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超凶

2024-08-28 05:17:23 作者: 咚太郎
  「王君她媽——!」

  吊著嗓子的一聲呼喊,王君媽立馬放下懷中納一半的鞋底,往老宋家走去。

  十多分鐘再回來,郁色分明。

  河邊五七個洗衣做鞋的婦女,你瞧我我瞧你的交換眼色,不說話。

  「王君考得怎麼樣?多少分?」耐不住性子要追問的,是宋婷婷的媽宋菇。

  一個村子芝麻大,一家的事百家傳,沒兩天還能傳到十里八鄉去。王君媽心知瞞不住,便淡淡苦笑一下:「兩百多。」

  「兩百多少?」

  「又不是你的女兒,要你操心問這麼細!」

  林雪春手中揉搓著衣物,眼皮不動嘴皮動,甩出一句便叫宋菇老半天接不上話。

  只得哼了一聲:「問問還不成了?」

  老宋是全村子最殷實的人家,住著兩層樓的平房。家裡頭裝著水龍頭和廁所,還有電話和自行車。

  宋菇得罪不起,林雪春的快嘴也得罪不起。婦女們心中有一把小小的秤,發覺她倆輕重難分,紛紛上陣打圓場。

  「多大點事,值得你倆吵嘴。」

  「就是。」

  「要我說,君兒三五百分都不妨事。」婦女朝王君媽擠眉弄眼:「上回王君爸說了,找對人送對禮,閨女哪能沒地兒上高中呢?」

  王君媽但笑不語,手裡的針用了幾分力氣,把層層鞋底想成自家男人的上下嘴皮。一陣又一陣,把它給縫得嚴嚴實實,省得什麼話一股腦兒往外說。

  「菇兒,婷婷來的電話——!」

  「來了媽!」

  宋菇小步踩得飛快,一晃便沒了影子。

  「哎哎,你們說婷婷能有多少分?」婦女愛嘮嗑,抓住一茬嘮一茬。

  「少說五百分,上回足足的五百六十分呢!」

  「那我家兒子說了,會考試卷簡單得很。他瞎摸耗子,都比平日高出百來分。」

  你兒子平日多少分?

  三十還是五十?

  身旁婦女不好拆台,面上掃一眼林雪春,「雪春,你怎麼不說說?」

  「說什麼?」

  「阿汀會考有多少?是不是四百?你估摸著,這回大考有多少?」

  林雪春還是那句話:「問那麼細做什麼?」

  她正煩著。

  萬一阿汀考不著高中,日後怎麼辦?難道要叫這個嬌嬌女隨著自己下田幹活,嫁給莊稼漢過一輩子麼?

