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屋自己辦。」
這話自宋於秋的口中說出,頗有石破天驚的意義。
宋建黨與妻子雙雙沉默,唯獨宋菇不以為然,刻薄的咕噥一句:「當誰稀罕帶你們一塊兒?」
林雪春利落剜她一眼,大伙兒只當聽不見也看不見,全在留意宋建黨的臉色。
他嘬著煙槍沉沉吸一口,再沉沉吐出一片縹緲的煙霧。
「想好了?」
「想好了。」
小老頭是那種威嚴刻板的大男人,不小心指著白襪說成黑色,就要所有人陪著他指白為黑。這回被宋於秋當眾拒絕,面子十分下不去,必定要大鬧一場的。
這下捅了馬蜂窩了吧?
宋菇暗自得意,摩拳擦掌等著湊熱鬧。
沒想到宋建黨默了好一會兒,只吐出一句話:「既然你有主意,分開就分開吧。」
宋於秋含糊『嗯』了一聲,沉默扒飯,看得宋菇目瞪口呆。
就這樣好說話的放過去了?
瘋了吧?
她狠狠地咬一下牙,越來越鬧不明白她爸在想什麼。
真是被活活氣飽了。
撂下一句『不吃了』,宋菇丟下碗筷大步離開。
「下午還幹活,你再吃點啊?」
丈夫純屬好心的話語,簡直化為釘子在身上扎呀扎的,扎得她五臟六腑疼得慌。
死傻子不早點說!
林雪春還在瞧著,她就是餓死也沒臉退回去吃飯啊!!
想到下午漫長而艱辛的勞作,宋菇三兩步衝上樓,決定賴在床上裝睡。
「這丫頭……」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
桌上少一個宋菇,相當於少一隻聒噪又晦氣的黑烏鴉,大伙兒相安無事地吃完一頓飯。
林雪春在外蠻橫,對婆婆還是體恤的,帶著一雙兒女自發幫忙收拾碗筷。
不過素來五指不沾陽春、比宋菇更講究更高傲百倍的宋婷婷,竟也幫忙擦桌子。這就有點反常。
「於秋。」宋建黨站了起來,「咱們前頭說幾句。」
果然沒那麼爽快。
林雪春偷偷使一個眼色,怕丈夫被公公幾句話沖昏頭腦,昨晚商量好的事又成一場空。
宋於秋也回看,緩緩垂眼皮又抬起,意思是他心裡有數。
頂好是有數。
林雪春飛快轉開眼神。
宋建黨走過桌邊,不知怎的,宋婷婷忽然軟綿綿地倒下去,手裡還拿著抹布。
「婷婷?」
「沒事吧婷婷?」
宋爸火急火燎地扶她。
「沒事,就是頭有點暈。」
她緊緊皺著眉頭,好像還要起來,把桌子擦完。
「說不定是中暑了。」她爸急得團團轉:「走,爸帶你去樓上歇著,躺一會兒能好。」
宋婷婷不走,執拗說自己沒事,還說田裡雜草沒除完,下午還要接著干。
父女倆拉拉扯扯,宋建黨看不下去了。
「帶她上樓去。」
「先睡一覺,醒來還難受,今天就不用下田了。」
說完便朝著前堂走去。
宋敬冬把雞骨頭飯米粒倒在門邊的塑料桶里,另一隻捏著阿汀的臉,意味深長地說:「記住她的招數。」
阿汀回頭,看見宋婷婷被她爸攙著,像古代的小太后一樣慢悠悠地走,腳步放得又輕又軟。
隱約領會到一絲的奧妙,她鄭重其事地點一下頭。
沒想到宋敬冬忽然又笑眯眯道:「你長得醜丑的,但看著傻,這個招數給你肯定更好使。下次闖禍就這樣來,保證爸媽不忍心罰。」
「哥哥。」
阿汀看著他,眼睛濕漉漉的,乖乖的。
「嗯?」
「騙人。」
「嗯??」
望著阿汀迅速跑開小身板,宋敬冬丈二摸不著頭腦。
這年頭小孩怎麼回事??
