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寡婦死

2024-08-28 05:17:22 作者: 咚太郎
  仿佛隔著一層水膜,朦朧聽到惡毒的辱罵。

  「沒有你這個掃把星,我就不會被趕出醫院,壓根不用回到這個破爛村子!」

  「養你還不如養條狗,至少它還會搖尾巴!」

  「他們說的沒錯,你是天生的怪物,竟然長這樣的眼睛!轉過去,別讓我看到那玩意兒,不然我就拿榔頭打死你,筷子戳爛你的眼睛!」

  阿汀朦朧醒來,聽到藤條劃空的『嗖嗖』聲。

  「過來,過來。」牆壁另外一面的大喊大叫,突然又變為輕柔的嗓音:「我講故事給你聽。」

  「知道眼睛作孽的人怎樣嗎?」

  「我們用開水燙過的針,挖出他的眼睛。嘴巴作了孽,就把他的舌頭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要作這麼多的孽?」

  「別用你那雙噁心巴拉的眼睛看我!」

  歇斯底里來得突然,去得突然。

  女人換上清晰、冷靜的語氣,發音非常標準地說:「你想說什麼?問我憑什麼這樣對你?我是你媽,我懷胎十月生得你這小畜生。但我這十多年都在後悔,怎麼沒把你給弄死?誰教你緊緊扒著我的肚皮的?把你丟在火車站的時候,又是誰教你抓著我的手指頭不放?」

  伴隨著拳打腳踢的動靜,外屋的林雪春沒好氣地大罵:「死王八羔子,你他娘的再嚷嚷兩句,老娘扒了你的皮!!」

  如此洪亮有力的大嗓門,幾乎要震碎屋頂的瓦片。

  隔壁的女人終於靜了一刻,低低的嗚咽聲若有似無。

  阿汀完全清醒過來,掀開薄被穿上拖鞋,走出房門便被叫住:「你幹嘛去?」

  「上廁所。」

  「房裡不是有夜壺麼?」

  阿汀很少撒謊,咽喉正在努力醞釀謊言,宋於秋忽然沉默地起身,披上一件短袖的麻布襯衣。

  林雪春見狀便閉上眼睛,發一句牢騷:「死寡婦,明早看我不找她算帳。」

  樓梯吱呀吱呀,宋於秋先走下去,阿汀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小心地跟在身後。

  取下大門的門閂,宋於秋雙手插在褲衩兜里,止步於共用廁所邊。

  阿汀不是真的想上廁所,但也說不清自己想要幹什麼。她在裡頭站了一會兒,又出來,發現隔壁屋子的門微微開著。

  「狼心狗肺的玩意兒,我辛辛苦苦,就生了你這麼個白眼狼轉世的妖怪!當初都把你扔河裡了,怎麼就淹不死你這個禍害?!」

  新一輪哭天搶地開始了。

  嘶啞絕望的斥責,斑駁牆壁上晃動的黑影。越是走近,越能聞到一股徹底腐爛的味道。

  猶如古老的樹木轟然倒下,根莖盡斷,臭味撲面而來。

  阿汀不自覺往那邊走,稚嫩的肩膀卻被身後的人拿捏住。

  她回頭,抬起烏黑的眼睛望著他。

  深深的注視裡帶有孩子氣的迷茫,在問:為什麼抓我呢?

  眼眸深處,依稀還有點期盼。

  宋於秋乾裂的唇畔動了動,低低地吐出兩個字:「進去。」

  冷硬又快速地把阿汀推進家門,他也走進去,插上門閂,將一切阻隔到外頭。

  阿汀被迫回到木板床上,拉起窗邊擋光的粗布,發現外面好黑。

  月亮被烏雲遮蓋,星星盡數黯淡。

  這也是個徹底腐爛的夜晚。

  抱著腿,下巴埋在雙膝中,眼皮一上一下,兩排睫毛相觸又分。

  她聽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聽到少年的丁點聲音。

  連悶哼都沒有。

  而外屋裡的宋於秋,胸膛內的心臟泛起苦澀。

  薄被之下,他細細摩挲著自己只剩一小截的小指頭,往事重重襲上心頭。最終垂蓋上眼皮,藏住滄桑的眼珠。

  日暮村漸漸歸於平靜,直到清晨四點的微光降臨,村支書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寡婦死了。

  除了被追債,阿汀第一次瞧見這麼多人。

  男女老少聚集在不大的庭院之中,手指頭指來指去,嘴巴開開合合,吐出各式各樣的話來。

  「肯定和村支書有那麼點齷齪事,不然這麼多人家,幹啥偏要死在他家門前?」

  「吊死的?」

  「可不是。」中年婦女擠擠眼睛,表情既嫌惡又興奮,「我都瞧見了,一頭黑黑白白的頭髮放下來,差不多到腳腕。穿著大紅裙子,腦袋吊在素白的長布條里。兩腳還套著她姥姥留下來的紅繡鞋……」

  「說得我青天白日打哆嗦。」

  身旁的女人連忙扇扇手,打斷:「支書他媳婦兒沒事吧?」

  「這能沒事?換你你能沒事不?可不得嚇掉半條命!」

  再次強調:「我都親眼瞧見了,支書他媳婦兒端著木盆出來的,抬頭對上阿香的臉,整張臉一下全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著眼淚大叫自家男人。河邊那個風吹過來,膝蓋被阿香的腳尖碰到,當場兩眼一翻,暈了。」

