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隔著長長的距離,與狼狽的少年對視。
好瘦。如瀕死的野獸一般伏在地面上,延展出來的四肢滿是傷痕,鮮血淋漓。頭髮短短的,仿佛刺蝟的脊背,依稀瞧見狹長的口子,七橫八歪劃破額角。
他一動不動,眼眸微微眯起,凶光畢露。
這個剎那,阿汀想起街角遭受過虐待的貓。
想起它根根分明的肋骨,鋒利的爪牙和金黃色的豎瞳;想起自己被咬過的手腕,鄰居姐姐的創可貼;以及外公著急的跳腳,痛罵那隻野貓不知好歹的光景。
想起深深的海,動物園裡被困住的萬獸之王。
前世無數的光怪陸離划過頭腦,阿汀輕輕抿起唇角。溫軟的眼眸黯淡下來,微微泛著酸。
「小怪物醒了?!」
闖入者的聲音太過突然,阿汀腳尖踉蹌,差點摔下去。小心翼翼地穩住重心,她又看見剛才的短髮女孩。眉眼濃重,帶著少見的英氣。
阿汀看王君的時候,王君也在打量她。
六月的日光打磨少女圓潤的肩線,照得她晶瑩剔透,白得近乎透明。阿汀把烏黑柔順的頭髮綁成低低的馬尾,當她轉動面龐,三千髮絲在空中悠悠打個轉兒,有種說不出的靈動感。
陌生的一個阿汀!
王君呆看半晌,扭頭就跑。
阿汀看著她的背影,指尖搭在粗糙不平的通風口。稀里糊塗的回頭,定睛再去找,卻怎麼也找不著,那雙又漂亮又厲害的琥珀色眼睛了。
他好像在睡覺,側躺,脊背蜷縮。
外頭的陽光這樣盛,照得一方塵土細碎飛揚,照不亮他。
「你好。」
他不搭理她的,連眼角都不屑給。
阿汀想了想,軟聲說:「我是阿汀。」
還是不理。
阿汀睜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臉上沒有任何的沮喪。她只是看著那團冷漠的輪廓,非常安靜的看著,大有守候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喵。」
一隻通體漆黑的長毛貓,如出一轍的眼睛顏色。
它躍下高台,邁著輕巧的小步來到人的身邊,半個軀體臥下來,腦袋枕在前肢上,垂下毛茸茸的大尾巴。黑貓送阿汀一個倨傲至極的眼神,然後依偎著少年沉沉睡去。
明與暗,人與貓,所有景物與意象交織,造就一個寧靜又詭異的夏日午後。不允許外來者打擾的模樣。
阿汀轉身離開他們,回到井邊打水。
她們家住的是老瓦房,外頭潦草塗一層漆。
進門擺著八仙桌八角椅,左邊是土灶,滿地的木屑媒灰。裡頭擺著一張空板床,床上床下堆滿雜物。
房屋看著是兩層結構,由沒有扶梯的木質樓梯連接上下。不過二層的天花板很低,高度不超過一米六,稱之為閣樓更實在。
小小矮矮的閣樓硬是被分出兩間房。
外頭掛著粗布帘子,一張床一把椅一個大衣櫃和一個小雜物櫃而已。這是林雪春和宋玉秋的房間。
裡屋自然是阿汀的。床頭有小窗,透光性透氣性都不錯。地也寬敞,除了必備家具,另外設有木質的桌椅。
阿汀擰了抹布,沿著床頭床尾、窗台桌椅擦過去,將所有細小的污垢,縫隙中的髮絲和指甲屑一一除去。
沉悶的味道消去大半,房屋變得整齊乾淨,她心滿意足。坐在門口翻開書本,認真複習起八十年代的語數外和物化生。
不知不覺到了傍晚,天邊泛起一片富有層次的橙紅色。阿汀抬起腦袋,望見家家戶戶炊煙裊裊,驟然想起一件事:晚飯怎麼辦?