隨口瞎說信得厲害,真心實意傳授秘訣,她反而不信了?
委屈。
宋家平房分前後廳堂,後頭熱鬧,前頭氣氛凝固。
宋建黨坐在高腳椅上,眯縫著褶皺滿滿的眼皮,渾濁蒼老的眼珠,只放出兩小條。
「有三十年了吧?」
他開口得突兀,話也突兀,宋於秋微微楞了一下。
「三十年來,我對你怎麼樣,你心裡應該有數。」
宋建黨不看他,看著外頭鋪曬一地的稻穀,緩緩道:「當年我供你上小學上初中,要不是你自己輟學,高中也會讓你讀下去。」
「二十五年前你去北通,我沒說什麼。十五年前你回來,兒子沒了一個,媳婦大著肚子,身上沒錢還背了人命債。我也沒說什麼,只是想著法子把他們擋在村外,蓋了這棟平房,把小屋留給你們一家住。」
「樁樁件件的,我不敢說對你有多好,但絕對不比別人差。不管你心裡有沒有怨,我是對得住良心的。」
「畢竟我不是你親爹,不欠你的。」
宋於秋雙手抹一把臉,不說話。
二十五年前的他意氣奮發,無論上三流下三流的朋友,反正多如過江之鯽。住在光鮮亮麗的北通城裡,出門喊一聲,四面八方儘是兄弟姐妹。
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彎下脊背,雙手交握。
如今最在意的是,萬一繼父用人情要挾他。他該如何把自己為這個家做過的事也拿出來,與這位心思縝密的老人相對抗。
但又在意料之外的,宋建黨沒有那樣做。
「擺酒的事,你自個兒看著辦,錢不夠找你媽拿點。」
「我只想你記住這份恩情。」
他雙手撐著把手,走了下來,留給他最後一句話:「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別太為難大屋和我的兒女。」
「阿汀阿汀!」
阿汀正在洗手,聽到叫聲探頭一看,原來是王君。
「君兒。」
八十年代的稱呼,阿汀也好冬子也好,翹起舌頭帶出一個兒字音,好像都有著別一番的親近。
阿汀清亮的眼眸彎起來,瞧她灰頭土臉的,不由得訝異:「你又去打架啦?」
王君的生活很簡單:吃飯睡覺看武俠,打架鬥嘴揍大龍。
即使讓出老大寶座,她依舊為著幫派地盤而四處奔波。
昨晚拿試卷包石頭,給大龍下『決戰書』。不巧被她媽抓個現行,被打得哇哇大叫,求饒聲滔滔不絕。
阿汀自然而然地以為,她滿臉的灰是拜大龍所賜。
不過王君立刻否認:「我還沒打。」
「那你的臉……」
「先走再說!」王君喘完兩口氣,一把拉住手腕。
她的力道很大,帶得阿汀連走帶跑,稀里糊塗往河頭跑。
「你什麼時候把陸小子給放了?我咋不知道?」
王君邊跑邊說:「我和大龍還沒開打呢,他突然冒出來。」
阿汀心一緊,「陸珣和大龍打架?」
「打得你死我活屁滾尿流了,那小子真狠,打得大龍哭爹喊娘的,嘴巴里全是血。」
「不過大龍活該,誰讓他老去招他,上回還趁他被鏈子拴著,拿一堆石頭砸他。」
「他沒事吧?」
阿汀關心的他,當然是陸珣。
「我走的時候不算有事,但大龍他爸回家拿耙子去了,現在有沒有事就不一定了。大龍他爸在山上圈過兩排果樹,非說是他們家以前種下的,不許別人碰。」
「那地兒好像很偏,只有陸小子知道,還常常摘果子吃。所以大龍一家都說他是賊,早晚要好好教訓他。」
形勢大不妙。
阿汀拿出渾身的勁兒,覺著前生今世第一回跑得這樣快。不理會怦怦直跳的心臟,不在意發酸的雙腿。
夏風吹拂過面龐,在一片空曠的田野里被她跑出呼呼聲音來。劣質的皮繩忽然繃斷,一頭長長的頭髮隨之散開。
她跑得發梢里是風,衣服里是風,滾燙滾燙的風。
像飛起來一樣,跑著去見他。
僅僅隔著半個晚上又半個白天而已,原來還能見到他。
「陸珣……」