  滿肚子胡思亂想,哪裡有空與她們說道。

  「宋菇怎麼還不回來?」

  「不是婷婷分太高,樂暈過去了吧?」

  說人人到,遠遠一抹風姿綽約的身形過來了。

  婦女們定睛一看,疑惑:「這宋菇怎麼換了身衣服?」

  「這走路的樣兒都變了,蛇妖似的扭擺。」有人模仿著她渾身無骨的模樣。

  王君媽扭頭對林雪春小聲說:「你且等著,保准貶咱倆幾句。」

  林雪春嗤笑:「她敢?」

  宋菇慢慢走近了,一身粗布農活的衣裳,換成明晃晃的的確良白襯衫,下身一條碎花的裙子。打趣問她做什麼打扮成這幅樣子,便說一會兒要帶婷婷去爺爺奶奶家,報喜。

  「婷婷分數怎樣?」

  宋菇的目光從王君媽、林雪春的面上划過去,擺擺手:「沒多少,婷婷那丫頭遇事兒容易緊張,沒發揮好。」

  文縐縐的話語她們聽不來,只管捧著:「瞎說,婷婷再怎麼考,也有全校前幾吧?」

  「我兒子說會考和中考合在一塊兒看,依婷婷的五百六十分,這回考三百分也有的高中上吧?」

  「到底多少分,弄得我心裡貓抓似的!」

  「說說唄?」

  宋憶推辭三四回,終於鬆口:「四百分。」

  話落立即做補充:「婷婷說了,這回英語試卷太難,城裡小孩都嚷嚷著難。她不小心丟分給丟多了,因為這四百分,打電話還抹眼淚呢。」

  「好歹班級前五,段里前十,有什麼好哭的?」


  「這孩子就是這樣,打小用功,其實家裡誰會說她不好?真不知道她性子像誰,我和我家那個,都沒有這把鑽牛角尖的勁頭的。」

  宋菇一面得意,一面壓著得意故作無奈。

  說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還不忘去拍拍王君她媽的肩膀:「我家婷婷四百分,比會考掉了一百五十分。仔細算算,王君兩百分不算差。」

  再對林雪春劃出一抹笑:「嫂子你也別太操心,指不定阿汀走運,拿個三百分。」

  假惺惺。

  林雪春翻大白眼,聽到婆婆叫自己。

  阿汀成績來了!

  林雪春面無喜怒的去,又面無喜怒回,任由怎麼看,都無法看出阿汀的分數如何。

  不過大伙兒都知道,阿汀不是讀書的料。

  宋菇露出關心的表情:「孩子盡力就行。嫂子你別打罵孩子,這事急也急不得……」

  沒被狠狠反駁回來,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宋憶篤定阿汀沒幾個分,愈發沒完沒了地顯擺自己的『育女經』。

  林雪春自顧自用木頭棒槌,捶打著一團被子。忽然扭頭問王君媽:「總分六百?」

  王君媽點頭。

  「這次考試難吧?宋婷婷也就四百分。」

  什麼叫也就四百分?

  你家阿汀這輩子都考不著婷婷的四百分!

  宋菇臉色不爽快,幾欲發怒。

  身旁的婦女好奇不已,連聲追問:「阿汀多少分?聽你這意思,難不成比婷婷還高?!」

  「沒多少。」

  林雪春洗把手,來回掂量著鞋板,由衷感嘆:「你這鞋底納得不錯,結實!」

  話鋒一轉:「五百多而已,不怎麼樣。」

  怎麼可能?!

  林雪春還是和王君媽說話:「我鞋底老做不好,針使得不利索,要不挑個空檔兒教教我?」

  又搖頭感嘆:「五百多,全班第一也還行。」

  王君媽一點就通,「主要看段排名。」

  「湊合。」林雪春嘖了一聲:「也是第一。」

  「其他村辦學校呢?」

  「她班主任說沒有更高的。」

  「縣城那邊?」

  「還不知道。」

  林雪春又慢悠悠捶起被單,「死丫頭前幾天老說要為我爭口氣,我當她白天說夢話,沒想到來這齣。不過縣狀元我也不指望,有縣城重點高中就行。」

  她們每多說一句,宋菇的臉色便白一層。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一句『我不信』。

  她死死瞪著林雪春,「阿汀怎麼考的比婷婷好?你少睜著眼睛說瞎話!」

  姑嫂私下的鬥爭由來已久,自打姑娘起延續到結婚後。更因為長輩的偏心而愈演愈烈。

  上次丫頭間的打鬧,阿汀滿頭的血,公公硬是護著宋菇母女。整整半個月,除了婆婆沒一個問過阿汀究竟好不好,更別提賠禮道歉,或是出錢送醫院。

  這一大一小都是沒良心的貨!

  林雪春忍氣吞聲許久,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她做不來以德報怨的活兒,她是睚眥必報的壞女人,必定加倍奉還!

  「五百二十六分,不服你找老師問去!」

  林春雪也站起來,比宋菇更高出半個頭。

  「我女兒憑本事考得分數,輪不到你嚷嚷,有怨氣找你自家女兒去,考得什麼破爛玩意兒。」

  她冷冷地笑,「再瞪著我,小心你這兩隻眼!上回你爸說小孩子拉扯不要緊。倒不如叫他看看,女人之間拉扯要不要緊。」

  粗鄙老潑婦,就知道動手!