灶台上只有一顆雞蛋和半塊豆腐,鍋里小半碗粥,上頭熱著幾塊紅薯。不必多問,雞蛋肯定是留給她補身體的,爸媽又打算吃紅薯豆腐。
這樣不對。
阿汀想把雞蛋和米飯都應該留給大人,但又知道,他們肯定不願意。
怎麼辦呢?
視線不經意落在門邊的小菜園子。
搭建好的木架子被茂盛的枝葉纏繞,不多不少七個絲瓜懸掛在空中,仿佛動畫片裡的葫蘆娃兄弟們。
林雪春臨走前說過,雞蛋不夠吃,就去摘兩根絲瓜。灶台下面還有兩顆土豆,水滾一遍,加點鹽也能當飯吃。
阿汀胃口不大,一頓早飯拆開兩頓吃,所以中午沒碰菜園子。反倒在傍晚時分伸出雙手,謹慎地托住瓜柄,稍稍用力一拉,懷裡頓時多了兩個成熟飽滿的絲瓜。
做菜之前先生火。
土灶像一面挖空的正方體,木塊鋪在中空地帶的最底層,間隙塞兩個煤塊。大把大把的稻稈鋪在上頭,半個火柴盒擺在小板凳旁邊。阿汀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全憑直覺劃了一根火柴,小心的地丟進去。
五秒十秒,沒動靜。
又劃一根火柴,確定火苗精神奕奕。這次鄭重其事地擺放在稻稈中,阿汀親眼目睹它忽然滅掉。
第三根火柴出盒,門邊偷窺的人終於忍無可忍。
王君衝過來,用屁股擠開瘦巴巴的阿汀,搶走火柴棒一划一丟,熟門熟路地拿起煤炭夾,邊撥弄邊嫌棄:「你除了臭美還會幹什麼?這樣笨,我弟弟今年兩歲都會生火!」
紅艷艷的火光起來了,猶如跳舞般搖曳著。阿汀看得神奇,轉頭對她笑:「謝謝你。」
眉眼彎彎,果然好奇怪。
王君只覺得眼皮跳個不停,立馬侷促地把屁股收緊,挪了挪,害怕被她擠到地上去。
不過阿汀已經起身,走到灶台邊上。
她有著青蔥似的十根手指,指尖片圓圓粉粉,沒有半毫米的繭子,很像發跡人家大小姐的手。卻靈活到不行。
熱鍋,清水倒進去,連同土豆絲和辣椒碎末倒進去滾一把,再舀起半熟的食材。
阿汀雙手提著鐵鍋把廢水倒掉,手背抹一下額頭。王君跟著抹一下額頭,再抹抹唇角。
日暮村世代農作為生,連三歲小孩都知道怎樣餵雞趕鴨。無論男女老少,大家肩上背負著那麼多的土地,那麼多生命與責任,太忙,忙到沒時間正兒八經地做頓飯吃。
又是燒火又是洗洗切切的,多麻煩?有這份時間,田裡雜草能拔幾株?
如是問問自己,問問別人,誰還想要好吃的?你自己把活幹完,回家愛怎麼整怎麼整。
不會整?
那你便是徹骨的懶蟲,滿腦子吃喝玩樂。
在這種思想影響下,除非自家的媽心情好。不然除了豐收節假的大日子,整個村子吃的都差不多———
青菜豆腐烤紅薯,豆芽茄子西紅柿。能生吃就生吃,否則切兩塊扔水裡煮熟了事。
村長他兒子成天對他們嚷嚷:吃苦耐勞是咱們村流傳數百年的傳統美德,小兔崽子們好好守著,知道不?
美德?
明明自己去外地買了啞巴媳婦,燒得一手好菜。院子家裡一天三頓的芳香四溢,好意思在小孩子面前擺弄美德?
哼。
小兔崽子們不吃這套,王君更是帶頭反抗的女英雄。至於最後的反抗結果……
當然是被她媽摁在灶台,削一白天的土豆絲瓜,又切一晚上的青菜,第二天便信誓旦旦的對小夥伴說:美德好,美德妙,美德棒到呱呱叫!!