阿汀跑得氣喘吁吁,遠遠瞧見陸珣一腳踢向大龍的肚子,然後懶洋洋地蹲下來。抓住一動不動、蜷縮在小道邊的大龍的耳朵,充滿惡意地往外扯。
「爸!」
全村最壯實的小孩嚎啕大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大喊:「爸,我要被小怪物弄死了!!」
又怒吼:「小雜種,等我爸來了打死你!」
別的孩子目瞪口呆,不敢說話。
阿汀看見陸珣背後接近的中年男人,立即叫他。
「陸珣!」
風把阿汀的聲音帶過去,陸珣抬起了頭。
看向她。
兩道目光在空中撞了五秒,恍若安靜的永恆。
他真的又受傷了。
左眼下割出一道小口,絲絲的血流得像一個詭異的符號。下沉的唇角也凝著血,一雙貓眼在精神奕奕,在仇敵面前漂亮而輕蔑。
他看著她,手下動作頓很久。
「小心……」
阿汀叫道。
她想要他躲開,還要他跑,不如跑到天涯海角去。
但她還沒開口,他已然動作矯健地轉身就跑,一溜煙越過反應不及的大龍爸。
跑得這樣急這樣快,一下頭也不肯回。
好像根本不想見到她。
「喵?」
貓回頭望她一眼,又望一眼,終究邁著小短腿追上去。
阿汀垂下眼眸,心裡有一陣沒名堂的難過。
王君慢了五分鐘抵達戰場,前頭的惡鬥已經收場。
大龍爸突然衝出來,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大罵一通。倆幫派的小毛頭們,被他威武雄壯的體型嚇得四處逃竄,紛紛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毛沒長起的小癟三,我呸!」
大龍爸吐一口唾沫,扛起哭嚎的大龍,大步帶風走了。
王君瞧見縮成一團的阿汀,發現陸珣不知所蹤。
她在阿汀左邊蹲下來,沒心沒肺地問:「陸小子沒被大龍爸抓住吧?」
阿汀搖搖頭。
「他回山上了?」
還是搖頭。
這小傻子又變成小啞巴了?
光低頭垂睫的不說話,白花花的手臂抱著膝蓋,一根手指頭在舊布鞋上畫圈圈。
王君不經意一瞧,哎呀,眉尾落得低低的,唇畔抿得緊緊的。一張單薄細緻的小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忽然失了顏色。
面前的阿汀好像被熱焉巴的小草,也像被丟棄的貓狗小崽子,怎麼瞧怎麼委屈。
「你怎麼了?」
「剛才被他們欺負了?」
「熱?」
「口渴?」
「腦袋疼?」
阿汀一一地搖頭。
王君絞盡腦汁,實在鬧不明白少女心事,只好耐心陪著她。撿一顆石子,在路邊畫一隻大王八,再畫一隻頭破血流的小王八,在背殼上賜名為:大龍。
直到畫完第二排第三隻王八,阿汀右邊多了一大團。
她在幹什麼?
宋敬冬歪頭,用眼睛問著王君。
我不知道哇!
王君滿臉無辜。
於是宋敬冬也捏起一塊小石子,在乾燥泥地里畫出一隻威風凜凜的貓。
它雙目炯炯,兩隻耳朵機警立著,神態倨傲。要是在額頭上添一個『王』字,沒人會懷疑這是一隻小老虎。
他在旁邊寫下兩字:陸珣。
「他走了。」
這一招成功吸引阿汀的注意力,她一眨不眨地看著,輕輕又說:「他不理我。」
啊。
原來如此。
宋敬冬想了想,問起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
「君兒,你家有耗子麼?」
王君撓撓耳朵,「我媽老說米袋子被耗子咬破,不過我沒見著過。怎麼了冬子哥,你們家出耗子了?」
「家裡沒有,家門口有很多。」
「一大清早門檻邊齊齊整整,擺了五隻死耗子,個頭有這麼大。」他把手掌攤至最大,視線不著痕跡地停在阿汀身上。
痴迷於民間怪故事的王君,立即來一聲『哇塞』!