  「肯定是抄來的分數,用不著你說,我這就找老師找校長一個個問過去,討個公道!」

  宋菇咬牙切齒,扭頭就跑。

  沒兩步便被自己的裙子絆倒,重重摔在地上,嘴裡流出一攤子紅血。

  手指顫顫巍巍去摸,她腦袋空了一瞬。

  下一秒忍不住哭道:「媽!我牙沒了!!」

  家裡沒有人。


  阿汀放下成績單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熱騰騰的紅薯和水煮蛋,剝殼去皮再分塊泡湯。小小一粒退燒藥,片刻化於無形。

  有點兒像貓食狗食,但是陸珣既不碰筷子也不肯吃藥,只能這樣矇混過關。

  「陸珣。」

  阿汀推門進去,照常得到黑貓的喵喵回應。

  大隻的陸珣懶洋洋躺在地上,眼珠子追著初夏的蚊子轉來轉去,抬一個巴掌,快狠准地把擾他清夢的飛蟲摁死在牆面上。而後立起四肢和身軀,幽幽看向阿汀。

  阿汀在他眼中是更為弱小稚嫩的動物崽崽,沒有尖爪沒有獠牙,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保命的東西。

  還膽大妄為,再三超越他的領域邊緣。

  他常常在咬死她,和放過她之間徘徊不決。

  阿汀停在該停的地方,指尖把碗推過去。

  陸珣猶如落魄的大老虎,曾經威風凜凜稱霸森林,如今身負重傷,被迫接受阿貓阿狗或兔子的救濟。

  他很不高興,仿佛受到折辱,但無可奈何。

  一根手指勾住碗,拖拽到面前。陸珣生疏地抓住湯匙柄手,又迅速改成握的姿勢。

  鬆開,握緊,再鬆開,再握緊,好了他學會了。

  湯匙被他的天賦所征服,乖乖把吃食送到乾燥的嘴邊,不漏出一滴半點。

  阿汀趁機打量他。

  精神狀態有所好轉,傷口卻比昨日潰爛得更深。阿汀握緊藥膏,趁他填肚子的空當,挪近半步,悄悄再挪一小步。

  一米多長的隔閡,被她耐心縮成半米。陸珣耳尖微動,拱起脊背倒退兩步。髒兮兮的五官眉眼驟然變得猙獰。

  像野獸一樣嘶嘶抽著氣。

  好兇。

  超凶。

  阿汀初次受到如此激烈的抗拒,茫然地眨了眨眼皮,試圖解釋:「我是想……」

  她遞藥膏,被他打掉。

  長而結實的胳膊,打得她手心通紅。

  阿汀抿住唇角。

  外頭六月正午的陽光絢爛,裡頭的眼神交觸相互較勁。阿汀生著一雙很靈的眼睛,柔軟通透,陸珣在她的注視里逐漸焦躁,不安。

  要是有尾巴的話,一定會在地面上拍了再拍,把厚重的灰塵全部震起來,好蒙住她的眼睛。

  眼不見為淨。

  「阿汀。」宋於秋站在門外叫她:「上山。」

  阿汀歪頭,瞧見他手上的鐮刀和背後的竹編背簍,立即記起自己昨晚的要求。

  「我要上山去采草藥了。」

  她對陸珣說:「等我回來,你得好好上藥,不然那隻手會壞掉的。」

  阿汀並不清楚,陸珣究竟會不會人的語言。她只是想著,也許他能感知到她話外的情緒,聽出她的好意。然後稍微對她好一點點,也對他自己好一點點。

  不過陸珣只是甩過頭去,半個眼角不願意給她。實在是一副油鹽不吃的樣兒。

  阿汀轉身走了,屋子又安靜下來。

  陸珣重新俯在地上,無形的尾巴好像還在敲打地面。一下一下,無窮無盡,煩得他四處搜尋,找到那隻破爛藥膏。

  嘩啦啦。

  他離開自己的窩,鐵鏈隨之晃動。

  他往另外一頭走去,半道被鐵鏈困住。這時候再長的手臂都沒用,指尖繃到極致,依舊離藥膏有著微妙的咫尺距離。

  咫尺天涯。

  陸珣掙扎,無論如何都無法除去身上的桎梏。

  他好不耐煩,就這樣一動不動,皺著眉頭,深陷於精疲力竭後的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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