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春側坐在門前,橫眉冷對著一桌子好菜,冷不防地發難:「腦瓜兒不疼了?」
阿汀剝了一半的紅薯,手停下來,清澈的眼眸望著她。
「只有一點疼。」
「還存著心思想吃肉?」
「不想。」
「想進城?」
「不想的。」
林雪春拿起桌角的語文書,胡亂地翻幾頁。
年少做么妹那個當兒,她的功課數一數二。但這本書里識得的大字寥寥,剎那間有點兒恍惚,究竟是她不認字,還是字不認她了?
也罷。
許是命不認她,天上的如來佛不認她的。
慎重地放下課本,林雪春語氣加重:「趁你爸不在,咱們娘倆敞著大門說白話。你心裡頭還有什么小算盤,別再藏著掖著,說出來叫我聽聽。」
阿汀察覺到字裡行間的懷疑,放下紅薯,很多措辭在腦袋裡小心地組合。
「快說話,別和你爸似的粘著嘴皮!」
小小的一段沉默,林雪春突然來的火氣,拍桌而起:「不說拉倒!」她拿後背對著阿汀,身形走樣,口中罵罵咧咧。
「我不用去看病,也不要住在城裡的親戚。」
「我會爭氣的。」
阿汀說話的方式比旁人慢,一字一字細細地咬著,既清晰又堅定:「我會把身體養好,考上好高中,不給旁人看笑話的。」
林雪春狠狠地一愣,迅速明白,她昨天夜裡的一番肺腑之言,那樣的窩囊的樣子被瞧見了。做閨女的阿汀一夜長大,與她當年的經歷是如出一轍的。
阿汀。
她那嬌慣壞了的女兒阿汀。
林雪春無聲抹了一把臉,回頭還是凶的:「會考多少分來的?」
阿汀看過帆布包里的試卷,老實回答:「四百分。」
「宋婷婷考得五百六十分,她媽屁股都翹上天了,扭胳膊扭臉蛋的到處擺弄,照樣不敢提中考的事。」
「什麼是好高中?縣城重點高中才叫好,我這做親媽的都不敢想,虧你敢說。」
林雪春拿手指戳一下阿汀的腦袋:「小雞崽子瞎撲騰,飛不了半米高,再摔個滿頭包。」
她說話恨有意思,隱隱藏著一種泥土味道的詩意。阿汀彎著眉眼笑,又被不輕不重地戳一下:「笑笑笑,光知道傻笑。後天就是中考,考不好看我怎麼抽你。」
「我打聽好了,柳枝抽得最實在,王君每天被她媽抽得嗷嗷叫喚,你是沒聽過——」
話未說完,隔壁的隔壁傳來驚天動地的叫聲:媽媽呀我真錯了!輕點打吧!
多麼恰到好處的示範呀。
這屋裡頭的母女倆對望兩下,笑了。
伴隨著王君唱戲般的求饒,林雪春吃掉半碗白粥兩個紅薯,龍捲風似的掃掉許多菜。阿汀吃得不多,細嚼慢咽。等她吃完,林雪春早已洗完澡。
阿汀也要洗。
三戶人家共用一間兩平米大的衛生間,小小的,勝在乾淨透氣。
花灑沐浴露當然沒有,林雪春端來一盆溫水,是白天在太陽底下曬透了的。皂角味道淡淡的,洗完澡走出去,經過涼風一吹,滿身的舒爽和清香。
天徹底暗下來,燈泡亮起來,阿汀再次翻開書本。
「行了行了,用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別把眼睛看壞了。」林雪春滿身疲憊,隨口叮囑阿汀早點睡。
阿汀問起爸爸。
「肯定又幫酒廠的弟兄守夜去了,他就這幅德行。別人家的事全當自己的,在自家反而不吱聲。」林雪春不耐煩地說:「留著飯菜就行,他自己會吃。」
說完睡覺去了。
阿汀繼續看書。
八十年代有很多不方便,但最大的好處是不疾不徐。沒有飛馳而過的車水馬龍,沒有喧囂的燈紅酒綠。時間慢慢地流淌,微風卷著髮絲,蟬鳴此起彼伏,與細密的蛙聲融為一體。
無數燈關掉了,無數的村民睡去了,日暮村里剩下最後一盞等候的燈,遙遙指引著未歸的人。
宋於秋終於回來了,猶如駱駝般半拉著眼皮,看著女兒張羅飯菜,
他知道林雪春是世上頂好的媳婦,無論多窮,她有本事把窮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非要說美中不足,便是萬年沒有長進的廚藝。
夾一筷子的土豆絲,入口咀嚼,微酸微辣,滋味無限。
「你做的?」這是他今天對女兒說的第一句話,卻沒看她。
阿汀點點下巴。
吃完飯,宋於秋三兩下收拾掉碗筷,動作嫻熟。他打了兩盆水放著,阿汀看出艷粉色的塑料小盆是自己的,道謝之後刷牙洗臉。
她踩上樓梯的時候,宋於秋還沒睡。
沉默寡言的父親坐在門檻上,遙望一輪殘月,不知道在想什麼。
背影寂寥。
宋於秋好晚進屋,林雪春翻個身,背對他說:「我要帶阿汀上城裡的醫院。」
這事提了不止兩三回,她常常固執得讓人頭疼。
宋於秋合上眼皮,渾身酸痛的肌肉沉下去。
「你聽到沒有?」
他不喜不怒地回:「不算生活費,冬子明年學費和住宿費加起來,一百二。」
這年頭普遍三十塊錢的工資,國有企業五六十頂天。他們夫妻倆不怕苦累,但這房屋是爸媽的,租錢照樣給,並且只許多不准少。
打碎牙齒往裡吞,對外說成盡孝錢,不得不留給長輩一份牛氣。
兒子在外頭上大學,身邊總要帶點錢。女兒花花心腸,別人家有什麼好東西,她非要不可。上下兩輩壓下來,他們倆成了夾縫求生的砧板肉。
手頭留著三十塊錢以備不時之需,後院埋著兩百塊錢,遠遠不夠兒女日後的聘禮和嫁妝。
林雪春也明白這個理,對著牆壁盤起手,咕噥著:「阿汀過兩天就中考了。我明天打一條排骨來,再買兩瓶維他奶放著。」
原來是挖好的陷阱,醫院去不成,至少要買肉買牛奶,不容許你反駁。
「家裡麥乳精沒了?」
「維他奶更好。」
維他奶是北城的特產。北城離日暮村十萬八千里,這般可遇不可求的緊俏貨,全縣城找不出幾處有。
日暮村西頭有位大名鼎鼎的『富小姐』,她開的雜貨鋪子裡什麼稀罕貨都有,還比別處便宜。但名聲不好。
「別被人瞧見了。」
宋於秋沉沉睡去。
半夜,月亮掛到半空,隔壁的叫罵聲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