「老人說死耗子擺在門口不吉利,我就趁著沒人看見,把它們丟到河裡。那時候天還沒完全亮,我回家,打算睡一會兒再起床烤紅薯。」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醒來,門口又有耗子。」
王君緊張又期待地瞪大眼睛,阿汀也悄悄支起耳朵。
「這回是三隻熱乎乎的死耗子。」
「丟了嗎?」
「丟了。大人嫌晦氣,餵給外頭的野貓。」
宋敬冬是個講故事的好手,嗓音低而溫和,帶點兒循循善誘的味道。這日頭正中的炎炎夏日,愣是被他說成冷風嗖嗖的詭異夜晚。
胳膊上浮起一層絨毛,阿汀不自覺撫著。
「奇怪的是……」
「我一直坐在樓下看書,沒瞧見有人來。但我媽回來,又瞧見門檻邊一隻半死不活的耗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耗子,難怪把媽媽氣成那樣,一口氣不帶喘地怒吼二十分鐘。
「到底怎麼回事啊?」
王君問出她也好奇的問題。
阿汀稍稍側眸,猝不及防與宋敬冬對視,在他眼中瞧見淡如霧的笑意。
「你們有沒有聽過……貓的報恩?」
貓的報恩。
也許因為這個故事,阿汀夜裡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裡的貓四肢靈巧,翻山越海來去自如。
它不分晝夜和四季地跑著,自由而暢快,在她身旁停頓片刻,又迅速地跑開,像海里抓不住的魚。
陸珣。
她叫他,他停住腳步。
濃黑的一團東西變幻著,一下是人一下是貓,一下是別的動物形狀。
原先想要撫摸他的人群也變了,發出高亢的尖叫,拼命的踩他打他。但很難碰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像一道影子,剎那間飄出去很遠。
阿汀。
陌生而乖戾的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
別留我。
他說:我不要你做朋友,更不被任何人馴服。
說完便絕不留戀地甩下一切。
說沒良心也好,冷漠也罷,他奔向遠方。
阿汀鼓著臉呼出一口氣兒。
第二天早上,家門口又收到大禮。
這回是一片寬大的荷葉,裝著一汪冰涼的溪水,浸泡三個飽滿粉嫩的桃。
「昨天耗子今天毛桃,究竟哪個在背地裡搗鬼?」
林雪春眉頭擰巴,掂著桃子在陽光下仔細照著:「平白無故的送東西,肯定沒好心思。這玩意兒有毛病,你們可別貪嘴。」
宋敬冬搖頭:「沒毛病,就是桃。」
「那你說說誰弄來的?」
「哪弄來的?」
「我怎麼不知道,咱們村里還有這樣水靈的桃?」
林雪春戒心十足。
宋敬冬無奈搖頭,旋即對阿汀神秘地眨一下眼睛。
貓的報恩。
阿汀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是甜的。
貓的報恩一直持續著,期間阿汀撞見過陸珣一次。
沒有走近也沒能說上話。
不過是無意間發現,隔壁二樓有雙暗中觀察的眼睛。當時阿汀彎下腰去撿果子,眼神相觸不到一秒便劃了過去。
他在盯著她。
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一點,定睛再望回去,只有影子一閃而過,快如錯覺。
僅此而已了。
小半個月裡,沒有任何人再遇見過陸珣,更沒提及過。他好像從未出現過的生物,或是不可言說的禁忌,消失得無聲無息,不留一絲痕跡。
這段時間阿汀家裡很忙。
林雪春在家不閒著,麻溜打出四件毛衣,留著全家一人一件。再拆掉舊衣服,布頭拿去河頭染一染,剪剪裁裁又是新衣裳。
