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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45 作者: 顧了之
  縱使孟夏時節,湖底下也是冷的。

  幾乎一剎間,薛瓔就被這樣的涼意激得闔上了嘴與眼,也因此愈加強烈地感到了自己在下墜。

  不止是身體,還有心。明明不是生死關頭,也很清楚魏嘗的手自始至終不曾鬆開她,但心底卻被一種莫大的恐懼填滿了。

  她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恐懼,即便當初在雪山遭遇狼群時也是。當下這種情緒陌生又不受掌控。似乎害怕的人不是她,但那個「別人」的感受,卻實實在在占據了她。

  下一瞬,她被水流悶堵的耳邊響起了一個緊張的聲音:「阿薛,阿薛!」

  她被這聲音驚得猛睜開眼,看見自己已不在一片青黑的湖底,而躺在一塊潮漉漉的礁石上。

  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跪在她身邊,渾身濕透,鬢髮凌亂,玄色的薄繒衫不住往下滴淌著水珠,見她醒轉,露出如釋負重的神情來。

  而那張臉——眼如星子,鼻若懸膽,眉飛入鬢,眼角下邊有一顆細細的黑痣。

  薛瓔忽覺頭疼欲裂,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整個世界很快再次陷入黑暗與沉寂,而與此同時,唇上傳來略有幾分粗礪的濕熱觸感,緊接著,滿含侵略的男子氣息渡入她口中。

  她再次奮力睜開眼來,就見魏嘗跪在她身邊,一手捏了她鼻子,一手扶住她肩,微微張開的嘴離她的唇越來越近。

  下意識地,她膝蓋一抬,猛力朝上頂去。

  魏嘗毫無防備,因如此姿勢本就重心不穩,被她輕易推翻。一個天旋地轉後,就見她已經騎跨在他小腹上。

  但並不曖昧。她俯低身子,一隻手虛虛掐著他脖子,是壓制和威脅的意思。

  他卻鬆了口氣,說:「以為你溺水,嚇死我了。」

  薛瓔腦內一團漿糊,方才頂翻他的動作不過手腳自發而為,根本未經思考,聞言才明白他先前在救她,手上動作頓時一松。

  只是松完手,神情卻又重新緊了緊。

  雖是救人,可嘴碰嘴不也越界了嗎?

  她這邊一松一緊,魏嘗的喘息卻慢慢變得粗重起來,偏過頭,竭力不看她濕透的嫩黃薄衫,和因此映襯出的婀娜身段與透亮肌膚,以及胸前大片春-光,而後舉高雙手,擺出投降姿態,說:「我不動你,你讓我起來。」

  薛瓔卻雙眉緊蹙,一動不動,直直注視著他的面孔。

  她是這下才徹底清醒過來。

  方才墜湖一瞬,她確確實實又聽見了,那個聲音沙啞的少年在叫她「阿薛」。而且這回,她還看見了他的臉。

  薛瓔意識到,自己第一次睜眼時,其實並未醒來,所以魏嘗才誤以為她溺水了。但事實上,她只是被那個如夢似幻的畫景禁錮住了神志。

  而畫景里的那個少年,跟此刻她身下之人長得太像。她甚至覺得,如果魏嘗小上七八歲,可能就是生得那副模樣。

  「馮薛瓔,」魏嘗的喉結滾了一下,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你這樣……我受不住了……」

  薛瓔終於發現不妥,低頭看一眼自己凌亂散開的衣衫,腿一跨翻身而起,繼而背過身去整理前襟。

  魏嘗也飛快扭過頭,眨眨眼開始望天。不是不想看她,而是他這段日子已經深刻體會到,看得到摸不著更煎熬。

  他張張嘴,想說點別的,轉移注意力,壓下-體內躁動:「這裡是湖對頭,我臉上蜂蜜也洗乾淨了,黃蜂應該暫時不會……」

  「魏嘗,我們……」薛瓔打斷他,理好衣襟後重新回過頭,「我們以前見過嗎?」

  他詫異轉身,旖旎的心思霎時蕩然無存,木了木問:「什麼意思?以前?」

  「對,以前,大約……七八年以前。」

  他愣了愣。七八年前,他尚未來到這裡,當然不會與她見過。

  他搖搖頭,想說「沒有」,卻又記起自己是個不該有過去的人,於是改口:「不知道,我不是不記得了嗎?」

  薛瓔也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句傻話,垂眼「哦」了一聲。應該沒見過吧,魏嘗十來歲時,她才那么小,根本連出宮都不曾,又怎會去那樣的地方?

  可那畫景偏又真實得如同親歷,至今仍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而且,倘使她沒記錯,那處礁石就位於瀑布底下,上回衛颺畫裡的那個瀑布。