  「支書他媳婦平時多洋氣一人,我還以為有什麼了不得。」

  「要不是老村長讓開會,真該帶你們去瞧瞧!」

  前頭的老人看向靜默的房屋,不大有把握地問:「阿香是不是有個娃娃來著?」

  「有有,眼珠黃橙橙,成天和貓混在一起的小子。」

  小孩煞有介事地進行抗議:「那是怪怪貓!」

  挨了一個巴掌:「怪你個頭,回家吃飯去。」

  婦女又起勁地說起來:「這阿香小時候家裡窮,十五歲托人帶去大城市打零工的。不知怎麼讀上書……」

  七零八碎的言語,逐漸拼湊成完整的故事。

  上吊女子名為阿香,打小捧著書本不放,外出打工遇貴人,成為六十年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後來由於家庭成分好,又拿到軍隊護士的活兒。

  她曾是全村的驕傲。

  七十年代末,阿香拉著十來歲的男娃回鄉,起初只說是自己好心撿來的小孩。直到夜裡發瘋,無意間說出實話:這是她親生的兒子。

  當時誰都弄不清楚,這些年她經歷什麼,娃娃的親爸是誰,母子兩個又是如何躲過十年浩劫的。村裡的長老與幹部輪番盤問,老祠堂開了又開,阿香始終咬緊嘴唇,半點風聲不願透露。

  阿香未婚生子,以及她不明不白的兒子,這個狀況本該申報上頭的。然而阿香媽拿出全部家當備禮,一家一戶送過去跪過去,百般哀求動搖人心。

  日暮村世代封閉,左鄰右舍往上數十代,多少有著親厚的血緣關係。念在阿香媽那份做勞苦的心,阿香母子最終成為整個村子共同的秘密。

  即使除去眼罩,發覺阿香兒子那雙詭譎的眼睛;即使阿香媽去世,即使阿香日漸痴傻瘋癲,村民們依舊不約而同地,守護著這個秘密。

  故事說到大半,前頭叫道:「老村長和村支書來了。」

  一下把眾人的注意力引走。

  鬍子花白的老村長走在前頭,其次是灰頭土臉的村支書。兩人身後又有人抬著竹竿子,白布起伏,幾縷髮絲垂落在地。不消問,蓋的自然是阿香的屍體。

  村支書發覺大伙兒詭異的目光,怒目一瞪:「你們一個勁兒看我幹啥?」

  「阿香前些天托我辦事,非要把她兒子的戶口給辦上,還要姓陸。這戶口又不是我一人說了算,她連孩子爸是誰都不肯說,辦什麼辦?我推了,她說還會找、他娘的誰曉得她這樣找我?」

  他青紅一張臉,擲地有聲:「你們聽好了,誰都不准在背後編排我和阿香。不然被我聽見,和你們沒完!」

  原來是這麼回事。

  真的只是這麼回事?

  「好了,先說說阿香的事吧。」

  老村長一言斷絕所有似是而非的揣測。

  「阿香家裡頭什麼狀況,咱們做鄉親的心裡清楚。我也知道你們和阿香處不好,但好歹是日暮村的人,人已經沒了,我琢磨著,大伙兒有錢的出點錢,有力的出點力,一塊兒把後事辦好。」

  老村長拄著拐杖說:「我先出五塊錢,你們看中不中?」

  日暮村講究輩分,老村長便是德高望重第一人,又帶頭出錢。無論出於面子或是情面,下面紛紛點頭,紛紛應聲。

  老村長偏頭去看村支書:「阿香那兒子,叫什麼名兒?」

  「陸……還有個什麼來著?」

  村支書語塞,在沙地上寫下一個字來。


  大伙兒左看看右看看,識不得這個字,只覺得筆畫玄妙。

  老村長摸摸鬍子,轉頭對自家兒子發話:「你進屋瞅瞅,陸小子在不在裡頭。」

  兒子撇撇嘴,不樂意動。

  「不去?」

  拐杖砸兩下地面,村長兒子撓撓頭,直犯嘀咕:「管媽還管兒,你是孩子爸不成。一大把年紀的瞎折騰,不怕叫人笑話……」到底還是走進去了。

  公雞母雞喔喔叫,幾十戶人家靜悄悄,只聞見裡頭傳來的哀嚎。沒三兩下功夫,村長兒子撒腿跑出來,胳膊上多了幾道血淋淋的長疤。

  「我日他老母的鬼小子。」

  他疼得直嚷嚷,朝老村長發火:「二話不說就動手,這是人幹的事不?我都說了這小子有毛病,你不信,硬要我進去。你就這麼一個兒子,想把命搭在寡婦兒子上?」

  底下冒出竊竊私語。

  「阿香的兒子抓人的呀?」

  「又咬又抓,比後山狼狗還凶!」

  「那小子偷過我家的果子!」

  「你哪裡來的果子?後山?後山又不是你的!」

  「那那那還打過我兒子呢!」

  「動作快得不得了,身邊老有一隻黑乎乎的貓跟著。」

  「是怪怪貓!」

  「黑的?」

  「咱們村子什麼時候出過黑貓?這小子保不準是什麼髒東西轉世。」

  說得有鼻子有眼,得出結論:小禍害管不得。

  老村長雙手搭在拐杖上,搖頭:「畢竟是咱們村的孩子……」

  但如何處置才好?

  他不語,陷入沉思。

  人群之中忽然冒出一嗓子:「該叫林春雪搭把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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