順手就把兄妹倆的秋衣做完了。
阿汀學來零星的門道,埋頭編織出一塊別致的花樣來,得到全家人的誇獎。
花布鋪在八仙桌上,又把『貓』送來的花葉放進牛奶瓶里,擺在桌子中央。大伙兒瞧著順眼,便沒管她,任由阿汀擺弄著小玩意兒,漸漸把小屋子裝點出許多花樣。
父子倆則是白天在工廠做活。
宋敬冬晚上回來學做菜,宋於秋照常日夜兩班。不過林雪春時不時去送盒飯,他很少再餓著肚子幹活。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不知覺在指縫間滑走。
終於到了擺酒那天。
大清早拉開門,四隻被拴住的野兔在眼裡跳來跳去。
林雪春見怪不怪,一把抓起兔耳朵打量品相,一邊說:「又是麻雀又是野兔,不如拉頭野豬來。」
宋敬冬支著下巴笑:「別說野豬了,誰在後山上見過野兔?好像知道咱們家要擺酒,特意抓來這兩隻,估計花了不少心思。」
「倒也是。」
林雪春反正想不明白,自家什麼時候救過如此知恩圖報還有本事的貓。索性不想了,回頭催促道:「阿汀,快把這兩隻兔子給弄進去,一會兒要來人了。」
自己說著往外頭走。
六月二十六,老黃曆里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家門前點燃鞭炮,噼里啪啦的熱鬧非凡。
整整十二張桌椅,三輪車來回二十趟,好不容易運過來,把院子撐得滿滿當當。
屋裡堆著雞鴨魚肉,還有一堆堆借來的碗筷。
屋後架設一口大鍋,真有半個阿汀大。
早早六點開始忙,七點便有親朋好友帶禮來訪。到十點,十張桌子坐得七七八八,孩子們在外頭瘋跑,撿著舊紐扣破樹枝打打鬧鬧。
「雪春,這什麼玩意兒?」
河頭的賣菜嬸支著腿,指向色彩艷艷的醋溜大白菜。
酒席開始前,桌上大多擺著地瓜條、油炸撒糖的花生米,還有井水冰鎮過的瓜果切成小瓣,供大伙兒過嘴癮。
正宗的涼拌菜,頂多一道皮蛋豆腐拌醬油。這黃瓜白菜裙帶菜之類的,實在聞所未聞。
「能有什麼玩意兒?不就是地里出來的玩意兒?」
林雪春開口便是數落:「大伙兒瞧瞧,這人連白菜都認不得,還敢在河頭擺攤賣菜?」
賣菜嬸呸了一口,「我問東處你偏答西,誰不認得白菜了?我是沒見過這麼弄的,別把我吃出毛病了。」
「就你金貴,不吃拉倒。」
林雪春一屁股坐下來,給她指點所有菜名,而後自個兒夾著吃,口中咬得咔擦咔擦脆。
她一副有滋有味的模樣,看得身旁婦女忍不住,也夾一塊丟進嘴裡。
真別說。
黃瓜爽爽脆脆,酸辣可口,是沒嘗過的好滋味。
三兩下吞進肚子裡頭,她連話都顧不上說,筷子又伸向別的菜。
「別光顧著吃啊。」
「就是,好不好吃也不說一聲?」
猴急的模樣惹得眾人打趣。
婦女邊吃邊點頭:「好吃好吃。」
「瞧你那點出息,八輩子沒填飽肚子似的。」
「我來試試。」
其餘人半信半疑地嘗個鮮,立即眼睛一亮。
「這滋味……我怎麼沒想到這樣弄?」
「涼菜吃著就是舒坦!」
「厲害啊雪春,哪來的廚子?」
「叫什麼名兒?下回我也找他,這花樣怪新鮮的。」
「做你的白日夢。之前我聽別人說,縣城廚子架子高,光是路錢辛苦錢,就比河頭廚子貴得多。」
賣菜嬸子臉色微變,拉著林雪春,有點兒恨鐵不成鋼:「你別是為了和婆家比排場,把錢全揮出來充闊氣了吧?悠著點來,家裡還兩個孩子呢!」
「我又不是傻子,誰費那錢去請縣城廚子啊。再說縣城廚子來,做的菜還不一定比我這好呢。」
大伙兒連忙追問大廚是誰,林雪春有意賣一下關子。
正在這時,外頭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進來。
是河頭的豆腐婆。