  整個溺水事件,似乎就發生在少年問他「敢不敢跟我往下跳」之後,與魏嘗方才那句「跟我跳下去」恰好重疊在了一起。


  「那你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去過衛都郊野的雲泉飛瀑嗎?」她又問。

  魏嘗一懵。

  他當然去過。雲泉飛瀑,就是他當年認出薛瓔女兒身的地方。

  那處離他祖父建造的一所行宮很近。十四歲那年仲夏,他搬去行宮避暑,捎上了彼時身為他玩伴的薛瓔一道,有天和她一起外出郊遊,途經那裡時逗留了一番。

  因她當年處處比同齡男孩弱氣,他平日就時常嘲笑她,那次也站在崖邊與她說笑,問她敢不敢跟他往下跳。

  她明顯起了怯意。他年少時玩心重,便生了捉弄的心思,誘哄著她一道繞到瀑布下頭,到了深潭邊,一聲招呼不打就拽著她往下跳,卻不料她絲毫不會水,幾息功夫就嗆暈過去。

  他慌了,忙托她上到岸邊礁石,給她渡氣。她緩過來,氣紅了眼,爬起後死命把他往深潭裡推。

  他心想扮弱一點,或許能叫她氣消,就「哎喲哎喲」假意掙扎,結果掙來掙去,動作間竟叫她被潭水浸濕的衣襟散開來,露出了裡頭的裹胸布。

  他像被劈了道雷似的怔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慌忙起身掩飾。

  他也跟著爬起,質問她這是什麼。

  薛瓔故作冷靜,掩好衣襟後回頭解釋,說胸膛上受了點傷,所以裹了藥布。

  他將信將疑,叫她給他看看。

  她當然不肯。但她越是不肯,他就越是懷疑,當年脾氣大,又沒分沒寸,一急就上去將她強按在礁石上,扒了她的衣裳,任她拳打腳踢也不停,硬是一圈圈扯開了那所謂藥布。

  然後就什麼都看清楚了。

  薛瓔一下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愣住,待她合攏衣襟,扭頭跑遠了都沒回過神,後來在山裡舉著火把找了她大半夜,才發現她抱膝躲在一個山洞裡,一雙眼腫得核桃似的,見了他就繼續往裡縮。

  他認錯道歉,說自己確實不知情,又問她裡邊有死蛇,不嫌噁心嗎?

  薛瓔冷冷說不噁心,什麼都沒他噁心。

  他知道自己活該被罵,想她還在氣頭上,只好退遠一點,坐在洞口看她什麼時候願意出來。

  也就是那夜,他知道了,薛國公子徹從頭到尾就沒入過他衛都,薛王以薛瓔母親性命作要挾,逼她代弟為質。

  天亮的時候,薛瓔叫他殺了她吧。他說為什麼殺,她也是被逼無奈才欺瞞他的。

  但她說,就算他不怪罪,也有別人追究,他們衛人不會放過她,到時被酷刑折磨,死得更難看,不如給她個痛快。

  他於是向她承諾,說永遠不叫其他人發現她的女兒身,永遠不叫任何人傷害她。

  他說得信誓旦旦,意氣風發,可十四歲擲出的諾言太輕了,他最終一條也沒能做到。

  想到這裡,魏嘗回過神來,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不答反問:「怎麼突然問這個?」

  薛瓔心緒混亂,皺皺眉:「你答我就是了。」

  他只好說:「聽名字有點耳熟,也許去過吧。」

  其實不管他的答案是什麼,對薛瓔心中的疑惑都起不到任何解釋作用。

  她點點頭,扭頭見一大群僕役與侍衛慌手慌腳涌過來救駕,便跟著他們走了,留下一句:「兩炷香後來我府上,把今天的事好好解釋一遍。」

  領頭的傅羽一眼看清情狀,趕緊脫了外袍給薛瓔披上。

  魏嘗眼看她離開,知道她需要時辰沐浴更衣,自己也回去換了身行頭,算準她已拾掇好,才摸著鼻子去了對門。

  他方才被蜇了,跳湖前後還沒大感覺,這下卻在鼻尖腫起一個紅紅火火的大包來。

  他照了銅鏡,發現這顆包並不妨礙旁人辨認他,卻異常毀滅形象,邊感慨偷雞不成蝕把米,邊斟酌說辭,到了薛瓔跟前,解釋說自己前幾天中了暑熱,今日又感不適,宗太醫就想出了個以毒攻毒的排毒法。

  宗耀也來了,在一旁替他遮掩,將其中醫理說得頭頭是道。

  興許是方才落湖一事仍叫薛瓔心煩意亂,也興許是魏嘗鼻子頂包的場面太叫人不忍直視,她並未過分追究,接受了他的解釋,叫他回去吧。

  魏嘗聞言遲疑了下,問:「你方才為何突然來我府上?」

  薛瓔被他問得噎住。她自然不是碰巧登門的。事實上,自打他搬入新府,她就叫羽林衛日夜盯著他府邸了。倒不是監視他本人,而是考慮到衛颺還沒罷手,有必要確認他安危而已。

  所以今天宗耀再次上門,她第一時刻便已知道。因見魏嘗近幾日心神頗為恍惚,再聽羽林衛說隔壁有奇怪動靜時,就怕他出了岔子,決定親自走一趟。

  原本自然該先請門房通稟,只是當時聽見魏嘗一個勁鬼哭狼嚎,她就沒走這一道,急急入里了。

  但這樣的話,薛瓔說不出口。說她是擔心他出事,所以才上門的?想到他方才那句非常越界、非常引人遐想的「我受不住了」,她就恨得不願承認。

  以後再不多管閒事了。讓他嚎死過去吧。

  她正了正神色,說:「因為你吵到我看書了。」

  魏嘗「哦」了一聲,情緒不太高,又聽她道:「今日之事,權當不曾有過,你回去治毒吧。」

  他情緒更低落了,摸摸鼻子道:「我變醜了,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薛瓔看了眼被完全無視在旁,老臉漲紅的宗耀,輕咳一聲:「不會。」

  魏嘗眼角剛要上揚,又聽她補充:「反正本來也不喜歡。」

  「……」

  魏嘗唉聲嘆氣回了府,接連幾天就跟等死一樣難熬。毀容下不了手,只好見招拆招了。宗耀說得對,那種匪夷所思的事,誰會信呢?就算老宮人認出他,也未必證明得了什麼。

  他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又過七日,終於像得到宣判似的,受到了薛瓔召見。

  她說,衛厲王的舊仆到長安了,請他上門與他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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