回頭望去,就見薛瓔負手站在高閣圍欄邊,正瞧著底下。


  哦,還真有。

  魏嘗目光尚且流連於高閣,後腦勺卻像長了眼似的,嘴裡喊出一句:「行五西一,行五西二,槍要撞了!」

  話音剛落,「鏗」一聲悶響,兩柄長-槍撞在了一起。

  薛瓔沒作聲,倒是一旁傅羽驚得瞠目:「這是怎麼辦到的……」

  沒有什麼怎麼辦到的。

  她叫魏嘗服眾,他花一個時辰不到,從黎明未至到雄雞打鳴,便叫所有人聽從他的號令。而這裡頭,起到關鍵作用的,不是她的名頭也不是她的牛肉。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將者。

  一套槍法使下來,魏嘗仰頭沖薛瓔一笑,而後朝人群里道:「哪個有眼力見的,還不給長公主搬張坐榻來?」

  薛瓔原本已經準備下閣,見羽林衛聞言齊齊向她望來,一陣雀躍,似乎都誤道她是特意來瞧他們操練的,只得站住不動。

  這個魏嘗。

  她心底冷哼一聲,揚了聲道:「順帶將我書房裡頭,颺世子送的那幅帛畫也拿來。」

  魏嘗:「……」

  非要這麼掰回一局才高興?

  他咬咬牙,沖羽林衛道:「能不能把槍耍得比颺世子的帛畫好看,叫長公主一雙眼就盯著你們瞧?」

  「能!」

  「再來一次!」

  底下便又耍起槍來。

  薛瓔原本只是氣不過才叫人拿來帛畫,見狀倒真預備專心賞一賞,待下人將畫取來,當即便作興致大盛模樣,將它鋪開了瞧。

  這畫送來已有一陣,說是描的一處衛地風光,她收歸收,卻一直不記得看,眼下還是第一次。

  黃白的絲帛在案几上緩緩卷開,一幅雲泉飛瀑圖霎時映入眼帘。

  薛瓔的神情卻不知何故驀地一滯。

  入目是草野生花,飛瀑懸河,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略幾分沙啞的男聲,有個人調侃似的笑說:「阿薛,敢不敢跟我往下跳?」

  薛瓔微一晃神,不知這聲響從何而來,待抬頭往四面望,卻聽傅羽驚訝道:「殿下,您好端端怎麼哭了?」

  她眨眨眼,一摸臉,竟見指尖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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