林雪春招呼她坐下:「豆腐婆你跑什麼?趕著投胎?」
豆腐婆上氣不接下氣,趴在桌上又是喘氣又是笑,弄得他們一頭霧水,幾乎以為她中邪了。
「我給你們說。」
豆腐婆總算順過氣來,哈哈大笑:「雪春她婆家花大價錢請來的廚子,都走到村門口了,又給截回縣城去了!」
「現在宋家大屋那十五桌人,全坐在那兒乾瞪眼呢!」
「縣城廚子半路退錢,宋菇已經氣瘋了!」
豆腐婆連說帶唱腔的一句話,頓時激起千層浪。
「跑了?誰跑了?」
「這廚子好好的,錢收了人也到家門口了,為啥要跑?」
「豆腐婆你別是弄錯了吧?」
「半路消息最容易出岔子。」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真相信豆腐婆的並不多。
只因為宋老爺子實在本事不小。
當年宋老太太連嫁兩任,前瘋後傻,曾有過『克夫』的壞名頭。這宋建黨身為一個村外人,生得也算相貌堂堂,竟然願意娶一個姿色平平的克夫女?
還願意幫她養兒子?
於是不少人明里暗裡盯著,想瞧宋建黨能活多久,命有多硬。
誰知他不但命硬,還心思縝密。總是春天想冬天,今年想來年的,目光遠得厲害,做事也十具有章法,就這樣生生將宋家發揚光大。
要不是他關門只管自家事,老村長還想過讓他做新村長來著。
村民們都覺著有這位大家長坐鎮,宋家很難栽跟頭。
豆腐婆卻是平白無故遭懷疑,滿臉的不服氣。
「我騙你們做什麼?有這功夫還不如幫雪春家端兩個盤子!」
她原地站起來,振臂一呼:「大伙兒過來,全過來,有熱鬧笑話聽不聽?!」
農村鄉間愛死了熱鬧,一下子挪著板凳全圍過來了。
「咱打頭說起。」
豆腐婆有模有樣地清嗓子,高抬左腳踩在板凳上,開說。
「宋家倆小姑娘,這回分數你們曉得吧?」
「這有誰不曉得?」
「宋菇四處說阿汀偷看人家試卷,要找老師校長問個清楚,這你們也曉得吧?」
「有這回事?」
「真告到學校去了?」
竟有好多人沒收到消息,連忙去看林雪春臉色如何。
只見她平翹著一條腿,左手抓一把地瓜條,半點不慌亂的模樣。
「沒告學校,告副縣長那兒去了。」
豆腐婆一拍桌,又把他們的心思拉回來:「接著就有意思了。」
「這副縣長先找的校長,再找的監考老師,發現裡頭有文章。」
「原來有一天下午,管阿汀考場的兩個老師里,班主任正好占一個。」
「然後咱們自家辦的初中吧,語文數學還成,就是英語老比不過縣城孩子。今年這門頂難,偏偏阿汀分數高得厲害,一百分的試卷她拿八十分,整個縣沒有更高的。」
「副縣長一看就說了,肯定是班主任幫忙作的弊。」
賣菜嬸子神色複雜,「老師認了麼?」
「不認啊。」
豆腐婆臉色寫著『白日夢』三個字,連連揮手:「這班主任一口咬定自己是有什麼『師德』的,反正就是清白的。他說阿汀這分數想抄也抄不出來,有本事你作文也抄?」
「兩人在校長面前大吵一架,這誰知道,班主任也是有來頭的人。」
「他十年前被打到鄉下,前兩個月祖上太爺平反,家裡頭突然又起來了。你一個鄉下縣長,在小老百姓面前還能擺擺譜,真正遇上大地方大人物,算個什麼玩意兒?」
豆腐婆嘖嘖兩聲。
不免有人問:「你說這麼多,還沒廚子的事?」
「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誰讓你囉囉嗦嗦的。」
「副縣長找班主任賠不是,請他去望海樓吃飯,結果乾等一晚上,人家說不愛吃望海樓的菜。接著副縣長朝飯館小老闆發火,小老闆朝廚子發火。」
「飯館廚子本來不能接私活,這回接了宋家大屋的活。小老闆藏了心眼,問過副縣長的意思,急急火火趕在進村前,把人攔下了。」
豆腐婆丟一個白眼:「這下不囉嗦了吧?」
這也太利落了!