如今看著小小一塊豬油在鍋里滋啦啦地融化,王君只想振臂高呼:天大地大好吃的最大,誰愛美誰自個兒美去!
山椒蒜片干辣椒,她眼中稀奇古怪的東西,前往鍋里放。白煙四處飄散,粗鹽味精和白糖都加進去,這土豆絲翻在鐵鍋上,仿佛也翻在王君,八百年沒感受過家常美味的小心臟上。
她很難過,難過自家媽不爭氣,找啞巴媳婦學三天都沒學會燒菜的把式。更奇怪於阿汀的轉變,張口就問:「喂,你下午又和小怪物說什麼了?」
語氣不很好,刻意的粗魯。
阿汀只有一個腦袋,一雙手一雙耳朵,做事自然是一板一眼。
手上削皮切片,幾個眨眼的間隙,兩條絲瓜切成厚薄均勻的一整碗。雞蛋也□□脆利落地打散,又攪勻。
鍋里的水煮沸了,趁機把絲瓜倒進去,加鹽。再用竹筷攪動湯水,伴隨蛋液入鍋,再加入小小一勺的豬油。
濃稠的湯水咕嚕嚕冒著泡,清淡的絲瓜被雞蛋的香味裹挾,勾得腸胃蠢蠢欲動。
阿汀的心神回來了,困惑地問:「誰是怪物?」
王君表情奇怪,「你不知道?」
搖頭。
王君表情更奇怪,仿佛看到新鮮出爐的小怪物,「以前就你和阿念叫得最厲害,這你都給摔忘了?」
手指著隔壁。
「啊……」
很輕很微妙的一聲。
王君吊起眉稍,「想起來了?」
還是搖頭。
原先的阿汀脾氣壞透,自以為是村子裡最好看的女子,長大要嫁到城裡去,繼續做縣城裡最好看的闊太太。這髒兮兮臭烘烘的小怪物,是她最瞧不上眼的廢物。
事實上,除了擁有同樣理想的阿念,村里又有哪個是她真正看得上眼的?
至少面前這個王君不是。
但現在的阿汀一無所知。她以為原來的阿汀與隔壁少年有過傳奇性的過節,只是小說沒寫到。她好奇,反過來問王君:「我以前為什麼那樣叫他啊?」
我咋知道關我屁事。
本要脫口而出的,觸碰到阿汀柔軟烏黑的眼眸,硬生生拗成三個彆扭的字:「不知道。」
阿汀稍有失落,又問:「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知道個屁!
王君抓抓頭皮,莫名其妙的難為情,說不出這個屁字。還因為她竟然回答不上她的問題,對不住她那副期待的表情,感到鬱悶。
「怪物就是怪物,要什麼名字?」
「我媽該喊我回家吃飯了,走了!」
王君如臨大敵,丟下煤炭夾子,強裝鎮定走出大門。旋即逃回自己家去,心想這個阿汀怪得很,盯得她不會說話!
「阿汀!」
勞作一天的林雪春回來了,遠遠聞到香味,還以為隔壁老王家有什麼大喜事,走近才發現是自家的菜香味,絲絲縷縷妙不可言。
林雪春大步跨進門檻,瞧見阿汀正靜靜站在昏黃的燈光下。細碎的髮絲垂在臉龐,她凝望著一碗絲瓜蛋湯,心思走得很深。
「傻看著幹什麼?還能看出花來不成?想吃你就吃了,記得留一半給你爸。」林雪春誤會了,「誰送來的?你王姨還是外婆?」
阿汀神秘地笑笑,不好意思邀功。
前兩天還吵吵嚷嚷沒完沒了,今天光是笑,話那樣少。林雪春動作一頓,走近自家的鐵鍋,手指頭一掂,熱的。
旁邊還有盤色彩艷艷的酸辣土豆絲。
事情太不對頭了,她猛地抬起頭,緊緊盯著阿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