那人目瞪口呆:「那……宋菇就把廚子放走了?」
「宋菇哪能給你笑話看!」
豆腐婆捂著肚子又哈哈大笑起來:「是宋菇她男人,說也說不過,拉也不敢拉,眼巴巴看著廚子跑了。一大老爺們鬧得不敢回家,傻杵在村子口老半天。」
「宋菇在家等不著廚子,扯著男人哭爹喊娘,夫妻倆差點給打起來。」
想想場面還真有意思,大伙兒不禁樂壞。
「這回老宋家可太丟臉了。」
「這十五桌人拿什麼招待?」
「西北風招待咯。」
紛紛打趣,倒是林雪春又咬著花生米,順口道:「也不是多大事兒,我婆婆手藝過得去,先燒兩個菜頂著。讓家裡男人去河頭再請一個廚子來,趕得上。」
好歹是一家子,她不待見宋菇,村里也沒多少人待見宋菇,鬧一鬧不妨事。公公婆婆和老宋家的顏面,做兒媳婦的還是不能隨意說道。
尤其在外頭。
「這你就不曉得了。」
豆腐婆說:「城裡廚子講究,只做『縣城富貴雞』和『縣城大鯉魚』,咱們河頭貨不配上他的砧板。人家來時候拉兩大車玩意兒,滿滿的,走時候也是兩大車的拉走。大屋裡要啥沒啥,老太太再厲害難道能憑空做出花來?」
突然想著什麼,豆腐婆把林雪春拉到一邊說話:「我給你說,大屋那兒正拿紅雞蛋和年糕條哄人,宋菇那黑心肝的,想清掉十桌,帶剩下五桌來占你的地兒呢。」
「這娘們還敢打這主意?」
林雪春冷笑:「我公婆也想?」
「老太太不大肯,老爺子沒發話。」豆腐婆往遠處一瞟,連忙拿胳膊肘搗搗她:「來了來了,諒他們不敢明著趕人,你先進屋躲躲。」
宋菇好對付,公婆不好頂撞。
林雪春心裡算計一番,立馬往屋裡走。
「我幫你拖著!」
賣菜嬸義氣十足,不忘道:「你還沒說你家這廚子哪兒請來的!」
「誰也沒請!」
林雪春喊道:「名牌大學生給你做菜,夠你們洋氣不?!」
外頭大吵大嚷,屋裡母女倆安心擇菜洗菜。
直到宋菇嗓子吼到劈,林雪春估摸著火候差不多,走到門邊裝模作樣地罵道:「誰家帶來的死鴨子,嘎嘎嘎叫得我心煩!」
「林雪春你可算出來了!」
宋菇左推右擠,披頭散髮推她一把,關門轉頭便甩來一句:「快騰出五張桌子給我!」
「還敢跟老娘動手?」
林雪春反手把她推到牆上去,一根手指頭狠狠戳著:「睜大狗眼瞧瞧你在誰屋裡?還有沒有爹媽護著?你繼續牛!看老娘敢不敢拔光你一口爛牙!」
慌忙捂住牙。
仍理直氣壯道:「爸請來的廚子半路肚子疼走了,讓你騰五張桌子來。」
「沒有桌子。」
阿汀從灶台探出腦袋,小臉沾著灰,一本正經地搖頭:「全部坐滿了,一張沒有多。」
當媽的差點笑出聲來。
「大人說話丫頭片子插什麼嘴?」
宋菇恨得牙痒痒,覺著這賤丫頭簡直是披著兔子皮的惡狐狸,趁機就伸爪子。
「你也少忽悠我。」宋菇看向林雪春:「外頭空著兩桌,我有眼睛全瞧見了!」
「那是我們小孩坐的。」阿汀又探頭。
「你給我閉嘴!」
「宋菇你給我閉嘴!我女兒輪不到你教訓!!」
「滿了就是滿了,當初說好的分開辦,這桌就是空著放雞鴨我也不讓給你,管你大屋死活!」
林雪春猛然拔高嗓門,震得宋菇耳朵生疼。
恨不得一手撕了這女人的麵皮。
但今日大屋實在得罪太多親友,剩下這四五十號人物是萬萬開罪不起的。寶貝女兒也覺著丟人,躲在房裡不肯出來,書包扔得哐哐想。
思及暴怒的老爺子和直嘆氣的老太太,宋菇生終於冷靜下來,按女兒教她的說。
「咱們到底是一家人,大屋丟人於你有什麼好處?」
「我知道你了不得,在北通住過十年的人當然瞧不上這破村子,但你回得去麼?」
「只要你一日回不去,你,你這男人和兒女頭上永永遠遠頂著宋家的姓。」
「生是宋家的人,死是宋家的鬼,咱們兩家綁在一塊的!」
這番話合情合理,林雪春的確也念著這一層。
但不妨礙她拿捏住這個機會,好好為難宋菇一番。
「這點屁話想唬人?」
「冬子是妥妥的大學生,過兩年保准拿金飯碗過日子。阿汀實打實的五百分,縣城高中讀三年,還能沒有大學上?」
「我林雪春這輩子走不走得出去,不妨事。但我這雙兒女將來就要上城裡的戶口,要買城裡的房,八竿子打不著的日暮村宋家,傷不著他們,你說我怕不怕?」
她盤著胳膊道:「只要我兒女好好的,天塌下來我也不怕!」
進死胡同了。
林雪春這刀槍不入的老潑婦,除了孩子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宋菇狠一咬牙,下唇皮開血流。
「你到底要怎樣,肯給我五桌?」
「下跪求我?」
見她臉色剎那轉白,幾乎要暈過去的模樣。林雪春冷笑:「把你給嚇得。」
「給我低頭認個錯,以後少找我家麻煩,這事算過去了。」
要不是她次次招她,她才不想搭理她。
當務之急是過好眼前三年,把阿汀平平安安送去讀大學。接下來怎麼鬧都成,唯獨這三年,再敢來犯一回,林雪春發誓,死也要把這家給分了。
宋菇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低下高傲的頭顱。
「嫂子,我給你賠不是。」
宋家的嬌嬌女,自詡勝過死對頭千萬重,如今竟也要低聲下氣說話了。
她心頭翻騰著屈辱,林雪春不算大奸大惡,也沒多少痛快。
「行了。」
揮揮手讓她走。
阿汀第三次探出頭來,瞧見宋菇的背影,覺著她有點兒可憐。
但這就是外公口中的因果輪迴吧。
對做過壞事的人太體諒,那就對受委屈的好人太不公道了。
阿汀舉著小鏟子,忙跑到媽媽身邊問:「我們和大屋還是算合著辦嗎?」
「算吧。」
形勢令人出爾反爾,林雪春摸摸阿汀的腦袋,想哄她,搜腸刮肚找不出好聽話。
去他娘的。
咋光會罵人了?
以為女兒要吵鬧,萬萬沒想到她仰頭看她,眼睛亮亮地問:「那大屋給錢嗎?」
「小財迷,眼睛鑽錢縫裡頭了!」
林雪春笑罵:「該給的少不了,拿來的錢分你一半!」
「我不要錢。」
「給你買護手霜,給爸爸買新鞋子,再給哥哥買兩本新書!」
阿汀揮著小鏟子快樂非常,一溜煙兒鑽去後頭幫忙。
「後面有你爸你哥,還有君兒幫忙,用不著你。」
「趕緊洗把臉換一身衣服,別被宋婷婷給比下去了!」
正事不上心,前兩天嘀咕一句手皮糙,竟然被她記在心裡。
「鬼精鬼怪的臭丫頭。」
林雪春笑罵著,出門看場子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阿汀:本章的陸珣對我愛答不理,但十二點更新的陸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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